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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眼睛在飞

我从娘胎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是个瞎子。

人们说女人漂亮女人性感,可我体验不出漂亮的标准是什么?凭着我瞎子按摩的经验,我只是认为我的手感在女人的身上游动的时候,谁漂亮谁不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凭着我的手感,去感受一个人的四肢五官,如果遇到那些肌肤柔软、滑嫩的客户,那简直是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幸福。那样的幸福对一个瞎子与一个眼睛明亮的正常人来说感受也许不一样。

我妻子韦小芬是位眼睛明亮的女人,在我这个天生瞎子的心中,她长得既漂亮又贤惠。我们结婚后,我一直在想:攒够钱把眼治好,争取早日看到可爱的妻子,甚至还要看自己儿子呢。遗憾的是妻子韦小芬还不知道我的这个计划,她早在三天前就离我而去,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向派出所报了案,可派出所至今没有她的消息,我只好胡思乱想。

我躺在床上想着我妻子韦小芬的时候,急速的敲门声打破了我的回忆,我竖起耳朵倾听门外的声音,希望是妻子回来了。

“咚,咚,杨虎炳,在家吗?开门,快开门。咚,咚,咚。”我似乎觉得那是警察的声音。我想,也许是韦小芬有消息了。

我熟练地手执拐杖,高兴地直奔大门。

打开门才知道,来的人不是警察而是一个自称是黑子的人,他说这间房子已卖给他了,叫我搬出去,现在就得搬出去。

我说:“你说什么?这房子卖出去了,你是不是搞错门牌了?”

黑子说:“没错,我花了20万买下的。白纸黑字,房子已经卖了,房契也办好了,这房子已是我黑子的名字。”

我说:“是你的?是谁卖给你的?”

黑子说:“是你老婆卖的,怎么了,这事你真的不知道啊?”

我说:“天呀,我怎么能知道呢!这明明是骗子,是骗子啊。”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房子是我祖传的古宅,父母去世后这房子一直是我的,我老婆韦小芬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对黑子说:“我是瞎子,我不知道我老婆背着我去把房子卖了,这事我得找到她回来,你给我时间,我一定把这事向派出所报案,这是一桩诈骗案。”

黑子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好吧,看你是瞎子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不把钱退给我,我就搬进来了。”

我说:“三天?我去哪里找她啊?她都失踪四天了,我去哪里找她?”

黑子说:“我不管你去哪里找她,这房子已经是我的了,我就让你多住几天吧。”黑子说完就气鼓鼓地走了。

我把这事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说这是一桩重大的诈骗案,必须把韦小芬立案侦查。派出所还吩咐我,叫我协助他们把韦小芬找到。我说我会想尽办法,把韦小芬找回来。

我对派出所的人说:“韦小芬是个十分恶毒的女人,她不仅背着我把房子卖了,她还带走了我在按摩院里赚下的15000块私房钱和我祖传下来的一块缅甸翡翠。结婚时,我亲手把那宝贝挂在韦小芬的颈脖上。尽管我从未见过那块翡翠,但我可以感觉到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古董。”

多天来,我一直在寻找韦小芬,寻找那个曾经与我同床共枕十个月不到的老婆。可我一直找不到她。孤独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按摩院里的女客户马莉莉。我听收音机里说,当一个男人想念一个女人到极致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定的傻事来。这句话真的在我的身上应验了。我昨天夜里就梦见自己跟马莉莉做爱了?我知道那样的幻觉着实让人醒来之后感觉不一样。

事实上,马莉莉一直是我的客人。在我们瞎子按摩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两个固定的客户。就好像马莉莉每天要趴到我的按摩床上让我赚钱一样的高兴。这似乎是一种十分友好的职业。不知道那些有着一对光明的眼睛的人能否也有如此的手福?作为瞎子,我是幸运的了。

闹钟的声音准时在早晨6点钟叫个不停。我却依依不舍地在被子里摩挲着温暖的床单,用脚踢开那只已经发凉的热水袋,两只脚最后一次在被子里磨蹭了几下,然后以突然的速度坐起来,离开那遮盖过自己身心的、使自己最大限度松弛的地方。我的思想仍然在那个既可爱又有点恐惧的梦上。好像我一下子回不了神来的感觉。我似乎觉得一个瞎子的销魂梦的每一个动作也许和那些自称是看得见一切东西的人的行动没什么两样。

也许,我和马莉莉那样的行动被仁慈的上帝偷窥了。我想,上帝是不会责怪我的。相反,上帝会以一种慈爱的方式来安慰我。但这对我来说,安慰比责怪更难受。我想,之所以我有那样销魂的梦,这首先得感谢我的客人马莉莉。尽管我们的主客关系已有一年之久,但我从未有过那种做爱的念头。在我们按摩院里,上上下下数十号按摩师,谁不知道马莉莉是个做服装生意的大老板。我一个天生的瞎子,哪能往人家身上想?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魅力能把那样一个女人吸引到我的按摩床上让我按摩。

以前,我似乎听到马莉莉说过,她说她的身体就给我摸得最舒服。她说我的双手摸在她的皮肤上就像口渴的人吃到冰淇淋一样的清爽。他说我的手柔软得就好像一只可爱的狗的舌头,舔在她的肌肤上,真让她舒服让她爽神。

她称我为神手。

也许在我最喜欢的客人中当然就有马莉莉了。每当她躺在我的床上的时候,我指的床上当然是指工作床,我觉得莉莉的肉感和所有的人都不同。我的手感和我的嗅觉告诉我,她肯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每当我的手像条蛇一样柔和地在她的肌肤上游动的时候,她几乎显得十分激动,似乎在轻轻地呻吟。我想,也许马莉莉是在我的手感下享受到一种异性的快感。我似乎在她的那种快感中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甚至是一种心理满足。正因如此,我和莉莉配合得相当默契。所以,每每她到我们按摩院之前,她都先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常常预约好时间,有时是她来我们院里让我给她舒服,有时是我到她家里给她舒服。我这里说的舒服,当然是指按摩了。除了这些,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吸引她?

我另外还有两个客户,一个是作家章伟,记得我每次给他按摩时,他都给我讲他小说里的故事,我喜欢他,直到我们成了好朋友。另一个客户就是刘江河。尽管刘江河说他在市政府工作,但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既有口臭又有狐臭的双臭人。由于职业习惯,双重臭味并不是我讨厌他的主要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刘江河这个人过于吹牛皮,我真的讨厌他。我给他按摩的时候,常常从他的谈吐中得知他是市政府里一个不小的官员,至少是一个处级干部。他的性格表现在他的嘴巴上。按摩院里的人都知道,刘江河口中除了谈政治以外就是谈性欲。

我现在说刘江河也许冲淡了我的主题,可我不想把他扯进来。

凭着感觉,我要把我和马莉莉的维妙关系找回来。我想,也许马莉莉也有想我的时候,甚至也有那个相同的梦?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的勇气,我立马起床,在床头边收拾好我日常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我把它挂在我的胸前,然后就拿起敲打路面的拐杖,我去了马莉莉的家。

