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谢朓:《暂使下都……赠西府同僚》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主要人物表
王安石字介甫,原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致仕在家,封荆国公
吴夫人王安石夫人,封豫国夫人
老管家王安石家管家
碧霞王安石家丫环
吴生王安石内弟
王防王安石姪
耿氏民妇
牵卒王安石家帮佣
李定字资深,王安石门人,御史中丞
苏轼字子瞻,屡遭乏谪,后任翰林学士
司马光字君实,闲居洛阳,后任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
韩维字持国,原知外州,后任门下侍郎
春香司马光家丫环
德秀江宁钟山太平兴国寺住持
叶钧江宁知府
李琮江宁通判
毛杭江南东路转运
少年老管家本家姪子,新科进士
引子
宋神宗熙宁十年,古老荒寂的运河上。
江天寥廓,满目肃杀,四野凄冷,杳见人影,只有横空之中,偶尔传来雁阵惊寒的片断鸣叫声。
数月之前,这里——江淮大地,经历了一场浩莽的洪灾。恶浪席卷之处,阡陌屋宇倾刻间便淹没于浊流之中。汹涌的浪潮不管人们的祈祷,也无视他们的诅咒,呼啸着,咆哮着,搅得天昏地暗。它翻卷起河底的渣滓,挟带着沿途洗劫来的各种什物,无情地吞噬着人们的家园,把饥饿、寒冷、瘟疫、死亡……留给那些栖息在危岸孤树上的抖瑟瑟的灾民,留给这个赤裸着身子的世界。
现在,洪水终于退下去了,可很多地方仍留下了这个恶魔的秽迹:
河道两岸深达数尺的淤泥;
村落中被冲毁后还未及修复的断垣残壁;
空气中因物体腐败而散发着的种种恶臭;
……
起风了。
随着风力的加大,还未完全澄清的运河水泛起了阵阵的涟漪,继之跳起了细细的浪花。就在此时,西北方向的天际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到得近边,却原来是一只饰着简陋的官船。船尾上,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艄公正一边把定舵柄,一边引颈眺望前方,间或招呼着水手们随风向的改变升降着桅帆。
风看看加大了,把桅帆鼓得满满的。船明显加快了速度。随着风势,船上一面直幅皂牙红地旗帜不时高扬开来。旗面展开处,老远的,一个斗大的“王”字跳入了岸上人们的眼帘。再仔细端详,还可以看到靠旗杆边的旗面上写着这样一行小楷:
宋伏奉制命领使相兼集禧观使
借风行船,水手们落得消闲,都一个个停橹住篙,溜进后面底舱小憩。一时间,船头上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五十余岁的官人,正极目水乡泽国,似乎在作无尽的遐想。
“老爷,风大了,小心着凉,还是进舱去吧。”这时,由舱中走出一位年约六旬管家模样的人。他一边递上一领衣袍,一边劝说着。
“知道了。”那官人接过衣袍,却并未将它披上,也不见有动身的意思。
老管家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默不出声地立在一旁。
“唔?”
也许是觉察到了老管家还未离去,那官人于放眼四际、睹物思情之中,又扭过头来——嗬!只见他生得脸方额宽、眼展鼻直,虽然肤色黧黑,颜面憔悴,又只穿着寻常服装,而且上面多处似还沾有不曾涤静的污渍,但由于骨相清奇,更兼三缕飘至胸前的美髯掩一张方正拗劲的大口,倒也不乏为官仕宦的气派。要说有什么不足,则是他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给蒙上了一层阴翳,使人感到它背后藏匿着抑郁和沉重。
“老爷再不进舱,夫人又要怪着小老儿一味由着老爷了。”看着他有所疑询地望着自己,老管家垂下眼睑,小声嘟哝着。
“哦。”那官人听老管家这样说,双眉不觉一耸。只见他眼珠转了一下,随之点头说道:“好吧,我这就进去。”
“这就是了。”老管家见状,方转身向舱内走去,临到舱门边,又回首叮嘱一句:
“老爷,快进来吧。”
就在舱面上主仆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同一船上靠舵位的底舱里面,两个小憩的水手也正在闲谈——
“哎,听见没有,这位相公大人好像顶怕夫人似的。”一个年轻些的船伙好象听见了老管家的话。他依着船舷,向前望了望,小声对同伴说道。
“不假,我也看出些个来了。”另一年长些的水手撩起打过几层补钉的衣襟,擦了把汗,随声应道。官船刚才驶过一段弯浅的河道,他使篙撑持,着实费了点劲。
“如此怕老婆,还有那副邋遢样,是做过当朝宰相的人?”年轻水手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总觉得船上那旗子扯得不那么叫人信实!”
