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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沫影没有参加完孔凡修的葬礼,就被普家文强行带回了沫影山庄。因为唐沫影在弹完那首《广陵散》时,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而且此时此刻,唐沫影弹奏出来的这一曲《广陵散》,是她所有曲子中最完美的一首。
从普家文对唐沫影和古琴的理解而言,她把这一生的对古琴的领悟,全倾注在为孔凡修送行的这一曲《广陵散》之中。一如嵇康,在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刻,在高高的刑台上,弹奏了一首铿锵绝响的《广陵散》,铮铮的琴声,神秘的曲调,铺天盖地,飘进了每一个为他送行的人心里。他那一句“从此《广陵散》绝矣”是怎样的哀叹?他有没有想过,千年过后的某一天,一个女子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替心爱的人来告别人世!
如果嵇康知道他的《广陵散》并没“绝矣”,且还能流传,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琴人,他是为之幸还是怨?
普家文也喜欢《广陵散》,可是无论他多么用心地弹奏,都没有让他自己满意过。直到唐沫影在孔凡修的葬礼弹奏这一曲时,普家文才明白,只有经历生死离别的剧痛时,只有如沫影师父这样把爱刻进骨髓之间时,才能将这一曲《广陵散》弹奏得美妙绝伦。
琴如情也,直到这一瞬间,普家文才真正地领悟到古琴的真谛。正因为如此,普家文才不得不强行把唐沫影带走,她已经耗尽了身体里的元气,再继续悲伤下去,普家文不敢去设想后果。
普家文带走唐沫影时,何重九想要阻止。可是看到脸色已经惨白的沫影,何重九把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再说了,沫影已经拼尽最后的力气弹奏的这一曲,他也相信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来参加孔凡修葬礼的人,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任由普家文扶着唐沫影这么离开。
葬礼还在进行着,唐沫影没有哭,一身白衣素裹的她在普家文的搀扶下,退出了众人的视线,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中。
沫影没有亲睹孔凡修下葬。如果不是普家文强行带走她,她要么会这样活活在众人眼里悲伤而死,要么会不顾一切地跳进孔凡修的墓穴,将自己活活地埋葬在这场生死劫里;如果没有离开,她唐沫影一定会这样。因为,在第一抔黄土撒下之时,她的凡修就真的不在了,连同她刻骨铭心的爱也不在了,剩下的岁月里,除了去怀念还是怀念,唐沫影再找不到生命继续下去的意义和价值了。
在孔凡修下葬的第二天,太阳依旧从东方升了起来,透过窗帘,影影绰绰的,把房间里所有的物件摆设映照得格外有层次,沫影感觉自己如活死人一样躺着,她抱紧旁边的一个枕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里面,这枕头是她的凡修枕过的,沫影感觉把它抱在怀里,有如抱着凡修一般温暖,而枕上残留着的气息是那么的熟悉又令她是那样的沉醉,她多么希望有如无数个噩梦醒来的早上,她的凡修站在她的面前,笑着说:“我没有死,傻宝贝,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但是,可惜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当唐沫影再次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无法抑制的痛苦令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普家文是在听到哭声后,和仆人们冲了进来。看着沫影师父如此惨状,普家文不知道怎么才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在众人好不容易的劝说下,唐沫影同意由普家文扶着在沫影山庄走一走。
普家文扶着刚从悲伤情绪里缓过气来的沫影走到山庄门口时,发现莫玉婉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山庄门口。
“她怎么又来了?”普家文在内心说了一句。而他的心紧张得乱跳,本能地将唐沫影往身后藏着,他不能再让他的沫影师父雪上加霜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沫影藏在背后,虽然他知道这样的隐藏根本无济于事。但是,他本能地需要这样做。
已经气息奄奄的沫影见状,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深刻体会到情爱苦痛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气力,居然硬挺直了身体,恹恹地问:“姑娘,你是来找家文的吧?”
