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临近薄暮，浑圆的落日缓步西沉，眼看便要坠入那一望无际的百川奔流之处，赤红的霞光将海天染成一色，波浪起伏涌向看不到的尽头。
这日夜交替的混沌之间，洋面上雾气蒸腾而起，不知何时，一座山峰淡淡显现出来，峰顶直入晚霞，顶上隐约可见立有一块巨石，似圆若方，形态十分奇异。
那山峰在雾气中缥缈游移，可望不可即，旁人当是碰上了海市蜃楼的奇景，却不知山中有一僧一道正坐在石桌旁对弈，二人皆是须眉雪白，长长地垂落在地，让人不敢妄猜年岁，却面带红光，双目晶亮。
棋盘上密布黑白两色棋子，那老僧人落下一枚白子，哈哈大笑道：“这回无计可施了吧。”
那老道士手执黑子，抚须思索片刻，落在两枚白子之间，微微笑道：“凡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老僧人一见棋盘上的格局，连连摆手，道：“不算不算，我这眉毛太长，挡了我的眼，没看清才下了这步棋，不算不算。”说着便要收起之前落下的那枚白子。
“哎……说好的落棋不悔，你又要无赖。”老道士忙伸手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那老僧人拿着白子，喜滋滋地在棋盘上重新放置，“啪”的一声，落子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可谁知，还不等老僧人喜够，那枚白子竟自己挪回了先前的位置。
老僧人愣了愣，将白子又移了过来，可那白子再次自顾自地挪了回去。
这一来一去几回，老僧人终是动了气：“你这小东西，怎不听话。”
那白子竟也开了口：“弟子请教仙翁，都说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为何这话只在凡间管用，到了仙界，连下盘棋都行不通？”
老道士一听，乐了，指着白子向僧人道：“你瞧瞧，来了个说理的。”
老僧人拾起白子，托于掌心，细细看来，那白子竟有七色微光围绕。
“如此听来，你是要为那些个红尘浊世之人抱不平？”
白子道：“凡间便是凡间，为何说是红尘浊世？”
老僧人道：“那些凡人受七情六欲所困，难以大彻大悟，苦不堪言。”
白子道：“凡人不知那些个‘定数’，生出了七情六欲，却并不皆是苦不堪言，心中有所念、有所想，短短几十载，过得有起有伏，有滋有味，我看好过这所谓的神仙日子。”
老道士垂眼笑道：“看来这小东西是动了凡心，不如送它到凡间走一遭，好过它身在极乐世界却不惜福。”
那白子不禁大喜：“果真如此便多谢仙翁了。”
老僧人托着白子，起身踱步到云边，缓缓道：“你有缘得来灵气，如今已能开口说话，假以时日，必得仙体，你仔细考量好了，可是值得去凡间受些无谓之苦？”
白子道：“得了仙体又如何？我终日在这云端俯瞰凡间光景，心中已有所念想。”
“罢了罢了。”那老道士走上前来，向僧人道：“凡事唯有当局者迷，便送它一程吧。”
老僧人点点头，扬起手，将白子抛下下界，望着它一点点化作流光，道：“你需知晓，那些筋骨体肤之苦算不得什么，世间最痛的苦楚，藏在人心里……”
那枚白子很快便在凡间烟火中消失不见，这时，那峰顶的巨石上微有红光闪现，那老道士瞧见，向僧人笑道：“三生石上已有所示，你我这推波助澜的事，也算是做完了。”
那一僧一道回到石桌旁坐下，又说道些什么，不多时，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山峰，渐渐在云彩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
雍国天熹六年，此时正值暮春，整座京城沉浸在花红柳绿之中，大街上商号林立，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流如织，各色车轿穿梭其间，一派繁华景象。
南大街是商号最为集中之处，京城有名的酒楼“醉仙居”便在这儿，里头宾客满座，左边的一桌坐着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一个瘦子，一个胖子，一个面色煤黑，三人边吃边聊，时不时地大笑起来。
“还有件事，不知二位兄台晓不晓得？”瘦子压低了声音，向另外两人问道，神色颇为神秘。
“又是什么有趣的事？快说快说。”
“听说董家大小姐的亲事总算是定了。”
胖子一脸兴趣索然：“唉，你说的是这事啊。”
那煤黑脸则急不可耐：“别话说一半啊，那董家是京城有名的‘金山’，到底选的哪户人家？”
“这事都传开了，你还不晓得？”那胖子奇道：“董大小姐配的是骠骑将军家的公子。”
“啊？便是那‘醒饮逍遥酒，醉枕玉人臂’的……”
“正是正是，那是个自幼便一无是处的主。”胖子捂嘴笑道：“若是硬要说他的长处，便只有那寻花问柳的本事了，你我兄弟三人也自愧不如啊，就是不明白董家为何同意这桩亲事？”
“我看八成是让那个董二小姐给拖累的。”那瘦子咪了一口酒，眉飞色舞道：“京城谁没听说过那个母夜叉，那些个想去董府提亲的，必定要好好思量，妹妹这样，姐姐能好到哪儿去？于是董大小姐便拖到了现在，如今将军已开了口，董家再家大业大，也只是生意人，心中不愿也得答应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要说董家这两个小姐，实在是可惜了。”那煤黑脸啧啧道：“有次董夫人去天宁寺上香，被我表弟撞见，两个女儿相伴左右，据说长得都是国色天香。”
