幽州-曦水镇-校场
入夜之时,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屋顶,如重鼓敲锤一般,听得人直心惊胆颤。
“确定今晚出镇?外面风急雨大,不甚好走。”屋外哀风怒号,吹得阵阵雨水,穿过廊檐,斜打在屋内。孙翼皎背着手,看着门外,稀稀落落的雨滴随风飘落在他的衣襟上。
“此事关乎我全族身家性命,实在耽搁不得,今夜子时,徒儿便走。”身后桌子旁,江虹着一袭黑衣,正小心地擦拭着一把精铁苗刀,刀光莹莹,刃如秋霜,打眼看去,便知锋锐。
“近来由官道出入曦水之人,较往日增多,多商贾行贩打扮,而观其身姿步伐,其中武士刺客,混杂颇众,多半冲侯府而来,你此行北去报信,务必多加小心。”孙翼皎见此,也只得做一些叮嘱,以期尽量减少一些危险。
江虹缓缓握住刀柄,收刀入鞘,转身抱拳对孙翼皎请求道:“多谢师父嘱咐,徒儿谨记在心。徒儿有一事相求,此行路途遥远,且需神速,还请借师父坐骑一用。”
孙翼皎转身想了片刻,回复道:“你这家伙,还打起我墨鬃的主意。此马跟随我多年,感情甚笃,若不是你借,我可不舍。也罢,也罢,就借你一用,好生照料便是,回来见它少一根毛,拿你是问。”
“好说好说,多谢师父。还有,您柜上那两把柳叶钢刀可否赠予徒儿,看您也不用,浪费可惜。”江虹很早之前就瞄上了那两把飞刀,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趁这个时候再不打劫一下,恐怕会悔青了肠子的。
孙翼皎看着江虹无奈地笑了出来,略带嫌弃地挥手道:“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拿去,拿去。”
笑容一敛,他看着窗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说道:“方才出门一转,今夜校场四周,乃至官道路旁多了些许人影,鬼鬼祟祟,约摸是盯梢而来。”他回身从柜中取出了一身便装,戴上斗笠,对着江虹说:“我一会去马厩取马,换上便装,出门引开这帮走狗,你趁机从校场后小径出镇。”
“此举不可,我江家之事,怎能劳烦外人冒险,我一人即可,无需师父多劳。”
孙翼皎把便装搁到桌上,平淡地说道:“你拿我当外人?此处群狼环伺,又岂是单枪匹马能够招架。我身手尚在,就算不敌,亮明身份即可,他们发现我并非目标,也不会纠缠,且官道之上若拦杀朝廷武官,就算手眼通天,这事也没法不漏风声,到时麻烦缠身之人,可不是我等,对方不傻,自知衡量利害。”
江虹听完觉得有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反而装作疑惑地样子问:“何处有小径,我怎不知?”
“你日常外出偷懒撒泼之路,以为我不晓得?平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孙翼皎冷哼一声,想都不想就拆穿了江虹的小把戏。
“师父慧眼如炬,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江虹见此也只能尴尬地笑笑,那张笑脸看得孙翼皎手又发痒了。
“如遇拦阻,切勿慌张,能瞒即瞒。如需动手,切莫犹豫,当断则断。如需杀人,切莫仁慈,要杀便杀。”孙翼皎并没搭腔,而是临行前做了最后的嘱咐,眼神中露出久违的杀意。
师徒双方此后都没有再言,屋内一片寂静。
“子时已到,该出发了。今夜雨大无月,风急无雷,杀人无踪,遁匿无形,时机正好,务必抓牢。”不知过了多久,孙翼皎看着屋内的沙漏,开口打破了平静。
“师父,徒儿走了,这一去,尚不知危险几何,师父珍重,最后受徒儿一拜。”江虹没有立即回复,半晌,突然跪在地上,向孙翼皎稽首叩拜。