“也是,这年月什么怪事没有?”年长水手附和着。
“咳,我说你们呀,这回可说错了。”听见他们这样武断地猜测,老艄公忍不住开腔了,“这年头确是有许多怪事,可谁敢冒充宰相来!”
可不!水手们无语地对望了一眼。不讲别的,真要是个没进身的人,至少这官船是坐不上的,更何况数日前这位大人上船时送行的官员明显着恭敬不己,只是——
“你们是说他既然做过宰相,怎么又弄出这副寒酸相吧?”老艄公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想着的是什么,故此接着说道,“告诉你们,他从来就是这么一副相,别说乘坐我们这船不讲派场,就是在东京秉政的时候,上街也常常不用执事仪仗的。”
“你怎么知道?”年轻水手有所不信。
“这个么——”老艄公有些得意了。他拈了拈颏下的须髯,说道:“说来话长,单只讲他当年由江东提点刑狱公事的任上往赴京城的时候,就坐过我驾的船。”
“噢,那他怎么不认识你?”年轻水手打趣道。
“他怎么会认得我”,老艄公嘿然一声,“不讲他是官人,我是水手,就是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十余年啦。”
“偏你还记得他。”年轻水手谑笑道。
“那有什么?一方人认得一个和尚,可和尚认不得一方人。”年长水手不以为然了。
听着年长水手的插话,老艄公眯起眼看了看他,有倾,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端端地做着宰相,怎么又不干了?说告老,年纪也不是太大啊。咳,这世道,”他摇了摇头,“也真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老艄公话刚出口,老管家恰好从前边船舷仄身走了过来,听得这边窸窸窣窣,顺口便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水手们抬头一见是他,吃了一惊,连忙掩饰道,“我们是说这天气,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弄不明白。”
“是啊,看看怕又要变天了。”老管家其实并没听清什么,因之随声应了句。他走进舱中,将手中提着的一个食盒放在舱板上,打开盖,由里面端出一壶酒和四碟精致的菜肴。
“这——”水手们望着他,不解了。
“我家老爷说,连日行船,你们辛苦了,偏巧这沿途又没处热闹点的地方可供停靠,让你们上岸散散心。”老管家环视一下诸人,笑嘻嘻地说道,“故此着俺送来这壶水酒,让你们解解乏闷。”
“这怎么使得?”
“是呀,小的们侍奉不周,反倒要大人破费。”
……
听老管家这样说,水手们甚感意外,连忙辞谢。
“一杯水酒,又不是什么金贵物件,有什么使不得。”老管家不以为然了。他将食盒中的碗筷等物一齐拿出来放在舱板上,转身就走,口里还兀自说道:“说什么破费——漫道这一点酒菜,就是银两,经俺的手,也不知周济过穷人多少哩!”临至舱口,又回过头来说道:
“这四碟菜,还是俺家夫人吩咐掌厨的用心做的,你们就好好品尝品尝吧。”
“这——”水手们互相观望,不知如何是好了。
“收下吧。”老艄公见状,说道,只是随之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难得他这样关心小民,只是为什么总有人说他的不是呢?”
“你说什么,老驾?”年轻水手刚端起酒壶,闻言,回头望着他。
“没什么,喝酒吧。”老艄公望着前方,掩饰道,“只记着给我留几口。”
老艄公说的一点不错,这艘船上乘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宋一代颇负盛名的“拗相公”王安石。这一次,他是因不堪朝中政敌的攻讦,再度乞求官家解除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事,回归江宁家园去的。
“我说老爷,天色不早,该用晚饭了。”中舱之内,王安石夫人吴氏看到他进来以后,又俯身于了书案之上,便上前招呼道,“上路以来,老爷就一直写个不停,也不歇息一下,有什么紧要事,不能回家以后再办么?”
