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浦家里出来后,我缓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微风吹过我的脸庞,带着夏日渐渐上升的热度。走在我前面的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笑得如春花般灿烂,暖融融的风里不时传来女孩清脆的笑声,男生宽阔挺拔的背影配上白衣女孩的乖巧玲珑,在蓝蓝的天空下形成了一幅美妙的图画。
日子在不温不火中过着,有天晚上,邹哥来家里找我。一进门,他就把门反锁了,然后猛地一下将我揽入了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空气像被火燎过得棉被,热辣辣地捂着我们。我抬起了头,他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透彻。他看着我,慢慢地把头靠近,我咽了口口水,也向他接近,邹哥的吻落了上来,点点滴滴,像初春的雨,粘腻温柔缠绵。年轻的温度,像夏天的海风……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能猜到结局的爱情,我并不笨,只是希望结局可以来得慢一点。我很珍惜和邹哥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旅游、一起看电影、一起聊天吃饭洗澡,过着很多情侣再正常不过的日子。我很满足这样惬意的生活。
过了几个月,我给邹哥做了血液化验。当我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一股无情的情愫撕扯着我的心脏,邹哥的血液化验单上显示的各项指标都有癌症的迹象。
我忐忑地推开了病房。空气中仿佛在起哄着什么,吸进鼻腔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味道。
我蹲在床边看着眼前的邹哥。这一刻,我离他是这样的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前细密的汗。
邹哥好像看出了什么,一手夺去了血液化验单。
看过之后,他宽慰徐剑般的笑了笑:“没事,我现在的身体年龄还是27,不会死得那么早。我要活给你、活给我自己看。”
然后又说道:“从我知道自己得了肝硬化那一天起,我发现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什么好留念的。”
我闻言微微皱眉,他说的似乎很是道理,但是我听着却不甚舒心。
一阵沉默后,邹哥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好似外面的满窗夜色,雨雪霏霏。
“只不过苦了你了,沈彬。”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像严霜过后的原野,空洞、萧条。
我斟酌了片刻,“别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向着邹哥的方向,我将目光看向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有了几丝凉意,阳光投过轻薄的树叶充足地照在了街道上,整条街道都沉浸在寂静的光耀中。病房的窗户临着一条马路,愈渐噪杂的车水马龙声在隔着双层玻璃后还是可以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
漫长的化疗开始了,邹哥一次次的呕吐,我的心一次次地揪起。我可以想象做化疗时的痛苦。化疗的反应稍微好一点的时候,邹哥每天坚持在跑步机上锻炼,汗水将衣服湿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和命运做斗争的气息。我劝邹哥不要太累,邹哥笑了笑,没有回答。
过了几天,他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坚持锻炼吗?”我说:“为了尽快地恢复身体。”他摇了摇头,说:“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多陪你几年。我不想让我们彼此都留下遗憾,更害怕我走了之后你孤单。”我一边听着一边善意的笑了笑。我相信,我不会留下遗憾的。
父亲给我打电话,叫我晚上回一趟家。我清晰地记得那晚上很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有些凉意。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把我望了又望,他们终于开话了,问了我是不是同志?我感觉脑袋好像有些缺血,理不清思绪。便问:“爸妈,你们怎么知道?”“你的一个女同学告诉我们的,她说她叫沈婍儿。”我楞了一下,暗自骂了沈婍儿这个贱人,怎么什么事都有她。
父亲知道我不可能结婚生子后,沉默不语了好久,脸色死一般难看。说他丢不起这个脸。传统的社会观念和生活习惯造成的根深蒂固的歧视和对于婚姻中传宗接代的过度关注压得我们常常喘不过气来。社会观念的改变和文明的进步还是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和过程。
突然间,我发现二老已两鬓斑白。
医院打电话过来,说邹浩突然出现大出血。我想象着邹哥躺上病床然后被推进手术室的那种恐惧。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路上,我几乎跌跌撞撞地朝着医院手术室的方向走去。
病房里,我走到邹哥的床前。看到邹哥憔悴不堪的脸,面上突兀的显得很不清洁的灰蒙。他的麻醉刚刚过去,再加上严重的失血,意识并不清醒。我的眼眶迅速地红了起来。我俯下身,眼里含着泪,哽咽道:“邹哥,对不起。”他没有应答。我哭着把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突然醒了过来,一瞬间,我发现那股一直埋藏在他眼底的光芒化成了死寂的铅灰。直觉告诉我,这是回光返照。
我有点害怕。
他拉着我的手说:“沈彬,别哭了,一点男人样子都没有。”微弱的阳光下,邹哥隐忍着微笑,那悲伤的笑容深深地镌刻在我内心的最深处。
在他要求下我推着轮椅,与他一同出去晒太阳,他坐在椅上说:“沈彬,哥真高兴能在生命的最后遇上你。如果有来生,我还要遇上你。”
我含泪点点头。抬眼看着几缕细碎的阳光透过树隙洒在眼框里,明媚却不刺眼。
“我知道我不行了,我走后你就忘了我吧。”他的眼神像落日一样苍茫而深远,让我觉得沉重。我抱着他哭着摇头。
“邹哥,不会的,不会的……”我抱着他拼命地哭着,突然我抱不住他,他的身体在往下沉。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他走了,永失我爱。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我无意中找到了邹哥的日记本。翻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
“今天,沈彬问我为什么总是你先洗澡,我说累了,想先洗。他没有说话,好像觉得我对他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其实是因为,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公寓,一个洗澡间,冬天洗澡冻死人了。但我发现,如果一个人先洗的话,浴室就会暖和的,所以我都第一个冲进浴室。我想,等他进去浴室时,至少暖和一两度吧!”
“后面的康复会很漫长,我可能做不了太多。我想我们可以有一天一起去看晨曦日落,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念想。”
“我们站着时光的外面,时光平躺在河流的下面,我听不到河流淙淙的流水声,只看到了它寂寞的背影,像在说再见。”
“我在努力地学着如何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你,只可惜我不能陪你到老。”
我愕然。
指间沿着邹哥的笔迹滑过纸页那些长短如一的细线上,那些封存在心底的记忆纷纷被换起,变得鲜活起来。我的泪水滴落在纸页上,微弱的哽咽声不由地发出了声。
身陷在宽大的黑色皮椅里,白色条纹衬衫敞着领口。我茫然地凝望着这座城市的屋脊。房间没有开灯,从缝隙处折射进来的光线好似金色的沙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有些人注定只能缅怀,有些事也注定只能回忆。生命中已经过去的岁月谁都无能为力。无论是爱过、恨过,最终还是被时间翻过了那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