“是,又怎么样?”玉婉一脸不服气的神情,看着唐沫影反问道。
“姑娘,家文是个好孩子、好医生、好琴者,能相遇又相守何其难?姑娘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还小啊,总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义的,善待彼此就是真情,姑娘啊好好珍惜!”唐沫影缓缓地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玉婉说,几乎是一口气没停,说完后,迈着晃悠的身子,丢下了普家文,一个人往院子里走去。
玉婉似乎从话中听到许多的话外音。同时近日来,对孔凡修舌战日寇,临危不惧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耳闻。今天见到如活死人般的唐沫影后,内心的怜惜油然而生。玉婉好像被那弱弱的几句话震醒,又好像早就明白道理,只是找着岔与小情人牵牵绊绊,而当儿女情长遇到如此的生死离别,再硬的心也会软化下来。玉婉思忖着,推了推呆立一旁的普家文说道:“你,你,你怎么还傻站着啊?”
“我,我——”普家文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玉婉结巴着。
“你快去照顾孔夫人啊。”玉婉用力的推了一把普家文。
“你不生气了?”普家文惊异地盯着玉婉的眼睛,似乎在确定玉婉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只是生你的气,气你不管不顾我这么久!虽然我不太懂孔夫人刚才所说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是我却听懂这句话的分量。你快去照顾她,早点治好她的病,我在凤岐山等你!”玉婉说完,转身跑走了。
普家文看着玉婉远去的背影,会心地笑了一下,急步去追唐沫影。
普家文追上沫影后,望着她说:“师父,你一定要爱惜身体。你那么几句话,就化解了我和婉儿的误解,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
这是普家文第一次实打实地喊唐沫影师父,喊得沫影一颤,回头看了看普家文说:“这姑娘爱你胜过爱她自己。”
“可是……”普家文说了这两个字后,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他谈自己和玉婉,还有何晴之间的感情如何安置的问题,而是他得想办法劝唐沫影好好安置调息自己的身体。于是话锋一转,对沫影说:“师父弹的《广陵散》太完美、太令人震撼了!所以,我一定要医好师父的病,跟着您学好《广陵散》,您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活着,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普家文急切的目光看着唐沫影,她又是一颤,这孩子啊,越来越像自己的亲人了。于是,她在普家文关切的目光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普家文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担心唐沫影弹完《广陵散》后,就会整个人消失掉。现在见她这么慎重地点了头,才相信她会活下去的。于是,普家文喊来仆人,让仆人伺候唐沫影休息,他去给她配药。
在普家文的悉心照顾下,唐沫影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着。
这天,普家文又在给唐沫影亲自熬药时,玉婉来了。原来远离尘世喧嚣的凤岐山,只有善男信女进出、香火缭绕的寺院,只有慈悲为怀不问人世间俗事,更不会问津朝政的济远方丈,却在日本岗次太郎大师前来亲善友好拜访的时候,不经意间迸出了一句泄露了天机的话:“只要岗次太郎的一只脚踏上了凤岐山,只恐怕中华大地,不再有净土了!”
得到师叔吩咐,正在清洗茶具,摆设野果的玉婉听了,暗自好笑。忍不住暗想,师叔是不是真的老了?得到岗次太郎要来凤岐山朝拜的消息后,师叔原本显得莫名兴奋,天天说中日文化是一脉相承,中日佛教更是生生相息、生生相融,怎么又突然冒出这话来了呢?
于是,玉婉瞒着师叔,独自下山找普家文,把这些情况对他说了一下。
普家文一听,便为济远方丈和凤岐山担忧起来。毕竟那么有影响力的孔凡修,都被日本人说杀就给杀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宝莲禅寺呢?于是,普家文喊来孔家的仆人,把调理唐沫影的中药交给她,再三叮嘱药的熬法后,满怀心事地随着玉婉一起回到了凤岐山。
回山上后,普家文、常宏还有玉婉开始遵照济远师父的吩咐,整理、擦拭着寺庙里的器具,清扫着庭院——所有这些,济远师父难道不是想在日本大师面前呈现出一方净土吗?普家文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如此想。
寺院在众人的清扫下,纤尘不染,在烟雾袅袅的檀香中,呈现出不染尘世的圣景。
可是细心的家文发现,随着日本大师到访的日期愈近,师父的心情愈显沉重,堆积在眉宇间的小山峰,很少有消减下去的时候。
“师父,有日本大师前来寺院拜访,共同切磋佛法,这难道不是宝莲禅寺的缘分吗?”普家文见济远方丈又在对着寺院前的一片草叶发愣,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感觉您总是在担忧什么事情似的!”