“哦,有劳夫人挂心,老夫这就来。”听见夫人催问,王安石放下手中笔管,又看看刚刚写就的文稿,方往餐桌边坐下。
“风大天凉,老爷虽不喜饮酒,今晚也略饮数口御御风寒吧。”吴夫人侍奉王安石坐好后,由丫环手中接过一只青底白花磁杯,斟上酒。斟酒前,似不放心样,又拿出自家的素纱手绢,轻轻地将杯子擦试了一遍。
打量着她这番举动,王安石的嘴角漾起了一丝会心的微笔——夫人自幼爱洁成癖,与自己的不修边幅恰是一个鲜明的对照。不过说来也怪,自两人结秦晋之好以来,倒也相安无事,并不曾为此有半点龉龃。
“老爷请!”吴夫人举起了自家的酒杯。
“夫人请。”王安石定了定神,也端起了酒杯。只是当他刚欲将它送至唇边时,突然又停住了。
“老爷又想什么了?”吴夫人见状,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王安石转过脸来,察觉到了吴夫人眼中那有所探询的目光,连忙掩饰道。
“唉——”
吴夫人望着他,放下酒杯,微微地叹了口气,有顷,方柔声说道:“老爷,妾身何尝不知你想什么?又何尝不知你想的都是实情?只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想的?真要依着妾身的想法,这新法的事多周折并不是你有负社稷,倒是官家——”
“哦——?不!”王安石一怔,但立刻便反应过来,并随之摇了摇头。
“我说你呀!”看着他欲言又止、情不由衷的神态,吴夫人又怜又恼了。她想劝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儿,情急中,一句话脱口而出:
“要是雱儿这样说,你肯定不会如此!”
“雱儿!”王安石拿着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不好!看着他脸色一变,吴夫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知道对于独养儿子的因病夭逝,老爷其实比自己更要伤恸。不然,单只为新法难行,他的精神也不会这样萎靡,上章官家乞解机务也不会那么决绝。她因之很有些懊悔了。
但是,王安石这回却并没有象以往那样,表现出特别痛苦的神情,只是以手支额,垂着眼帘,默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目睹老爷如此表情,下人们悄悄交换起了会心的眼神。他们虽是家丁丫环,又何尝不知主人的痛苦。为着推行新法,老爷可说是殚精竭思,呕心沥血,那书房中的灯光没有一天不是在大半夜后方熄灭的。可那些小人就是不放过他。他们的手段也真够下作的,不惟在相府墙壁上题写打油诗加以辱讥,甚至还在王雱公子的夭逝上大作文章,非常恶毒地说这是老天对他推行新法的报应,要断他王家的后。偏偏皇上耳根软,也就信了那班小人的谰言,把慧星出现当成不利新法的恶兆,以此准允了老爷罢职求归的章奏,这不也太叫人寒心了么?不过,不平归不平,他们到底是下人,不敢贸然进言,只能小心地侍奉在四周。故此船中一时呈现了一种异常的寂静。
官船还在行驶着。
蓦地,前边汊港处,一块巨大的界碑从舷窗口跃入了人们的眼中。
“到太湖了!”老管家进来禀告道。
也就在这时,水面上刮来一阵旋风。只听得“啪哒”一声,舱帘高高扬起。随着那风刮进来,书案上的章奏及其它文稿飘飞了一地。其中一张未完的墨稿恰好吹落到吴夫人脚下。
丫环们连忙收拾开来。其中一个叫碧霞的十七、八岁的俊俏姑娘眼敏手快,将那又要飘飞起来的墨稿拾起,呈递到吴夫人手中。
吴夫人展开时,发现原是王安石未完的一首七绝:
乞得胶胶扰扰身,
钟山份竹替埃尘。
吴夫人看了一会,将它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早回过神来。他接过诗笺,本欲随手交付碧霞放好,但一想起吴夫人适才说的那些话,心中又有些涌动起来。他因之离开饭桌,来到书案边坐下,沉吟一会后,由笔架上取下那枝惯用的中管紫毫,饱蘸浓墨,接下来写道:
只将凫雁同为客,
不与龟鱼作主人。
写罢,犹持笔在手,感慨不已。
也许早习惯了王安石这类举止,吴夫人并不觉着有什么新奇的。只是当她离开餐桌,凑近身子,看到王安石续写的那两句诗时,不由得也发出了一番感慨:“老爷这就是了。凡事能做则做,不能做则罢,何必执意强求?不讲朝中那班乌鸦一般的谏官容不得你,就是官家再聪明睿智,又能周知你的忠心?”她知道他对皇上也不是毫无怨尤,只出于种种缘故,不能不深埋心底。不讲别的,单是为着去年嫁女,就感到很是委屈。那一次,因为疼爱女儿,在置办嫁妆时,她未和他商量,便自作主张,做了几幅锦帐。不知这事怎么就给官家知道了,竟在一次朝会时当面责问他,说什么“爱卿大儒之家,素称节俭,奈何以锦帐嫁女?”弄得他愕然无所对,当着那诸多朝臣,很是尴尬,最后不得不在回家察问对实后,将锦帐舍于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了事。这事在他虽曾于尔后的入对中再次惶恐谢罪,但心中未尝不结有疙瘩,因为就在她也很清楚:以如此小事尚察察为明,遑论其它?