我十分熟练地走在喧嚣的马路上,过街转巷,像个勇敢的战士在敌人的封锁线上前进。我想,如果贪婪的目光(我没有目光,我的眼中只有黑暗)像肉欲一样恶劣,如果主动去追寻梦中的情人是一种下流的话,那么,我愿承受下流的唾液而不愿享受高尚的生活。在我瞎子的眼里,一切黑暗的东西也许都是光明的。

我像一个双眼明亮的人一样十分老道地走到马莉莉家的楼下。之所以我能十分顺风地走到我必须走到的目的地,那是因为我这个盲人有自己天生的感官世界。我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当然不是靠眼睛了,我靠的是我的耳朵,甚至是鼻子的嗅觉。也许一个瞎子的耳感和那些眼睛明亮的人的耳感不一样。我的耳朵至少可以感应到五十步之内的事物在变化。我把耳朵周围尽可能感觉到的东西火速地传送到我的大脑神经,于是,我的大脑里立即存储了我周围清晰的图像。我似乎觉得我附近所有的障碍都无法阻挡我的前进。我简直像那些眼明手快的人一样走在喧嚣的大街上。我不知道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真正涵义是什么。我只觉得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暗是什么?光明又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一直在问自己,甚至也问了别人。当然我问得最多的是马莉莉。她被我问得多了,也就不耐烦起来。她常常用一句很无奈的话来搪塞我,她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是残疾人,你得必须把你的眼睛治好。你眼睛治好了,能看见东西了,你就有可能弄清楚什么是正常人什么是残疾人了。”

其实,马莉莉说的话使我更加糊涂了。我认为我生活得好好的我怎么就不正常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尽管看见东西,但对一个天生瞎子来说看见东西的人才是残疾呢。

我的大脑清晰地表现我现在的方位,大脑很神速地指挥我的双腿迈向我该去的路线,甚至指挥我的手去干我想干的事情。就好像现在一样,我知道我已经准确无误地走到马莉莉的楼下了。我的大脑告诉我说,还有十八级阶梯,我就可以到马莉莉的家门了。

我像往常一样按着马莉莉家的门铃,一长两短。这是马莉莉给我的暗号,她说她只要听到一长两短的铃声,肯定知道是我来了。

果然,门未开我就听到马莉莉隔着门板对我说:“瞎子炳,你怎么搞的,大清早就来敲门,来时也不打一个电话?”话毕门开。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绝对想像得到她的表情是喜悦的。尽管我的冒失来自于我那个销魂的梦,但我对马莉莉的感情也许是真诚的。至少,她在我心目中有一定的地位。

马莉莉牵我进了门。我的手触摸到她身上那薄如蝉翼的睡衣。我说:“你还在睡觉?”

她说:“还在睡觉。”

我说:“打扰你了。”

她说:“没什么,反正也该起床了。”说着,她又问我:“你老婆韦小芬有消息吗?”

我说:“没有。”

她说:“一切交给民警,不要操心。”马莉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扶我坐到床上。这样的举动和以前完全一样,只要我一进门,她就把我让到床上坐下。这次当然不例外。

我坐到床上的时候,我将我胸前的随身听收音机从脖子上解下来,放到床头边。莉莉叫我把收音机关了。我说我不关。莉莉说为什么?我说每天早上8点有作家章伟的小说连播,我喜欢听。莉莉说既然如此,你就听吧,不过你得把音量调小一些。说着,莉莉给我递过一杯热乎乎的开水。她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也没预约就私自闯来了?”

我说我一夜睡不着。

她说为什么?

我说我想她。

她说她不信。

我说天知地知,谁有半句假话就遭雷公劈遭车祸。我知道我这样的咒语是针对盲人的。因为盲人最怕的是雷雨,甚至是车祸。所以我说我想她,这对她来说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

她坐到我身边,我似乎感觉到她那急速的呼吸声,甚至我似乎听到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的双手在我的肩膀上触摸了一下,我将她的手紧紧地握起来。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那个。她说为什么现在忽然想起要那个?我说我昨夜梦到和她做爱了。

“你梦中的那个女人真的是我?”莉莉狐疑地说。

“当然是你。”我说。

“你看清楚了?”她说。

“当然清楚。”我说。

莉莉似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回到床上,躺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我的手被莉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说你真的梦见和我那个?我说是的。莉莉似乎激动起来,她喘着粗气地把我的腰紧紧搂着。她说以前她也做过那样的梦。

我的十指像弹钢琴一样在莉莉身上轻轻地弹了几遍,我从她的肌肤中弹出我大脑中原有的乐谱。然后,我的手心像京巴狗的舌头一样在莉莉的身上轻轻地舔着。我觉得莉莉的肉感就好像床上的绸缎面料一样软和、华丽、温柔,甚至性感。

我对莉莉说:“舒服吗?”莉莉说:“当然舒服,要不然我怎么喜欢找你这个瞎子?凭着我马莉莉的相貌和钱财,至少可以嫁到北京,嫁到上海,甚至可以嫁给市长的儿子。之所以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诚实你憨厚,你的手感令人回味,甚至令人想起要做爱。”

我似乎被莉莉的话给打动了,至少我有两分钟走火入魔。莉莉拍打我的屁股,说你怎么了?我才从莉莉的问题中清醒过来。莉莉问我,那个刘江河的肉感怎样?我说你怎么忽然想起那个人?莉莉说随便问问?我说刘江河是个中年男人,皮肤像蛇皮一样粗糙,肌肉像马屎一样一颗一颗的松弛了。他是我的客户中肉感最差的一个人。

莉莉“哦”了一声,似乎把我的话记在心上。然后她又问作家章伟的肉感怎样?我说作家章伟是年轻人,他的肉感好,有弹性,甚至挺有男人味。

莉莉又问我说她的肉感呢?

我似乎不再说什么,我张开嘴巴,目的并不是说话,而是咬住莉莉的嘴唇。那样的行动似乎都在亲密地接触着。

那天早上,我那个销魂的梦终于如愿以偿。那是我和马莉莉在一年之间的主客关系中第一次进入到使人意想不到的性关系。

那样的日子过得似乎很愉快。甚至过得很扎实。我常常在按摩院里忙着给我的客人舒服时,马莉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说她马上开小轿车来接我。每每遇到这样的电话,我当然是高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马莉莉很少到按摩院里来,这肯定和我有直接关系。自从我和她有了那种销魂的行动之后,我常常得到她的电话,她叫我去把眼睛治好,她说她要让人们知道她爱的男人绝对是个正常人。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是正常人,我并不认为我有哪些地方不正常。

每次我接到马莉莉的电话,我都无比激动。那个时候马莉莉来电话已是华灯初上,在我的眼里,华灯和黑夜是同等的概念。我不知道灯光和我大脑清晰的图像是否吻合。我也不知道有灯和无灯的时候天是怎样的。就好像人们所说的:“瞎子的黑夜就是人们的白天。”我听了这句话,我觉得瞎子似乎和人不一样了。至少瞎子可以在黑夜或者白天都能做他想做的事。但亮眼的人在黑暗中就什么都干不了。