“乌鸦嘴,不怕一语成谶?你运吉福荫,吉多星旺,断然不会有事。无需多想,起身去吧。”孙翼皎佯怒,假意训斥道,只得挥手让江虹起来,把那柄精钢苗刀递给他,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江虹眼睛红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流星踏出门外,即刻消失在雨帘夜幕中。
孙翼皎听着脚步声消逝在耳际,长长叹了一口气,朝着案上一尊有些破旧的关公像俯身拜道:“愿武圣天佑,保我徒儿平安归来。”
语罢,抄起案边佩剑,行疾如飞,往马厩而去。
案上红烛仍然在摇曳闪烁着,映得关公像那张脸,更显肃穆和刚烈。
月黑风高杀人夜,荒径残影鬼泣时。
幽州-曦水镇-校场小径
雨帘越发厚重,打在斗笠上都觉得脖子发酸。
黑夜中,江虹几乎是一边摸索着,一边牵着墨鬃缓缓前行。
“此行凶险异常,但不必过多担心。天下精锐,武学高手,或在边疆御敌效力,或在宫禁贴身侍卫,或在江湖埋名隐居。文臣豢养死士,本是死罪,断不能明目张胆招揽名士,手下武力稍高之人,应多在交州蓟门,以防不测。余下盯梢曦水,多是泛泛之辈,以江少爷之身手,甩掉这群喽啰自不成问题。”江虹想着孔公恂临出府说的话,紧张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些许,但也没敢放松警惕,左手牵着马,右手握住刀柄,不断地环视四周。
周围只能听见雨声,和脚踩在水坑里溅起的水花声。
太过安静了,他这样想着。
仅仅过了片刻,他就仿佛看到远处几个人影从草中跃起,隐隐约约,似是往官道奔去。
约摸是师父那边交手了,也不知能否顺利脱身。此时他也无暇过虑那边,松开马缰,留墨鬃于原地,卸下斗笠,拔刀出鞘,向着前方探去。
如注雨水,直拍打在他脸颊眉目上,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一步一步,弯腰弓步,屏息蹑足。
这时,身旁草丛一声呲啦。
未待江虹反应,身旁突然直起一个人影,面蒙黑布,只露双眼,教人看不清面容,手持弯刀,正对着江虹的脖颈。
“什么人!夜半时分冒雨出镇,口令!”那人瞪着江虹,冷冷问道。
江虹转头赔笑道:“这位大人,您是驻守本镇孙校尉手下吧,我与他有旧,有事好商量。小的只是家中老母突发顽疾,镇中郎中不在,只能冒雨出镇去请,还望大人海量,放我一条生路,好及时尽孝。”
蒙面人往下看了看江虹侧面手中的刀,怒声骂道:“休得胡鸟说!哪有带刀出门请郎中的,赶紧报明身份,否则…..”
话音未落,江虹骤然低身,反手回转,如鹞鹰翻飞,持刀上刺。
蒙面人一惊,往后测滚,还是晚了片刻,刀尖带雨,刮到右臂,只一刹相触,鲜血涓涓流出。此时,这等疼痛并无大碍,他迅速跳将起来,将弯刀横于身前,一双已经点燃杀意的眼睛,紧盯着江虹的动作。
江虹见稍得手,回挽一刀,半退右步,低看蒙面人刀势。
对峙片刻,见江虹迟不出手,蒙面人按捺不住,瞬发先动,进左脚偷右步,迅速向前抵去,刀如毒蛇,吐信伸去,左转身横靠一刀,直向江虹胸前。
江虹立外看势,起刀迎转,刀刃所划,如若上弓,刀势顺涨,右提撩砍,白刃相接。
砰的一声,雨点横飞,震得双方各退一步,蒙面人只觉虎口生疼,刀身颤鸣。心中一紧,便知碰到难缠对手。
蒙面人经此一刀,再不敢妄动,游步于江虹四周,只求拖转缠斗,以待同伙来援。
江虹眼见蒙面人拉开距离,不再进攻,便知对方的意图,不能久拖,必须速决。
他略微屏息,右进一步,以斜削刀势,如惊雷一动,抱刀怀中,以右肩向敌,用那柄秋霜苗刀斜削开彼方弯刀,只见寒芒一闪,则刀偏于右旁。见蒙面人作势闪避,江虹借此刀之威,偷左步将长刀绕开,即刻顺砍一刀,刀刃所下,血肉皆开。
蒙面人回步撤去,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前那道长长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拿着弯刀的右手已然支持不住,在剧烈颤抖。