“师父是不是担心我们几个狗肉上不了正席的小徒,言行举止会在日本大师面前丢丑,以至于坏了寺院的名声?”玉婉心无城府,一吐为快后才发觉不甚妥当,顽皮地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济远方丈抬头仰望蓝天,长长叹了口气道:“为师担心的是,中国将遭遇的劫难,不仅仅是你们眼里看到的武力所摧毁的,唉!”
“师父也太言过其实了吧?”普家文、玉婉和常宏,三人互相对望着彼此的脸,又都迷惑不解地将目光同时转向济远方丈。
“师父的意思,是不欢迎日本大师前来拜访?”普家文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既然如此,师父何不回绝了他?”
“是啊,师父,既然你担心日本大师会污秽了咱们这方净土,何不干脆不让他上山?”常宏嘟嘟嘴,“师父又何必左右为难?”
济远方丈注视着面前摇摆的小花、飘动的树叶、舒展的小草,轻轻叹了口气:“回绝,不让,非为师的力量所能达到啊!为师目前能选择的,只有与其周旋!”
“周旋?”玉婉悄然问道,“就是应付吗?应付一个日本僧人,又有何难?一个日本僧人,难不成能翻江倒海?”
“是啊,料他也不能,师父尽可宽心!”常宏也道。
济远方丈轻轻吁了一口气,心想并非是自己杞人忧天,而是凤岐山这方宁净之地,给了他超人的智慧和超前的预知能力。风起云涌,已表现在每一颗种子里、每一片树叶里、每一根松针里、每一粒稻谷中。血雨腥风,已从各大城市慢慢触及到僧寺的泥土之中。那些因小而大、尚未呈现在众人眼前的物事,他的眼睛,耳朵,味觉,嗅觉,却通过周遭的小小生物,早已触及到暴风雨欲来的气势。
“师父……我觉得,我觉得……”玉婉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恕玉婉不敬,师父您这些年是不是老了?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可玉婉觉得,他一个日本法师敢来人流如织的凤岐山寺院,我们如织的人流,还有必要害怕一个单独前来的僧人吗?”
普家文与常宏,都暗暗敬佩玉婉的勇气。济远方丈也被玉婉直率的语言逗笑了:“是啊,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为师才不得不应付!”转而又肃穆地道:“世界有时候就是将自己浓缩成一滴露珠、一撮微尘之中!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一座城、一片土、一个国!”
济远方丈说完,不再解释,挥挥僧衣,飘然而去。
2
有了与济远师父如此隆重而隐喻悠远,至今还没完全领悟的禅意,普家文、玉婉和常宏,在迎接岗次太郎上山之时,都心怀敬而远之的谨慎与疏离。
可是,很快,三个年轻人就打消了这些顾虑,他们发觉岗次太郎大师是一个很有趣,很讲文明很有礼貌的人!
那天,普家文,常宏和玉婉陪同师父一起准备下山迎接岗次太郎,远远地,山脚下黑头发黑眼睛,僧衣随风轻扬的岗次太郎进入到众人视野时,玉婉忍不住轻轻嘟吁道:“日本人,与我们一模一样嘛,只不过是皮肤比常宏稍稍白一些罢了!”
常宏一听玉婉提到了自己,心里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背过师父,回过头,对玉婉做了一个鬼脸道:“也许他昨儿个一整夜将脸在石灰桶里浸泡着,才刚刚提起来呢,能不比我这风吹雨打的人白吗?”