我给那个叫做章伟的作家按摩着,我的随身听收音机在床边正好播出章伟的小说《生活》。我高兴地将音量调大些,好让章伟和我一起享受。那个小说十分精彩,故事说的是有那么一家人,父亲是瞎子儿子是聋子媳妇是哑巴的故事。那样的故事和我们按摩院的残疾人都有着相同的命运。我想,天底下的故事就章伟讲得最精彩。

在此之前,我曾经和章伟达成一项协议,协议当然是口头的。

协议一:以后章伟到按摩院来按摩,只要他把他写过的小说念给我听或者是说出来,我给章伟最好的优惠价,即每个钟点按五折结算。

协议二:我那失踪的老婆韦小芬是章伟介绍的,如果章伟帮我找回来,我给他免费按摩50次。

章伟确实是个聪明透顶的作家。记得我和他在一年前认识的时候,他常常光临我们按摩院,并指定非我给他按摩不可。也许,我是按摩院里最好的师傅。章伟这个人常叫我给他松松筋骨。日子久了,我们的感情也就深了。他先是给我介绍老婆韦小芬。然后,韦小芬把我的房子钱拐跑了。我找章伟说明情况,章伟先是叫我报案,我照着办了。后来没见有消息,我又去找章伟,章伟说也许韦小芬是回娘家了。

我说韦小芬的娘家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章伟说他也不知道韦小芬的娘家在哪里。我似乎吃对了一只苍蝇,感到十分不舒服。

我曾经对章伟说过,有好消息就告诉我。只要他告诉我有关韦小芬的消息一次,我会免费给他按摩一次。

于是,章伟似乎不写作了,他三天五头到按摩院给我报告好消息。章伟每来向我报告一次好消息,我就得花上一个小时给他全方位按摩。

记得章伟第一次对我说,有人看见韦小芬在一个叫做都安县的小镇上做生意。我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当然免费给章伟按摩一次。后来我跟派出所说了,派出所的人说,他们通过都安县的公安局去找了,找不到韦小芬。

这样的消息似乎过了不久,章伟第二次来到按摩院,匆匆地找我报告好消息,他说韦小芬到广东去炒股了。我又高兴地给章伟免费按摩一次。然后又去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告诉我这消息不可靠,叫我以后不要听这样的消息了。

我似乎觉得我如果不是傻子,那么作家章伟就是骗子。我老婆在哪里怎么都是你章伟知道?除非章伟和韦小芬有一腿?甚至我怀疑韦小芬能把我的房子卖掉,也许是章伟幕后操纵。

我猜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得找章伟谈谈。

当我瞎着双眼穿街过巷寻找作家的住地之时,我原来那种对章伟的怀疑似乎又觉得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讨个说法。

那天,我和作家章伟吵架了。从吵架的意义上分析,我想,我和作家章伟的关系并不破裂。因为作家最后给我丢过来一句话,他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韦小芬在什么地方。之所以他欺骗我是因为他看见我的精神几乎给韦小芬弄得崩溃了。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地把韦小芬的下落编造好并虚构成他写的小说。章伟还说他是想把这个虚构的故事升华为真实的故事,章伟希望我和韦小芬是按他的小说去开展生活的,这未免有些荒诞。

章伟接着说,为了不让我在精神上过于有压力,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按摩院说韦小芬的行踪,这样的目的当然是让我有信心有勇气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章伟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你真的细想起来,就觉得不妥。我对章伟说你说你不知道韦小芬的下落,我不信。

章伟说你不信就拉倒。和你们瞎子做朋友,真得多一个心眼。

我说当初你为什么把韦小芬介绍给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章伟笑了笑说你真的很想知道。

我说当然。

章伟说:“也许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韦小芬是我老婆在鱼峰山保姆市场把她接回家的。她的家庭服务很到位。后来,我岳母娘退休了,我们不再需要保姆,就把韦小芬给辞了。她听说我们辞退她,哭了一天一夜,怪可怜的。她叫我们给她找份工作或是介绍个好人家,她说只要她能在这个城市生活下来,嫁给什么人都无关紧要,但千万不要嫁给罪犯。她还说她家是在一个叫做都安瑶族的乡村里,那里生活很贫困。她家乡具体在哪个村庄,我真的不知道。”

章伟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听见章伟对我打了一声招呼,他说对不起。然后,就离开我到响起电话铃声的地方。凭着我的感觉,那是一个很紧急的电话。我好像听到了章伟说马上就到的声音。

一会儿,章伟过来了,他说他马上要到作协去领一个文学奖,颁奖典礼就等着他,他得先走了。说时他将一只手攀到我的肩膀上,似乎给我一种亲切感。然后,章伟说他欺骗我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为了写好一部叫做《眼睛在飞》的小说。很对不起。紧接着,我忽然感觉到我的手被他的双手握起来,我手中似乎多了一沓纸币的感觉。

章伟说,瞎子兄弟,这是800块钱,就当是我支付你的按摩费用吧。我觉得章伟给我的钱币中大大超出了我给他按摩的数量。至少他多给了我500块。我怎么能这样敲诈他要那么多钱呢?我说我不要,我只要我该得的部分。

章伟说,收下吧,兄弟间就不用客气了。他还说,其实他不是有意这样欺骗我的。他只是为了让他的小说在虚构中去验证他要叙述的一个瞎子和一个乡下女人的故事。

他说完话的时候,他把我送到了公共汽车站牌下,然后他说如果有韦小芬的消息,请我马上告诉他。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我给章伟按摩刚好结束的时候,我身边忽然有一股香水味袭卷过来,我知道那肯定是马莉莉身上的味道。我知道她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朝着那股香味说:“等我几分钟,我就来。”

马莉莉似乎回答说不急,她说她等我就是。

我把章伟送到门口,章伟对我说:“下次我给你说《耳光》的故事。”

我说:“那个故事太长,我不喜欢听。”

章伟又说:“那么,你喜欢什么故事?”

我说我就喜欢那个叫做《目光》的故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转身回到按摩室时,我似乎听到同室的张瞎子在调戏马莉莉,他说:“马老板娘真性感,谁摸了谁舒服。”

如果这句话在以前说出来,我肯定不在乎。但现在可不同了,我似乎有一种要保护莉莉的意识,我不想让任何人调戏她。我知道张瞎子的眼睛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在越南弄瞎的。他是我们按摩院的副院长。张瞎子说他曾经看见过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他的眼睛是后天瞎的。而我一来到这个世界,我就跟黑暗在一起,从未感受到光明是什么概念。

我发现每次马莉莉来找我,不管是公事或是私事,张瞎子都要凑合地挤到我们的话题中,甚至他不怀好意地开口闭口对马莉莉调戏,每当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对张瞎子不客气。

我对张瞎子说:“张副院长说话怎么嘴巴那么臭,你是不是没有刷牙?”

张瞎子似乎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立即朝我大声说:“哟,哪来的猫怎么也闻出腥味来了,我说人家女人你心痛什么?”

