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日本已占领了大汉口,往昔的青楼也俨然如同盛放在枪林弹雨中的罂粟花,艳俗奢靡地点缀在烽烟缭绕的城市上空。长清里三百米的巷子,三三两两的女子,身着旗袍、顶着烫发、描着红唇、涂着粉白的面孔,或坐或站,指尖的烟头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的身影妖娆,使得大汉口一时之间,更为纸醉金迷。人称“无妓不为市,娼多市亦荣”,大汉口与大上海一样,是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繁盛一时。事实上,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大汉口已有妓院数百家,多数散居在江边的大火路、青莲路一带。开埠后,妓院逐渐向后城马路、歆生路以及大智门车站附近发展,每院蓄妓二三人、八九人不等。妓院也有上等、中等、下等之分,当时较好的妓院多在日租界长清里、辅义里和江汉路联保里一带,下等的则分散在贤乐巷、土垱、文书巷、沙家巷、桃源坊等处。
沫影所处的长清里绿绮琴馆,蓄容了二十多个妓女,像她这样才色艺俱佳,红透了大汉口的姐妹,就有五人,因而算得上是顶级的青楼,对于绿绮琴馆这样高等的妓院来说,已经不只是容纳性行为的空间,更是亲密的社交酬答场所。
而高等妓女的日常活动中,性关系也相对不再占那么重要的位置;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应召出局,陪伴男人们吃喝打牌。
可以说妓女们是领时髦之先,她们的服饰,她们的喜好甚至都成为城市时尚的风向标,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她们公开参与都市生活的程度,可见一斑。
世风奢靡,孔凡修在接到朋友去长清里绿绮琴馆商谈事务的通知时,一点儿也不吃惊,故意打扮成普通商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当时的报业大佬,他乘坐人力车来到车水马龙的绿绮琴馆,下了车付钱时,突然想起没带钱包。
他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非常尴尬,跟车夫商量说:“请你稍候,我上楼去让朋友把钱给你送来。”
车夫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气喘吁吁地把您拉来,不给钱,跟我来这个。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人,竟然也玩起江湖套路来了。我不吃这一套!”
孔凡修无可奈何地听着车夫的指责,赔着笑脸说:“实在对不起,要不……你跟着我进去拿?”
车夫愤愤地说:“莫开玩笑了,您当这是什么地方,能随便进出的么?跟你去?为了几个钱,我把车子丢在这里,跟你到处转悠,让别人把我的车子拖走?你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是不是?”
孔凡修不知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想了想说:“我把衣服脱下来做抵押怎么样呢?”
车夫把嘴一撇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要你的衣服做甚?你身体瘦弱,衣服自然紧小,我堂堂八尺的劳力汉子穿你的衣服,不成了耍猴的?”
这时许多人围了上来,都帮车夫“打抱不平”,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着孔凡修。
有的说:“看你像个喝过墨水的人,坐人家的车,还想赖人家的钱啊!刮风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挨枪子儿也难一下子预测得准,但自己兜里有没有钱还能不知道?”
有的说:“这年月,做大官的是大骗子,做小官的是小骗子。说的全是仁义道德,做的都是男盗女娼。”
正当围观的人把孔凡修数落得分文不值时,唐沫影出局的轿子回来了,一见轿夫久立不动,她便掀开轿帘询问缘由,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沫影,瞥见文质彬彬面红耳赤的孔凡修,气质不凡,料定他真是为难,于是落轿下地,替他解围说:“我看他决不是那种坐车耍无赖之人!这样吧,我替他交了车费。”
说罢,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沫影就摇曳着身影,消失在绿绮琴馆内。
孔凡修谈完商务后,平静了心境,冥冥之中,隐隐约约听到一曲由远而近的琴声,这曲声轻缓悠然,使得他一时听迷了神,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他,他循着琴声的牵引,径直而去。
其实,以孔凡修当时的身份,很多场合,也随达官贵人听过她的琴音,只是在孔凡修眼里,青楼的歌伎窑姐再怎么样的有才有艺,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所以,当别人对唐沫影趋之若鹜之时,他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当他今天偶遇为难,近距离见到沫影之时,不仅看到沫影出色的姿容,更被她的侠义所打动,此时,他听到琴音,知道是唐沫影所弹奏,身不由己地循着琴声,觅得沫影的闺房,决定当面致谢。
沫影听有客来访,一见,是她刚刚无意帮助的书生,略作寒暄后,不顾翠珠妈妈暗示她此人没有带钱包,有可能一毛不拔,已自顾自地从古琴旁立起身,吩咐彩芝摆出时令干果,奉上好茶。
孔凡修走到古琴旁,居然看都不看一眼沫影,好像在自言自语,沫影听到,方知道是致谢,他说:“看来老百姓对官宦富人都仇恨透了,今天拿我当了出气筒。您替我解了围,我该如何谢你呢?”
还没有等沫影回答,孔凡修又拨弄了一阵琴弦,无视沫影的存在,又自言道:“一曲《平沙落雁》,在您指尖流泻,或淡泊宁静如荷塘月色,或如诉如泣似思古幽情,或云水奔腾如飞瀑急流……倒激起了我的诗兴。”
“诗从何来?”
“那我就献丑了!”孔凡修随口吟道,“晴光旷渺绝尘埃,丽日封窗晓梦回。禽语泉声通性命,湖光岚翠绕楼台。山中岁月无今古,世外风烟空往来。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
“好一个卷帘人对牡丹开!”唐沫影怦然心动,这感觉让她情不自禁地问道:“请问先生高就?”