“当真？”
“看二位这模样，难道是动了心思？”
三人哄笑着，没在意到邻桌坐着的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正拳头紧握，一张粉脸憋得通红，将他身旁的小随从吓得直哆嗦。
“公子……忍住，千万忍住，不然今日偷跑出来的事，又会被老爷发现的。”
“我忍……”少年郎咬牙道，不想那三人猥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如兄弟们找天去董府门口转悠转悠，说不准就成了入幕之宾了。”
三人又笑起来，谁知刚“哈哈”了没几声，突然“轰”的一声，桌子被人猛地掀翻在地，那三人身上洒满饭菜，惊得呆住了，还没回过神，各自的脸上便重重挨了几拳。
那三人顿时被打醒，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直哼哼：“你是谁家的疯崽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们才不想活了。”原来是那邻桌的少年，他直指地上三人狠骂：“自己先到河边照照自己的脸，再胡说八道，小心出门被马踢。”
那少年骂得起劲，身旁的小随从可急坏了，一面朝店外张望，一面急道：“公子，走吧，他们的人要进来了。”
那少年连忙拿出一锭金子丢在柜台上，向那傻眼的店主喊道：“对不住了店家，砸坏的东西都算我的。”说着便拽着小随从出侧门跑了。
一路上，两人跌跌撞撞，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条小巷，见左右无人，才气喘吁吁地靠着墙角蹲坐下来。
少年大口喘着气，正要抬手拭汗，一丛探出墙头的石榴枝映入眼帘，枝条上的石榴花被绿叶裹着，明媚**下，朵朵红得如同玛瑙一般，娇艳欲滴，分外好看。
少年眯缝起眼睛望着石榴花，不由得“嘿嘿”傻笑起来，将已歪到一边的发髻上的网巾扯下，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发丝轻拂娇嫩的脸庞，那俊俏的少年郎，转瞬间竟变成了娇媚的少女，一双秋水明眸，樱唇娇艳欲滴，叫人望了好像嗅到鲜花的芬芳一般。
“小姐还有心情笑？上回为了个小乞丐，打了赵府的人，这回这三个还不知是什么来历，小姐还记得出门的时是怎么答应秋棠的？”那小随从嘟囔着，细细看来，也是一个小丫头扮的。
少女一脸不以为然：“你家小姐教训的可都是为富不仁的人。”见小丫头还嘟着嘴，便一把将她揽了过来，笑道：“好秋棠，我保证下不为例。”说着便要挠那小丫头痒痒，吓得她连连讨饶。
天色不早，两人一路嬉笑着，直到了一个非常气派的宅院前才敛了声，那宅院的悬山顶下，正门上头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两个大字“董府”。
少女带着秋棠蹑手蹑脚地绕到宅院后门，眼见四下无人，她便准备攀上一棵老树，翻墙入内，不想刚抬脚便被秋棠一把拉住。
“做什么？害我险些跌一跤。”
“小姐，这门似乎没关。”
秋棠轻轻一推，果然将门推了开来，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偌大的院子，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小姐，不对劲啊。”
“难道是‘瓮中捉鳖’？”
“什么意思啊？”
“说了你也不懂，先回房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直到“噔噔”地上了一座华丽的二层绣楼才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少女伸了一把懒腰，漫不经心地推开房门，正想打个哈欠，突然又生生地将那哈欠咽了回去。
只见房中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微有些胖，眉头紧锁，正是京城有名的富商董如海，他身旁的女子便是结发妻子庄氏，虽上了些年纪，但面庞圆润，十分美丽雍容。
少女喃喃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原来她便是董家二小姐董秀秀。
“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董如海打量着一身男装的董秀秀，瞪眼道：“若是我不打开后门，你可是真的要翻墙进来？”
董秀秀低着头，不敢吭声。
庄氏看着心疼，忙柔声替女儿解围：“老爷，还是先让秀儿换身衣服，歇息片刻再问话。”
董如海瞥了她一眼，怒道：“她越大越胡闹，你也不加责罚，只顾宠爱，别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倒好，家中有西席教书，她屡屡逃学，偷溜出去学些拳脚功夫，惹了诸多事端，往后如何嫁得出去……”
话还没完，庄氏一拍桌子，柳眉倒竖地对着董如海，与之前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
“我只顾宠爱，难道你不宠？她偷溜出去玩耍，难道你不知晓？如今都推到我身上。”
“夫人呐，唉……”董如海颇为无奈，只得气冲冲地出了房间。