我正准备还口说他几句,莉莉就把我扯出门去。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进那辆小轿车的。

莉莉并没有把我带到她的家。她说她要带我去一个朋友那里。我说为什么?她说去了就知道。

在我大脑清晰的图像里,我感觉到我们的小轿车好像在市区里转了七八个弯,过了几个路口,红绿灯时停了两次,我们才在一个叫做柳城花园的小区内停了下来。在车子未停下来之前,莉莉对我说她要把我的眼睛治好,她要让我看见任何东西,当然是让我看见她的容貌以及她那性感的裸体。她说只要我的眼睛什么都看见了,她让我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韦小芬找回来。她说如果我找不到韦小芬,我有权利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然后,我就有机会和莉莉公开在一起,甚至是结婚。

我觉得莉莉的话很有人情味。尽管我很渴望光明,但我担心的是我去哪里要那笔数额巨大的医疗费。莉莉似乎看出我的忧虑,她说她这些年最大的毛病就是有钱没地方消费。

也许是我们刹车的声音惊动了莉莉的朋友,或是莉莉的朋友早就恭候在门外。我随莉莉刚走出车门外,立即就听到一阵热烈的脚步声朝我们奔来。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口中连说几声欢迎欢迎。但我也听到莉莉说些客套话,好像是打扰了麻烦了一类的言语。我不在乎她们说些什么,我只在乎我的眼睛能否重见天日。

凭着感觉,我随女人们的脚步声来到了一间尽可能宽畅的房子。待那位女主人安排我坐在一张挺舒服挺软和的沙发上时,莉莉说话了,莉莉说的第一句话当然是先向她的朋友介绍我。她说这位大哥叫瞎子炳,是位很不错的按摩师傅。紧接着莉莉给我介绍她的朋友,她说她叫文雯,美国哈佛大学回国,眼科博士,人家都叫她雯博士。莉莉的话音刚落,忽然我感觉到我的手立即被一双温和柔情的手握住了。我知道那一定是雯博士的手,我正在兴奋不已之时,雯博士对我说你好。我当然也回敬说你好!

谈话在一片毫无主题的气氛下进行,这也许是雯博士和莉莉多年不见面的缘故,面对女人的唠叨,我想我是完全承受得住的。

我坐在一旁跟着傻笑。那样的气氛至少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们才把目光对着我,甚至直对我的瞎眼展开了能不能治疗的话题。

雯博士叫我躺在一张床上,我听到一些镊子碰撞器皿的响动。同时,我闻到了一般酒精味。在我们瞎子按摩院里,酒精是我们消毒洗手常用的药品,那样的气味对我来说并不难闻。我想,雯博士给我治疗眼睛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我应当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雯博士俯下身来,她的脸距离我的脸不到一支香烟的长度。我的嗅觉系统开始闻到她身上那股法国香水的味道,像那样的味道莉莉身上也有过,都说是法国女模特常用的。我从雯博士身上闻出那股莉莉身上的味道之后,我大脑清晰的图像立即展现了一个半裸女人趴在我床上让我按摩的情景,甚至我想到那个令人销魂的时刻。每到这时候,我感觉到我的自控能力是最糟糕的。我强忍着别把莉莉拽进我大脑的镜头。

我的呼吸气体和雯博士那轻轻的呼吸气体相互往来,我呼出来她吸进去,相反,她呼出来的我又吸进我的鼻孔里。尽管雯博士戴着口罩,但我还是感觉到她的呼吸声,这就是一个瞎子的耳感和嗅觉比人灵敏的体现。之所以我说这些,是要证明我和雯博士两个人的眼睛对着眼睛是多么相近。

雯博士用她那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双眼上翻来翻去。她像翻阅书本一样在我的眼皮里反复地翻动着。我感觉到我的眼睛很酸,甚至很痛。我的眼里流出了不少泪水。雯博士叫我忍着,她说这只是最简单的检查方式了,还没到治疗阶段呢。她说治疗我这种眼病可不像拔牙那么省事。她还说瞎眼有很多种,有天生就瞎、针孔瞎、风吹瞎、药物侵蚀瞎、物体攻袭瞎、虫咬瞎……等等。虫咬瞎就是毛毛虫钻进眼里,吃掉眼里血管把人弄瞎。最好治的是白眼瞎。从眼睛上除下一层白色的东西,就像从线轴上把白线绕下来一样。通俗的说,有那么一根白线,突然一下子缠到眼珠上了,或是一年一年地慢慢缠上了。就成了白眼瞎,有天生的也有后天被环境污染而瞎的。

像我这样的眼睛,雯博士很有把握地说我得的是天生白瞎眼,良性。她说我的眼睛可以治疗得完全看见东西。

说实在的,看不看见东西对我来说至关紧要。因为我一生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一切事物都在我大脑里显现出它的模样。所以,“看见”对于我来说是件十分陌生的事情。我对“看见”充满好奇。到底看见以后是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

雯博士说治我这样的眼睛,得在手术中把我的眼珠翻个里外上下,再翻个上下里外。一直翻到能把眼里的白网膜线全部绕到线轴上并割切清楚白网膜。到那时可疼得厉害。好像往伤口上撒辣椒粉。尽管在手术中打了麻药,但眼神经和眼血管仍是最敏感的。

也许麻药真的起到作用。我昏昏沉沉地觉得我的头一片嗡嗡声,我开始觉得浑身发抖,大腿抽筋乳头奇痒。犹如金属耐不住强酸的侵蚀,我再也不能硬着头皮充好汉。

我不知道我昏昏沉沉的样子是否可爱,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呼叫了句什么?我从半昏睡的状态中听到雯博士赞美我说,她说瞎子炳,你好比一棵树,浇上水就发芽。手术完后,我给你用清澄澄的泉水泡上蕨根,解毒消炎。再用蓟罂粟洗眼睛给你止痛。到那时你的两只眼睛就会发出生命的光芒,甚至你的眼睛会在你这棵大树的身上生出绿芽。

我似乎进入了一道幽深的时空隧道。我觉得我被骗了。我似乎看见月亮是一个小女孩,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瞎子。她闪着光想要看着我,可我又看不见她。月亮生下来只有指甲那么大,她用指甲慢慢地抠掉我眼睛上的黑影。我感到我的眼睛火辣辣的疼痛。月亮跑到哪里去了?黑古隆咚的屋里只有苍蝇嗡嗡地对我说话。苍蝇说:“瞎子炳,小鸟盗走了你的光明,把你抛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你在黑暗中等待着丢盔卸甲的美国军队举手投降。希特勒把涂了蜂蜜的战刀送给你。基督徒把盗版的圣经送给了你。突厥人割下自己的耳朵,拿耳朵当航船,漂过不知名的大海,到君士坦丁堡去送死。”

我恐怖地从麻醉药的昏睡中醒来,当时我吓了一跳。可事实上我跳不起来,甚至连动手动脚的机会都没有。我被捆绑在手术床上,四周好像都有固定的物体卡住我的颈脖、肩膀、双手和双腿。我无法挣脱雯博士为我布下的机关。我像一头无法自卫的困兽,双眼疼痛得使我尿撒裤裆。

我对雯博士说是否再加大麻醉药品,可雯博士说麻醉药对一个人身体是有极限的。她说我的身上麻醉药量已超标,并说我已经说了很多梦话,不能再注射麻醉了。她叫我再忍一忍。

雯博士手执一把锋利的柳叶刀在我的眼珠上刮来割去,我似乎觉得那锋利的柳叶刀像条泥鳅在我眼中游动。

那样的折腾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雯博士柔和的声音。她说:“眼睛里的云翳好像结在猪奶上的薄皮层,只要把那层东西刮走,你就有看见光明的希望。现在云翳已被挪走了,最难受的已经过去了。”