孔凡修还是正眼都不看沫影一眼,诡称自己就是一个小本经营的商人。
唐沫影嫣然一笑道:“我自堕入风尘,生张熟魏阅人多矣,你既来相识,又何必相欺?若沫影仅是解你一时之难的青楼歌伎,先生也不用劳动大驾,专程前来道谢,我等纳垢之所,污了先生独一无二风采,先生还是请回吧!”
孔凡修顿时被沫影打动,讶然玩笑道:“大汉口的繁华之地,游客众多,王公大臣,不知多少;富贾公子,不知多少;风流名士,不知多少。我贵不及人、美不及人、才不及人,你怎么就说我的风采是独一无二的呢?”
唐沫影不以为然地说道:“现在举国萎靡,无可救药,国将不国,贵在哪里?美在哪里?才在哪里?我看先生眉宇之间有英雄气概,自然小看我这等风尘烟花,唉,还是请回吧。”
孔凡修故作不解地问:“何以见得?”
唐沫影拨弄了几下琴弦,叹息着,抬起头端详着他:“我仔细看你的样子,外似欢喜,内怀郁结。我虽女流之辈,尚知先生胸有大志,只是胸有大志之人,为何又把我等之辈看成青楼贱物,看来,胸倒是大,志也无非如此,请回吧!”
孔凡修对唐沫影的才貌其实早就十分欣赏,的确因她是风尘艺伎,轻看了几分,如今又见她有如此独到的洞察力,更觉得她的容貌与才情非同凡人,更不是他原本想象的那样,即刻对沫影刮目相看。
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他不敢交浅言深,不敢推心置腹地表明心迹,只好支吾以对。
“你的琴虽弹得如此之好,可你知道为什么几乎每一首歌曲的过门,都是舒缓的低音?”他思忖着,进一步解释着,“为什么只有用低音切入,才会带来歌曲的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曲儿如同绘画,几乎没有几个画家会先泼重墨,大都先施底色,由浅入深,深浅结合,讲的是气韵、生动,才有味道,有内涵才有层次,同时还不能忘了留白,所留之处,可容天容地容人,正是有留白之处,方显天地宽阔。如琴音,稀稀疏疏三二声,却回味无穷。”
她的妙答,使他暗暗称奇。一言一语间,蕴含丰富的学养与见识,如此这般的才情,就是男人中间也是不为多见,这又令孔凡修再次对沫影另眼相看。
原本只是来道谢的孔凡修,在与沫影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好像被施了魔力定了身心,在唐沫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不肯离去,这使得唐沫影也不知所措,也只有定定地杵着,不动半点声色。
如此这般许久,不肯离去的孔凡修,在唐沫影的房中慢慢走动,浏览房中的布置,但见陈设古雅、卷轴盈案,心想:这个女子才貌俱佳,又自有一种高雅华贵的书卷气质,兼具湖女如水的婉约、湘女如火的热情,遇上这样的奇女子,倒也是天合奇缘。孔凡修思忖着,一丝深深的笑意,不经意间浮现在他的唇边。
唐沫影一直盯着他变化的神情,不由得问道:“没有发生什么可笑之事,先生如何却暗中发笑,是我等不齿女流令先生可笑吗?”
孔凡修被唐沫影含沙射影奚落得说不出话来,但却又能感觉到棋逢对手的对话快感,心内好笑又好奇,信手翻看着唐沫影几案上抄录的诗联,惊愕道:“想不到在这样繁华浮嚣之地,你还能习琴作诗,令孔某敬佩不已!只是,你看你所摘录的诗行,多含有佛家思想,比如这一首:五道本无我,未曾嫌世人。如今到城市,弥觉此心真。”孔凡修又指着另一首,念道,“再看这一诗,也同样如此:境净万象真,寄目皆有益。原上无情人,山中听经石。”他凝视着她,眼里竟有泪光闪耀,“沫影,可以这样叫你吗?冒昧请问,你到底经历过了什么,竟使得你在青春年华,能在这样的烟花之地潜下心来静听佛经?”
这话太直接了,一针见血,沫影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此时此地,用这样的发问来了解她的身世,一阵悲凉从心而起,两行泪,怦然滑落眼眶,在她洁白无瑕的秀丽脸庞上,滑出两道清冷透亮的珠线。
再美的华服也掩饰不了唐沫影心中的寂寞,孔凡修只是有如叹息般的发问,使她仿佛听到命运的玉玦碎了一地,这种感觉神奇而真实,这感觉完全不同于陶晋升与她柔情蜜意,却骤然间,把沫影锁死的情爱之链,“叮咚”打开,原来男女之情不是要床笫之欢后才有,也不是要耳鬓厮磨后才有,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或者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切入进去,甚至不需要太久太真实的接触。
本以为这辈子毫无感觉的心,竟然会在这“叮咚”之声后,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现在,普家文的《流水》响彻沫影姑娘的房间时,不是也如和孔凡修打开她心扉时的那一声“叮咚”一样?但有所不同的是,一种是情爱的冲动,一种是亲情的温暖,具体是什么,沫影也分辨不清,除了呆呆地听着普家文指尖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就是有一个声音在反复问:这个弹奏得那么如莫家琴声的年轻人,到底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