待夫君走远了，庄氏拉过董秀秀坐下：“莫怪你爹爹严厉，其实他比我更担心你，只是因为春儿那亲事，他也忧心忡忡。”
董秀秀挠了挠头，问道：“姐姐今日好些了没？”
庄氏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关在房中。我让人炖了些汤在庖房，你给她端去，你们姐妹俩感情好，望她能听听你的话。”
……
董秀秀换过衣裳，带上秋棠，端着参汤赶到姐姐董映春房外，几次叩门却无人应答，董秀秀心中生疑，便跑到窗口，窗扇未被栓上，她打开往里一瞧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董映春正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董秀秀慌忙从窗户爬进屋内，抱起姐姐：“姐，你怎么了？”
摇晃了好一会，董映春总算**了几声。
董秀秀松了半口气，开门放进秋棠，将姐姐抬上了软榻，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董映春才悠悠转醒，可她刚抬眼看了董秀秀，又嘤嘤地哭起来。
董秀秀焦急万分，不禁责怪道：“姐，到底出了何事？你这样让我怎给你出主意？”
董映春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声，她微微偏过头，抿了抿唇，终于梨花带雨的轻声道：“今日……我是体力不支昏倒，因我……已有了身孕。”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董秀秀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什么？”听见自己的惊叫，她立刻捂住了嘴，又让秋棠站在门外守着。
“谁的？”董秀秀问道。
“家中的西席先生章立仁。”
“他竟敢欺负你，我去找他算账。”董秀秀怒意横生，立马就要冲出去，被董映春一把拉住。
“妹妹错怪他了。”董映春急道：“你不常来学堂，其实我与立仁早已相互倾慕，原本想着他能考取功名，求爹允了我俩，谁知骠骑将军府上门提亲，爹爹无奈答应，那晚我到了他的房中，本想与他话别，岂料多饮了几杯，便情难自禁……”
“那可怎办？姐姐怎知是有了身孕？”
“葵水未至，吃东西总想作呕，我查了家中藏书，书上说，这便是有了身孕的征兆。”
董秀秀急得在房中团团转：“这事不能让爹娘知晓……”她走到桌前，猛地一跺脚：“这样也好，听说那骠骑将军的公子名叫孟煜，是个浪荡子，我去找他，求他退亲。”
董映秀吓得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董秀秀连忙扶住她：“姐姐放心，我不会说出你的事。”
“可是……那你要怎办？”
“只有见机行事了。”
……
戌时，夜色将至，雍国京城已是灯火璀璨，十数年前，自先帝免了宵禁，京城中便渐渐出现夜市，到如今已遍布城中各条大街，其中最绚丽的灯火便在那东川街上，**座座相连，莺歌燕舞，丝竹昼夜不绝，高悬的花灯映得临街的红莲湖流光溢彩，湖上的花船便在月色灯影中轻轻飘摇，相较岸上的**之所，这些花船别有一番勾人心魄的风情。
“岚胭，把窗子开了，你这船上的香熏得我都昏了。”
“这可是公子最喜爱的龙涎香，我花了许多银钱买来，谁知公子却不领情。”
众花船中，以中间的那艘最大，装饰得也最为华丽，只见船上的湘帘被缓缓卷了起来，引得岸上一阵哄叫：
“出来了，出来了，岚胭终于露脸了。”
“这都四五日了，想死我了。”
船窗中，一个头簪茉莉花的美人儿朝着岸上张望的人群嫣然一笑，又扭过头，向躺在她身后软榻上的人软声道：“孟郎舍得岚胭让人如此望着？”
身后之人轻声笑了：“当然舍不得，我这就来断了他们的念头。”
说着，一个年轻男子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岚胭身旁，将她搂入怀中，顺势在那张樱桃小嘴上亲了一口，笑嘻嘻地望向岸上的看客，那男子面庞俊美，如良玉雕琢，偏偏又带着孩童般天真烂漫，岸上看客见了皆是一片羡慕神色，纷纷议论起来。
“这小子倒是长了副好皮相。”
“不就是骠骑将军府的公子吗？”
“将军也不管管他，由他夜不归宿，占了咱们湖上花魁这么久。”
“左右只是个闲着的少将军，而且骠骑将军年事已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都快宠上天了，什么不能由他？”
……
花船上，那两人正黏作一团，一个侍卫走过来，在珠帘外低声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有什么事你们看着办。”
“公子恕罪，此事属下实难决断。”
孟煜一脸不耐：“快说。”
“有人在各个**打听公子的下落。”
“打听我？什么来历？”
那侍卫有些为难：“是……董家的人。”
孟煜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有意思，难道那董家的女儿已经等不及了吗？”
岚胭哼了一声：“董家大小姐不是已同孟郎定亲了吗？还没过门就想来管人了。”
孟煜将头伸进岚胭身披的薄纱中，一面逗弄，一面笑道：“我便在这里等好了，看看她会有什么花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