雯博士用外科医生惊人的灵巧把蒙在我眼睛上的白网线膜绕到牙签上。每根牙签上都绞满了我眼中的白网膜体,拂去我眼睛中的云翳。

那样的细活在雯博士纤细的手指上又过去了两个钟头,雯博士说:“好了,手术完成了,一切都很顺利。”

我听到雯博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双眼空洞洞的显得轻松起来。尽管当时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相信我的运气也许是最好的。

马莉莉这时的心情也许比我还要高兴。我感觉到她在我的手术床边拍起手来大声欢呼。她在我的手心上吻了一口,声音很响也很性感。我敢肯定莉莉是当着雯博士的面给我亲吻的。

雯博士动作十分娴熟地在我的眼睛里滴上药水,然后又挤上药膏。我感觉到我的眼睛上复盖着凉冰冰的植物叶子。也许那是一种大黄叶片或是两面针叶片。我感觉到那些叶子盖在眼睛上着实舒服了许多。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莉莉的手。似乎想从莉莉的手心里要回一种爱情的力量,只有那样的力量才能支撑我痛苦的选择。我想,这种痛苦的选择都是为了“看见”。但我最怕的是一旦我看见了,那些看见的东西完全和我大脑里固定的东西模式不一样时,我去找谁弄回我的瞎子世界?也许瞎子本来就比那些不是瞎子的人生活得另有一番情趣。这个问题当然是一个关于行动人反讽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想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但它绝非让人们所理解。

雯博士利落地在我的脸上裹上纱布。我摸着眼前裹着的厚厚一层纱布,我似乎觉得我的脑袋像团大纱球一样显得有点沉重。

有人把我抬到一辆轮床上,但她们绝对不是雯博士也不是莉莉。那个人把我推到一个地方忽然停了下来,她把我又交给了另一个人。她对那个人说:“这是一个刚动完眼膜手术的病人,至少要在这间暗室里呆一个星期,不要给病人看见外面的光,必要时只能开室内的5瓦红灯。另外,今天和明天病人肯定发高烧,请给他吊上青霉素、Nac1生理盐水和打消炎退烧针,具体的护理及用药量都在病历卡上,哦,对了,雯博士交待了,对这个病人要特别关照。”

莉莉那几天没有做生意,她一直陪着我。开始,我烧得连说梦话。听莉莉说我一直在呼喊韦小芬的名字。怎么会这样呢?

我很不好意思地对莉莉说对不起。莉莉是个聪明人,她听到我说对不起之后,她说:“没什么?韦小芬找不回来,是你的心病,我怎么怪你呢?”

莉莉的这番话像一颗卵石击破平静的水面,不软不硬地击中我的心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护理我的那个护士说我在梦话中骂了一个叫做韦小芬的人是骗子是强盗甚至是鸡。我想也许就是如此,我似乎还有一定的印象。

在暗房的一个星期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本身就一直在黑暗中生活着。再且,我每天有随身听的收音机做伴。我常常在寂寞中打开收音机,试图通过收音机里那些甜滋滋的女人的声音来抚平我心中的烦恼。尽管这样,我还是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我的痛苦实际是一种难受,当然是眼睛里长出新生的肌肉的一种难受,那些新生的肌肉在眼里痒得就像跳蚤进裤裆,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

我痒得直咬嘴唇,我的手六神无主地抬起来,试图将绷带里的痒虫抠出来。每当我抬手的时候,莉莉就伸出那双温暖的手来阻止我的行动。当然,那个护士也阻止过我的行动。我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割掉眼膜就割掉了?也没有任何商量,弄得我难受了一个星期。如果是平时,不用说是割眼睛,就是打流感预防针,我也不会去。之所以我现在这样听人摆布,是因为女人的号召力已经远远超过男人了。她们已经不像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那样被男人欺负。现在女人百倍受宠,她们的魅力也许比金钱还更具有实用价值。

我所说这些,当然针对两个女人。一个是可恨的韦小芬,另一个当然就是马莉莉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那都是为了以后的“看见”,看见以后才好去寻找韦小芬,找韦小芬莫非是送她上法院,要回房契,要回15000元私房钱和家传的那块价值连城的缅甸翡翠。

莉莉说她爱上我并不希望我是瞎子,要我和她一样成为正常人。

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一位正常人,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明亮之后“看见”两字意味着什么,只是等待光明的到来。

拆掉缠在头上纱布的那天,好像是外国人的一个什么节日,那个护理我的女护士的手机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来。我听到那个女护士对着电话里的人说了一些悄悄话,但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圣诞快乐!”

我想,我拆掉纱布的那天肯定是圣诞节了。

在我周围的人至少有十来个,他们可能都是雯博士的实习生。我感觉到我像一尊摆设在橱窗里的模特,任由行人的观赏。

雯博士每拆下我眼上的一圈纱布,就对她的学生说上几句我根本就弄不懂的医疗术语。从周围的人群中,我的耳感和我的嗅觉告诉我,莉莉就站在我的身边。

我想,在这关键的时刻,莉莉一定比我焦急。我听到她问雯博士,她说:“把纱布拆掉就马上看见东西了吗?”尽管这是一句没有主语的话,但我听得出来,这是莉莉在问雯博士。

雯博士似乎挪了一下纤细的手指,她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光芒比利箭还要恶毒。不过,纱布拆掉后,病人必须在黑暗的房屋里呆上两三天,让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环境,并由黑暗的光亮中慢慢恢复到看见天然光亮。”

我就那样地睁着眼睛在黑暗的房屋里呆了两天,我似乎觉得这两天我的眼睛灰蒙蒙的和以前的黑茫茫不一样,似乎觉得我的周围都有障碍,那些障碍好像要倒下来把我压住一样的恐怖。

我听到窗外的鸟鸣声相当好听。我知道那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不久,雯博士和莉莉来到我身边。我把我周围尽可能压下来的障碍物说给她们听。雯博士几乎跳了起来,她很激动地拍打一下双手,她说:“瞎子炳,你已经看见东西了。那些不是什么障碍物而是房里的东西和屋面上的墙。恭喜你看见了!”