眼前之人,颇为厉害,若非孙翼皎,即是江虹,曦水镇中,再无此等武功强劲之人。他看着一袭黑衣的对方,大概猜出了江虹的身份。既然是此二人,半夜冒雨出镇,必有要事,断不能就此放此人而去。
但此时他却深受重伤,体力难支,恐怕命都难保。
那么,对方是谁,江虹还是孙翼皎?他低头思忖了一瞬。
若要绝地反击,只此一法,以命相赌,如若赌错,便必死无疑。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江虹见他半天不动,正欲挥刀补去。
却见那人摘下蒙面黑布,叩首跪下,略带哭腔地说道:“江公子饶命,小的也是附近乡勇,上有卧床老母,下有待哺孩儿,生计艰辛,听说有人招揽人员,盘查曦水来往过客,报酬颇丰,才来做此营生。小的打眼一看身法,就知是江公子其人,公子善命,方圆皆知,望公子看在我全家老小的情面上,放我一条生路。”语罢,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江虹的刀,停在半空中,心里一软,把刀收回了。心想,既然此人速由身法识我身份,便不是外来之人,见他语气哀婉恳切,又不像讹欺。此番受此重伤,于我又无威胁,还是不多造杀孽,放其生路为好。
江虹闭眼一叹:“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既有孝顺之心,回去便好生照料父母,养育儿女,休得再行出来作恶。还有一事,既识我身份,不得对他人再语,否则即便到天涯海角,我也定将擒你杀之。”
“小人今番得了性命,大恩大德,定不曾忘。今夜之事,守口如瓶,如若不然,便见阎王。”那男子继续跪在地上,叩首发誓。
“前方还有与你一同拦我之人么?”江虹担忧再遇拦阻,耽搁要事。
“其余之人问询都赶赴官道,此处只我一人。”男子继续伏在地上回复道。
“那便好,我先行离开,你自回家吧,若无留下名姓,他们也无法拿你如何。”江虹见停于此处颇久,欲要赶紧出镇,以防再有不测,转身便打算牵马离开。
伏于地上的男子嘴角微翘,诡异一笑,所猜不错,赌注下对。
见江虹已然转身,目光不在此处,他突然暴起,弯刀破空,向江虹脖颈袭去。
江虹只觉后背一凉,几乎是凭借本能反应,迅速回头,抽刀挡去。
可惜弯刀已至身前,虽使此击偏向斜下,只砍中衣角,匆忙之间,长刀发力不足,脱手弹飞到一旁。
男子见偷袭得手,以为江虹此刻手无寸铁,必死无疑,不禁得意大笑:“黄口小儿,妇人之仁,今死于我之刀下,也不算冤屈。”说着,挥刀便砍。
江虹此刻眼神森冷,看不出任何情绪,虚晃一躲,左手弹出柳叶钢刀,将小刀飞刺而去,光耀射目,直插入男子额间。
男子脸上张狂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眼中尽是震惊与不甘,弯刀落下,缓缓向后倒去。
江虹也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方才突变,也让他万分紧张。
“方才还誓言如山,转眼翻脸欲袭,真乃阴险狡诈,蛇蝎心肠,两面三刀,人心叵测啊。”他又苦笑地自嘲道:“我也是蠢极蔽心,附近乡勇,哪来如此阴狠诡秘的刀法?”
他又低头看着那死不瞑目的男子,自言自语道:“此人尸身,还是不能存留在此,同党发觉,便极为麻烦。此时雨大,血迹片刻即逝,此人不见,便也难寻,凭此拖延时间,便也尚好。”
于是,他把男子尸身扛起,收捡双方刀刃,回身跨上墨鬃,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黑夜官道上,一骑残影,电掣疾驰,踏飞雨滴。
血光乍现银鞘收,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