玉婉吃吃地暗暗笑着,很快就发现这日本僧人,比起咱自家寺院四平八稳、正儿八经的僧人是有趣多了。
岗次太郎上到凤岐山顶,环顾着以林壮其翠,以水壮其秀,以山壮其雄的宁静寺院,双臂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发出激情满怀的嚎叫:“啊,辽远的天空啊,你默默居于天顶,那么神秘!啊,无与伦比的伟大佛陀,怀着一种不倦的善意,将一方净土播撒在这里!感谢您啊,慈悲的佛陀!”
三个年轻人,被岗次太郎的夸张的举动逗得暗暗发笑,他们想这样没见过世面,纯净得像婴儿一样毫不掩饰自己情感的日本人,能成什么气候呢?师父真是多虑了!
倒是济远师父,在三个晚辈眼里,一反常态地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他指指山峰间的一草一木,不无严肃、一语双关道:“可是这里的净土也将不再!唯独一颗心,还可以隐蔽一方的洁净,只是这要隐蔽多久呢?”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好像被压着一块石头,悠长且重重地叹了出来。
岗次太郎并不生气,他大度地耸耸肩道:“大师的心胸与大地一样宽广,佛法与天地一样宽广。”
紧接着,三个年轻人,又发现了岗次太郎的许多美德。比如他吐痰,一定不会凭借唇舌的力量随意弹射出去,而是会郑重其事地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包裹起来,细心地置于口袋;他绝没有随地乱扔琐物的习惯,也绝没有大肆铺张,肆意浪费的习气,从他饮茶时,用指尖自然地轻轻蘸起洒在桌上的水,放于唇间吮吸的习惯,都可以看出来他不同常人的良好修养。
玉婉对岗次太郎的一举一动,打心眼里滋生出好感。在济远方丈起身出去净手,岗次太郎要求参观寺院时,玉婉自告奋勇地引路。经过琴房时,也很随意地推开了门,心无城府地请岗次太郎进去参观。
当岗次太郎一见雪吟及明珠两张古琴,一反常态,几乎整个人一下伏在明珠古琴上。他抚摸着,将身体当抹布似的,又从明珠古琴转移到雪吟古琴上,爱不释手的样子,激起玉婉心里的一种自豪。继而,岗次太郎发出惊天动地的叽里咕噜的惊叹:“佛啊,菩萨啊,寻觅半生,得来竟全不费工夫!”吓了玉婉一大跳。
“感谢佛陀,终于能在今生,见到两件宝贝了!”岗次太郎兴奋难抑地张开双臂,双眼里放射出的贪婪绿光,令玉婉隐隐感到害怕和不安。
济远方丈来到禅房,一瞅岗次太郎不见了,忙寻找着,发觉玉婉竟然将他带到了琴房,顿感不妙,强压内心的不悦,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淡地说:“玉婉,别胡闹了!赶快带客人去斋房用膳,远客还要急着赶路呢!”
岗次在济远方丈貌似恭敬的言词里,听出几分不留客的用意来,他大度地笑了笑,说道:“大师,你这是在下逐客令吗?”
济远方丈被他如此一说,竟有几分的尴尬。但是,岗次太郎好像并不在意,耸耸肩道:“这么美的山山水水,这么殊胜的道场,我想多留几天,中华民族素来都有好客之美德,我想,济远大师也有同样的美德,一处柴房便是我安身之地,你们不必多费心啊!”
“这……贫瘠之所,荒凉之地,恐怕不是贵客长留之处!”济远方丈听岗次太郎如此一说,调整了一下状态,还是很坚持着自己的逐客令,“中国有句古话:站客难留!请吧,用完膳,您请自便!”
“哈哈哈!中国还有一句古话:主随客便!”岗次太郎将他的气恼,轻易地化解,“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们住哪里我便住哪里!吃得了你们,喝得了你们,也一定吃得了岗次,喝得了岗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