我听到雯博士说的话,但我并没有立马高兴起来,我觉得我看到的东西似乎都是一种障碍。它完全不像我眼瞎时的大脑图像。

这时,墙上的一盏红色的电灯亮了起来。雯博士介绍说那是红色的灯光。我被那种叫做红色的光线刺进了眼睛,我的眼睛一下就流出不少泪水。

也许,我第一眼看见的应该是雯博士或是看见我曾经爱过的女人马莉莉。

我看见雯博士和莉莉的时侯,我几乎疯了起来。我怎么也想不到两个女人与我大脑原有的图像完全不一样。她们是那样的吓人。简直就是怪物。

我闭上我的眼睛,慢慢地恢复我瞎子的感觉。也许,原来的我才是很完美的。

莉莉求我睁开双眼,她叫我睁开双眼看看,她说那是墙上的电灯,那是红色的光线,那是红色的窗帘。

我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就知道五星红旗的革命道理。五星红旗是我们的国旗。老师说过了,红色代表革命先烈,国旗是用鲜血染红的。所以说,红色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颜色。于是,我睁开双眼,看着红色的灯光和红色的窗帘。

我失望了。

我对红色的失望首先是与我以前大脑储存的图像完全不一样。我大脑里的红色图像是血,血和水几乎同时在我的脑中出现,尽管血带腥味而水却无味,但它们应该是水的颜色。所以我的眼睛看见的第一种红颜色是我心目中的水的颜色。至于水的真正颜色是什么?我得到的答案就是莉莉给我端来一盆水,她说这就是水,水是没有颜色的。

我看见水在盆中晃动之时。我才发现在我原来大脑储存的图像里,没有颜色的水应该是和青莱叶子一样的颜色。于是,我把水的颜色当成是青色了。

我不知道是我的视觉感有毛病或是看见东西的那些人有毛病。反正,我觉得我现在不是人而是一头只会嗅的狗。

雯博士站在我面前,我口中一直在叫喊着,我叫她还回我先前的那种感觉。我说你还我那两只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我不需要看见你们看见的世界。

后来我听到莉莉说我那天第一眼看见东西的恐惧样,她说我不适应第一眼的光明而惧怕周围的环境,真让人不可理解。

雯博士飞过来一只手,那只突如其来的手似乎令我毛骨悚然。我本能地抬起双臂阻挡着对方伸过我头顶的手,我低下头把双眼一闭,似乎那突如其来的障碍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雯博士觉得我的动作也许过于滑稽,就大笑起来。我看见她咧嘴大笑的时候,嘴巴露出一排恐怖的牙齿,牙齿在那口门洞里显得幽深可怕。我不敢再睁眼看眼前的怪物。

就在此时,雯博士的那只手在我的头顶上把窗闩弄得吱吱响,一会儿,门窗被雯博士打开了。屋内瞬时透亮起来。我开始在恐怖中渐渐地回神到好奇。尽管我的眼睛不是很适应那种刺眼的光,但我还是朝着窗外看去。

一只小怪物扑扑地拍打着翅膀,在窗台外吱吱唧唧地叫着,从声音去感悟,我觉得它肯定是一只小鸟。我大脑里储存的小鸟图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那只小鸟像片落叶似地落在窗沿上,之后,又火速地飞进屋里吱吱唧唧地转了一圈。然后飞出窗外,最后落在一枝树丫上。

在我的印象中,我曾经捉过鸡且宰过鸡,我知道鸡和鸟是一样的。现在看见那只小得像拳头一样的怪物,也叫做鸟,我真觉得人们有毛病而不是我有毛病。

房门开了,莉莉搀扶着我走出大门,试图把我引到一片草坪中。我怎么也走不出五步路。我看见我眼前的路面都是障碍物。我得必须寻找我随身多年的拐杖,我知道我没有拐杖是走不了路的。尽管我已经看见东西,看见路面,但我不敢抬腿起步。我似乎觉得眼前的路面是深不可测的水面,我必须依赖我的拐杖。

我的双腿一高一低地磕磕绊绊地走了两三步。我怕路边的大树倒下来砸对我,我怕我身边的高楼倒塌下来把我埋了。我很不习惯地看着眼前的东西。我绊了一跤,跌得我直想骂娘。

莉莉扶起我来,待我站稳脚跟,便给我解说哪儿是树哪儿是山哪儿是房哪儿是河……

其实,尽管她对我说了不少人们所称谓过的物体,但我一直认为莉莉她是对牛弹琴。我没有买她的账。因为她向我说的那些东西,我只要闭上双眼,我的大脑就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清晰的物体图像来。不过,我的图像和现在看见的实体完全不一样。我觉得看得见东西之后感觉反而一点不好。莉莉说我的这种思维和我的一切行动都是反动的。我不知道她这样评价我是否妥当。

我根本不要莉莉搀扶我,我只要把眼睛闭上,我就行走如风地走到花园中的石凳上。我发现闭上眼睛就和我先前的眼瞎时一样轻松,凭着耳感和嗅觉,我走起路来根本就没有磕磕绊绊的狼狈相。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一个正常人被不正常的人弄得不正常了。

莉莉似乎生气了。她生气起来也是十分恐怖的,就好像天上的雷声一样可怕。

我听到莉莉生气时吼着说:“想瞎还不容易吗?只要现在你想瞎,用手指甲抠掉眼睛里的瞳仁,到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一气之下,试图抬手将那颗闪光的瞳仁抠掉,但被莉莉阻止了。莉莉将我的双手死死地卡住,并扑在我身上悲伤地哭泣。本来十分气愤的我被莉莉这般的拥抱和哀求,我的心又软了。我不敢张开双眼看见如此不谐调的动作。我只是闭上眼睛去享受我得到一个女人哀求的快感。

那已是我眼睛看见东西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也就是说在我从一个不正常人变成一个正常人的第21天,我开始做好寻找妻子韦小芬的打算。

我曾经给56233002打过七次电话。那样的电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得进去的。因为那是作家章伟家里的电话,章伟是不轻易把电话透露给别人的。大家都十分理解他,都知道他每天伏案写作不给外人打搅。

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听到章伟的声音。我说我是瞎子炳,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一切事物了。

章伟先是惊讶地说,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能开国际玩笑?

我说我怎么疯了?

章伟说:“你怎么骗我说你的眼睛明亮了呢?”

我说我不骗你,我的眼睛真的给一个叫雯博士的眼科医生治好了。

我感觉到章伟在电话那边又激动起来,他说他为我能走进正常人的生活而高兴,他说他恭喜我。

我说我要到都安县去找韦小芬,我问章伟说他有韦小芬的相片吗?

章伟说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韦小芬有相片。

我无奈,我只能告诉章伟说我明天就起程去都安县一趟。

章伟说你去都安肯定糟糕。

我说为什么?

章伟说那是大海捞针,除非你找到韦小芬的相片。

我在电话里痴痴哦哦地发呆着,似乎觉得寻找韦小芬是件并不容易的事情。这时,电话里的章伟也许听不到我的声音而担忧起来。章伟说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我被章伟的呼叫声回过神来,我对章伟说:“没有韦小芬的相片,简直就是纸上谈兵。”

章伟似乎从“纸上谈兵”的字眼里悟出新的办法,至少他有理由说出我曾经拥有韦小芬的相片。他问我说:“你与韦小芬的结婚证在家吗?”