“你说的也是,只是——”
吴夫人想些什么,王安石并不知道。他放下笔管,将眼光由诗稿上移开,由舷窗外向着无边无涯的水天衔接处望了开去,悄声地叹了口气。他虽然口中应和着夫人的劝慰,但面对着太湖那浩瀚的水面和灰濛濛的天空,心中却很不是滋味:为着新法,自己可谓是鞠躬尽瘁了,可在两度为相以后,却仍不得不投老钟山,这不是明显着给了司马光、文彦博这帮反对派以嘲笑之资么?不错,对自己因心劳力拙而乞解机务,官家也不是没有挽留,可他就在同一时刻,却听由那班小人在自己下置一把火的时候又上添一瓢水。如此肆意折腾,这汤还能有煮熟的时候吗?说到底,只亏了自己的一番心血,苦了因愤生疾、因疾丧身的雱儿啊!
“老爷!”
看着王安石晦气重重的样子,吴夫人真有点担心了:须知他是大病初愈的人,终不成在旅途中又忧忧戚戚地闹出些疾疴来。她于是想了想,又劝慰道:“离京之时,化成禅师说了:‘相公得意浓时正好休!’老爷当时也信服来着,怎么这会——”
可不!王安石回眸望了她一眼,心中一动:她说的这化成乃是东京相国寺中有名的智僧,不惟谈锋甚健,而且工于课命。汴京中人但凡钟鸣鼎食之族,诗冠礼缨之家,没有不延纳的。自己虽素来不信鬼神,但为着一连数章求去,偏官家又不允,便不知怎地想到了去问他。他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对了,他说:“三十年前与丞相看命,今已仕至人臣至尊之位,更复何问?”又说:“要去,在相公,不在上,心疑又何必问卜?”记得自己便是听了这一席话后才又上了最后一道章奏的。
想着这些,王安石又觉得黯淡的心情多少释然了些许。
官船已驶进太湖好久了。在这浊浪万顷的湖面上,它象一片苇叶,晃荡着,飘摇着。
天上下起小雨来,湖面上溅起了圈圈点点的水花。渐渐地,雨越来越大了。密集如麻的雨点打得船蓬“噼啪”作响,也点点滴滴地敲击在愁颜难展的王安石的心头。
船继续行驶着。水流擦舷而过,传来“沙沙”的响声。
天已完全黑了。一会工夫,船上燃点起了灯烛。只是,在那周遭密布的阴霾中,它的光芒太黯淡了,以至于稍远一点,便不能使人觉察出这些在风雨中闪跳着的微弱的火花来。
王安石赴返江宁去了。
风还在吹着,雨也还在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官船行驶到一处略见窄狭的水面上,寻找停泊之处。当它刚靠近一屿小岛时,船上人突然发现,对面朦朦胧胧的好象是港湾处,闪现出了星星朵朵的亮光。它们有的赤红,有的桔黄,有的银白,有的则交织成了色采斑斓的一片。它们是水上的渔灯,还是岸上人家的烛火?谁也说不清。
盯着前边,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醒过来的王安石无目的地发了一会怔后,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疲惫——
“还有数日就要到家了。这一回就静心地在家园安度余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