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邬阳城
“谈及十年前四月初八那夜,不得不提的就是英明神武的龙钰大将军,一杆铁枪,身不着甲,如武神下凡,手起刀落,人挡杀人,见血封喉,万千刀剑之下,为陛下杀得一条出京的生路。那是一条至今都没法褪色的血路啊,据说陛下的马踩的都不是地,那是踏着叛军的尸体奔到了朝邑,方才昭告天下,勤王讨逆。”身着破旧蓝白长褂,手摇半新宣纸折扇的说书人尽力高扬着声调,想要引起围观听众的兴趣。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都听多少遍了,老头儿你就没什么当时的奇闻轶事,别人没说过的那种?那听着才有意思。”一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说书人。
“要说蹊跷之事,也并非无所耳闻,但皇天之下,你我莫非陛下子民,老朽实不敢妄议朝政,以遭无妄之灾啊。”说书人缕着花白的胡子,摇了摇头。
“什么妄议不妄议的,你就说一嘴,我们也就听一下,就从耳朵里出去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啊,说句话就有人抓?老头你今天要是还翻这些破旧黄历,小爷我今天还就不给钱了。”小杂役一副烦躁的表情,做势打算离开。
“就是啊老头,有没有点新东西说来听听啊”
“肚子里就那点东西还出来说书?真是的。”
“说新鲜东西犯了哪条官法了?就算有人找你事,大家伙就当没听过不就完了?”
人群里一阵讥讽和骚动。
“罢,罢,尔等执意如此,老朽也不再保留,只有一事,恳请诸位,听完此事,不可外扬,免遭牢狱之苦,老朽亦不愿担妖言惑众之骂名。”
“废话真多,赶紧赶紧的,大爷我一会还有活要干呢。”另一长工模样的汉子摆手道。
说书人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天历十六年四月,京城兵变,自叛党作乱之日始,霪雨霏霏,天不作晴,地不久燥,江河阻绝,陨星如雨。乃至王师北归,克复京都,方得雨霁天晴,百川归流,五星归位。待陛下重登天华宫之时,忽见一巨龟横于殿前,龟甲上书******字:龙生凤子,隐于草野,不为帝王,便成祸首。陛下大惊,速命人详查此事,宫中侍从皆言:郭贵妃匿于柴房一月有余,王师破城之日,产一女婴,其时有神光之异,啼若洪钟,叛党溃兵寻之,杀郭氏,女婴不知踪迹。陛下闻之,即命厚葬郭妃,召上百巫道灼龟为兆,龟甲尽显巨龟之字,便命杀巨龟填于永和门下,尽戮巫道宫侍,严令朝廷上下不得再议此事,违者皆斩。此后便只得坊间些许传闻,也无人再敢妄议。”语罢,说书人叹了口气:“言及此事,有违朝令,望诸位守口如瓶,老朽言尽于此,望诸位海涵。”然后打开一个空木匣子,放在身前,闭口不再说话。
之前还在聒噪的人群此时出奇的安静,很多人脸上挂着的震惊的神情依旧没有散去。之前极不耐烦的年轻杂役,此时也是茫然的神情,嘴角还略有抽搐,用手颤巍巍地把碎银两投入木匣中后,便迅速离开,头也不回一下。
场间只听得铜钱和碎银噼里啪啦放进木匣的声音,再无人说话,须臾之间,便只剩垂垂老矣的说书人和盛满了钱的木匣。
说书人待一切静下之后,睁了睁惺忪的老眼,收起了堆砌起来的不自然的笑,叹了口气,把木匣收进袖口,晃悠悠地朝城外走去,只留下身后突如其来的车马的喧嚣。
陈郡-邬阳城郊
“小霁啊……爷…爷爷回来了,把门开一下。”一位老者敲着一家不起眼的农家小院的门,不断捶打着胸口,一阵阵的,咳嗽得厉害,身形瘦削的他,仿佛随时都能咳散了架一样。
“来了!爷爷你怎么又跑去说书了,郎中说了,你这肺痨不轻呢,需要卧床静养,不宜外出,免受风寒。”一个约摸九岁十岁左右的女童吃力地拉开了那破旧沉重的院门,身材有些矮小瘦削,发髻松垮垮地扎着,虽然脸上抹着厨房里的煤灰,但眉眼之间,还是能让人看出些清秀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净整洁,但袖领口还是显得过于宽松,也不知从哪家寻来的。
“钱即本草,有毒却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寒,解困厄之患立验。爷爷这是寻药而去,树要水,人需钱,世态炎凉,生计不易啊。”说着,把长褂递给被唤为小霁的女童,径直走入屋内坐到床上,继续咳嗽起来。
“天天舌根都嚼那些劳什子,今早我是以为您抓药去了,看您走才没有说什么,回头再一看,长褂都被您带走了,这下可好,又去说书了。钱少挣点小霁可以做点针线活补贴点家用,可郎中的话爷爷您也要听啊。”小霁一脸埋怨的表情,边说边撅起了小嘴。
“知道小霁心疼爷爷,爷爷自己这把老骨头能撑多久自己心里还是有个数的,小霁你就别担心了,郎中看病还不如爷爷自己估摸着靠谱。况且爷爷那可不是什么劳什子,天文地理,八卦蛊奇,三经五义,国史传记,精于此道,便能舌灿莲花,妙口生金,凭三寸不烂之舌,普天之下,何惧无容身之地。说到这,又想起来了,爷爷今天让你抄的古经抄完没有?”
“抄是抄完了,呐,桌子上放着呢,可人家家女孩子都学女红中馈。爷爷你天天就让我背诗阅经,倒腾琴棋书画,摆弄卜盘算卦,这哪是女孩子做的事情嘛。”小霁的小嘴撅得更高了。
“咳咳,爷爷让你学的这些,肯定不会没用的。”老者慈爱地摸了摸小霁有些乱蓬蓬的头“不是只有女红中馈才是女孩子该学的,五经六艺,也为立世之才啊。”
“可学了这些,不会女红,也嫁不出去,又有什么用?”小霁不解。
“女娃学这些就是为了嫁人吗?”老者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不是为了嫁人,那是为了什么?女子又不能博取功名。”小霁瞪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者,似乎是想要满意的答案。
“咳咳……...爷爷累了,这种事情你长大的时候会知道的,饭好了没,吃饱了好睡觉”。
“哦,小霁知道了,我去盛饭,爷爷您就在床上歇着吧,吃完了好生休息。”小霁虽因为老者支支吾吾的回答不怎么满意,但还是欣然去端饭菜了。
“己未、己巳、辛丑、己丑,点滴甘霖为雨,天上火晴为霁,人克父命,行财权运。”老者望着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不知道嘴里到底在嘟囔些什么。
是年六月戊寅,陈郡大雪,一月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