我说应该在。

章伟说到底在还是不在?我叫章伟等我一分钟,我搁下电话翻开床头下的篾席,果然翻出了一本被人们称做红颜色的证书。我想,那一定是我和韦小芬的结婚证。我高兴地提起电话筒对章伟说结婚证现在就在我手上。章伟叫我打开看,他说里面就有我和韦小芬的结婚照。我打开那本证书,发现贴在上面的照片被人撕掉了。我一时火冒起来,我知道那肯定是韦小芬干的。我把眼前的事情告诉章伟,我说我无法理解韦小芬为什么要那样做。章伟说,相片撕走了不要紧,只要结婚证在就好办。章伟叫我把结婚证带到韦小芬的家乡,通过当地派出所找到她。

我想,章伟真不愧是一个聪明的作家,我坚决按照他的方法去试一试。

那天晚上我在马莉莉家里过夜,也就是说在此之后我还得在她家过夜。那天晚上的感觉着实糟糕透顶。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我看见光明之后对莉莉的感受不论是从肉感或是手感都变了味,甚至觉得性感方面都有所不同。以前我大脑里储存过的并和莉莉做爱时的美好图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睁开双眼和莉莉在床上做起那个事情,就好像一个动作麻利的屠夫在宰杀一头陌生的猪。尽管那只猪在屠夫的拥抱下嗷嗷呻吟,但那样的行为实在令人恶心。我想,如果我现在还是一个瞎子,那该有多幸福。我所说的幸福,当然是指性方面。

莉莉也许看出我的茫然,她沮丧地坐在那只绣花的枕头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哭泣。她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正闭起双眼在寻找以前的感觉。

她说只要你的感觉找回来了,你就上来吧。最后,她似乎补充了一句话,声音很小,像耳边飞过的蚊虫,她说:“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瞎子,我要的是一个五官端正的男人。”说着,她就躺到被子里,脸面仍朝着我。

那天夜里,尽管我多次闭目去寻找眼瞎时的图像,但我一直找不回来。因为我已经是一个五官端正的人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莉莉的床上规规矩矩地呆了一夜。

天亮了。那天早上的太阳很好看,莉莉说是红彤彤的。但我到现在一直分不清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前面说过,我大脑里对红色的印象是血,血又是和水混为一体。我怎么都不能把那一些抽象的颜色和实物相比。那天早晨的太阳对我来说只是很好看,另外就是暖洋洋。

为了去一个叫做都安县的地方寻找我的妻子韦小芬,莉莉送我到了汽车总站。人们像蚂蚁一样毫无规则地涌动着。远远地,我看见章伟站在站台上向我和莉莉招手。我们朝他走了过去。

双方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我才知道章伟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而调动到省城去了。他说他这次一走,也许我们一辈子都难见上一面。所以,他说他是专门来车站送我的。

章伟说他要送给我一样东西。

我问他是什么?

他笑着说,你猜。

我怎么能猜得出来。我想了几秒钟,然后我说一定是韦小芬的相片。

章伟摇了摇头说不是。

我没有心机去和章伟做游戏,我直截了当地说,是什么东西就快拿出来。

站台上的喇叭里呼叫着:“前往都安的乘客上车了。”章伟这才紧张起来,他从包里抽出一沓未发表的小说复印稿,他说他有先知先觉,他已经把我这次去都安将要遇到的和将要发生的故事都写在小说里了。他叫我将这部小说留下来,他说以后我和莉莉生了孩子,也好给我们的孩子读一读。

我说我不信,我说我一定要找到韦小芬。

章伟说小说里的韦小芬死了。

我说我不信。

章伟根本不在乎我是否相信他。他说这部小说你拿去。说着,他调头就走了。那是我与章伟见的最后一面,以后再也没见过。

那是章伟送给我的一部叫做《眼睛》的小说。小说是以我为主人公的一个天生瞎子如何将眼睛治好后又如何不适应明亮的世界而要求再次将双眼弄瞎去过瞎子美好的爱情生活的故事(我想,这是章伟以我为题材的虚构小说)。

后来,这部小说出版了。有关我去都安寻找韦小芬的那个故事,着实让章伟写进去了,而且写的故事和我去寻妻的故事是吻合的。尽管我读不懂小说里的文字,但我从我的收音机里能听到连播的小说《眼睛》。于是,我在每天早上8时就准时锁定频率,听听有关《眼睛》的故事。

那天早上,尽管冬天的太阳已经暖融融地挂在天上,但我的心仍是冷冰冰的。因为我将要调离这座古老的城市而前往省城工作了,这对于一个热爱自己家乡的作家来说就好像热恋自己的情人一样永远不舍得离开。虽然在那样的城市中我没有多余的情人,但我毕竟有几个相好的朋友。值得我怀念的朋友当然是瞎子炳。

我目送着瞎子炳上了那班前往都安的长途班车。

瞎子炳上车后,他的脑袋好像蜡黄的南瓜一样从车窗里伸出来,呆呆地对着那个叫做马莉莉的女人傻笑。我似乎觉得瞎子炳的目光愈拉愈长,一直拉到我的眼珠里。我给他挥了挥手,好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车子启动了,车子离开了我们生活的城市,向桂西南方向的山区公路上行驶。车子到了一个叫红水的汽车站吃午饭的时候。瞎子炳才从司机那里知道,从红水到都安还有60里路,再需要2个小时,瞎子炳就可以赶到那个令人神往的都安县城了。之所以说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那是因为都安那个地方生育了一个叫韦唯的歌星。瞎子炳心想,也许,韦小芬和韦唯还沾亲带故呢。

车子又轰轰地发动了,像只甲虫一样向前爬行。一名年轻的女人在车前向司机招手,示意她要到都安去。司机似乎已经习惯旅客急于回家的心情,随手就将汽刹门的机关一揿。那车门就一个劲地“嘁”了一声,门也就自动地开了。那个女人动作敏捷得像只猴子,轻轻一跳就跳进车厢里。女人红朴朴的脸蛋瞬时露出一个轻微的笑靥,她趔趄地摇晃着身体往过道里寻找空位。

凑巧,瞎子炳身边就空了一个位子,那女人在瞎子炳身旁坐了下去。也许是女人的屁股过于肥大的缘故,她险些坐到瞎子炳的大腿上。

瞎子炳轻轻地往里挪动了十来厘米的位置,让出更多的空间给那肥臀女人。

肥臀女人坐稳后,才注意到给她身边的瞎子炳点头致谢。瞎子炳面对肥臀女人轻轻地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就扭头去看窗外的山色了。

当肥臀女人与瞎子炳面对面地微笑时,肥臀女人立马惊讶起来。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她几乎不敢面对瞎子炳。这是为什么?瞎子炳当然不知道。

之所以肥臀女人有如此恐惧的心理,那是因为她就是韦小芬。

韦小芬觉得她老公是个瞎子,而身边的男人却是个双眼明亮的汉子。她觉得眼前的男人怎么长得跟自己的瞎子丈夫一样使人不可信。她只是狐疑地感觉到天底下竟有这么一个男人的长相几乎和她的瞎子炳没什么两样。她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就是身边的男人有问题。她悄悄地瞄了瞄瞎子炳,又悄悄地瞄了瞄瞎子炳。她的眼睛像幼鼠一样害怕见到瞎子炳的目光。尽管如此,她还是有恃无恐地看着身边的男人。这也许就是一个女人的心眼。

韦小芬那样的举动很久才被瞎子炳发现,瞎子炳觉得身边的女人真有意思,他便扭过头来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韦小芬,甚至是目不转睛。

韦小芬遇到瞎子炳舔过来的目光,真有点无地自容。她低下头,脸瞬时红了起来。瞎子炳似乎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就闭目养神了。

车子在山间公路上颠颠簸簸地转了几道弯,当车子向右急转弯的时候,车子的离心力把瞎子炳的身体甩向左边,紧紧地挤压到韦小芬的右肩上。韦小芬似乎有忍辱负重之感,总觉得身边的男人似乎和瞎子炳没什么两样。她曾试图开口想跟瞎子炳说话,却难以启齿。

车子的离心力又重重地把韦小芬的身体甩向瞎子炳的怀抱的时候。瞎子炳很不好意思地把韦小芬推到她的正位上。那是韦小芬唯一可以说“谢谢”的机会,但都失去了。

如果韦小芬在那种离心力的错觉下能大胆地与瞎子炳说上一句话,那么,瞎子炳肯定会听出韦小芬的声音来。可韦小芬和瞎子炳谁也没有开口,这也许就是天意。

车子好像吉普赛人的大蓬车一样在山险路窄的石渣路上喘着沉重的粗气,颠簸的车厢至少有3名乘客呕吐,一股馊酸味在车厢内弥漫着。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瞎子炳和韦小芬在拥挤的摇晃中相依着。瞎子炳很不好意思,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但都被车子的离心力给拽往韦小芬身上去。想来,真的有点滑稽,甚至像是一场游戏。

我想,也许此时的瞎子炳和韦小芬就像城市里匆匆回家的过客一样擦肩而过。甚至他们像两只南来北往的蚂蚁在独木桥上相遇,它们彼此嗅嗅对方的腺体,碰碰对方的触角。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蚂蚁都想知道对方是雌还是雄。甚至,在蚂蚁的眼里,只有性才是它们相互吸引的东西。

我想,也许那是动物界的一种本能罢了。

遗憾的是瞎子炳现在不是瞎子,他嗅不出韦小芬身上的味道,他的耳感和嗅觉早就随着他眼睛的明亮而退化了。

相反,韦小芬也无法确认在她眼前的男人就是瞎子炳。因为瞎子炳毕竟是瞎子。

车子又颠簸起来,咣当咣当地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像台老掉牙的破机床,稍不小心就要散架似的。

车子里坐着44名乘客,在我的家乡里,44就是“死死”的意思,那是一个极不吉利的数字。在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坐在车子里的44名乘客中,谁都不会想到那是个魔鬼的日子。

悲剧终于发生了。车子翻下18米深的沟壑里……

我真是万幸,我瞎子炳没有死。我只是一些皮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之外,没有伤筋动骨的痛苦。

那天,我和车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发生那样的事故,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我好像记得车子翻下沟壑的一瞬,也许我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我紧紧地握住椅栏随车而下。那时的我是双目紧闭的,只有那样,我才回到瞎子的感觉世界中。因为瞎子的黑暗是美好的。车子往下翻滚的时候,我大脑的图像立马显示出我是在空中飞行,我似乎觉得我像天空的雄鹰一样轻松地飞翔。那样的感觉也许只有几秒钟,我被身边的肥臀女人死死地抱住了。我的重心被那个女人重重地压拽着。我曾试图要甩开她,但都无济于事。也许那是肥臀女人的求生本能。她好像是一位不会游泳的人掉入河中且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死死地抱着我。只有那样,也许生存的希望才更大。

是的,谁不希望死神到来之前有个救命的依靠呢?我瞎子炳当然也是如此。我被肥臀女人抱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松开紧握椅栏的双手转去死死地抱住抱着那个女人。那时的我才从“飞机”的空翻中感觉到死亡的恐怖。求生的本能告诉我,抱住那个女人,也许就有希望。

我在昏昏沉沉的朦朦胧胧的黑古隆咚的人堆中忽然发现了清晰的图像,我的大脑的图像告诉我,我抱着的女人不管是从手感或是肉感,甚至是女人身上的气味都是韦小芬的,真不可思议。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还处在瞎子的感觉世界里,在理性和本能的驱使下,我在女人的身上细腻地摸了一遍,我先是嗅嗅她头上的头发,再摸摸她的眼睛,摸摸她的鼻子,摸摸她的耳朵,甚至是用我的嘴唇去碰碰她的嘴唇。我的感觉再次告诉我,女人肯定是韦小芬,女人就是我还没有离婚的妻子。

我几乎想吼叫起来。我睁开双眼看着那个我从未见面的妻子时,我恐怖得直想哭。眼前的韦小芬已经死去,而且死相十分糟糕。我从她的颈脖下第一次看见那块缅甸裴翠,它在韦小芬的领口露出一线光芒。当时,尽管我抱着韦小芬并呼叫了她的名字,但都无济于事。我想,她是为我而死的。不管从哪个细节分析都可以证明她是为保护我才将我紧紧包裹着,她为我而垫底为我而悲壮地牺牲了。在这里,也许我用“牺牲”二字很夸张,但那着实是我的心里话,我在韦小芬的脸上绝对不能看见“死”字。如果那样,我会觉得我对不起她。另外,如果没有韦小芬包裹着我,也许,死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她。

生存下来的人都被另一辆豪华班车拉走了,重伤和轻伤的人也被医院里派来的救护车拉走了。剩下的是七位死者在沟壑里安然地沉睡着。一些被称做交通警察的人在为那辆破烂不堪的车子和那些死去的人拍照。从那些死者中,人们发现肇事司机死相很祥和,好像一个劳累过度的农民躺在石缝中睡觉。

据交通警察和法医鉴定,觉得肇事司机是从车里跳出来后撞对石头而断了颈脖才死的。他的身上没有血垢,和那六位同行者完全不一样。

我并没有跟那些有幸生存下来的人返回城里,我没有把派出所对韦小芬立案侦察的事告诉交警,毕竟,韦小芬是为我而死的,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出卖她。我和那些正在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说我是死者的丈夫,我从口袋中拿出我和韦小芬的结婚证在手中晃动着,试图让他们看到我手上的证明,可那些警察们根本就不在乎我。我想,也许我像路边的一泡牛屎,似乎让人瞧不起。

大约一个小时后,事故处理小组的警察才主动找我问韦小芬和我的关系,我把结婚证递给一位警察,他看了我的结婚证,便问我结婚照片为什么撕掉了?我羞涩地说不出所以然。那个警察笑着说是不是吵架时撕掉了。我忽然觉得这句话很好回答,我立刻说是的,我们吵架时她撕掉了。警察不再问什么,就给我办了认尸手续。也就是说我在这之前或是以后我必须是韦小芬的丈夫。我有义务为她办理后事,甚至我还可从事故处理办公室那里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人身伤亡安置费。

显然,那笔人身伤亡安置费是我应该得到的,但我却遇到了麻烦。

在办理领取手续的那天,一个叫做马仔的男人带着十来个村民到我住的县政府招待所,把我打了一顿。村民说韦小芬是马仔的老婆,他们19岁订婚20岁同居,21岁的时候马仔赌博成性把韦小芬赌输给盘村的王老九。韦小芬过契给王老九的第二天就失踪了。

那个叫马仔的男人说韦小芬失踪后,他被王老九拿着砂枪上门逼债,显些把命给搭上。幸好王老九在柳城被人家砍死了,才解除了冤家。马仔说到“冤家”的时候,他似乎愤怒起来,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然后他点上一支烟,烟雾吐在我的脸上久久不愿散去。马仔接着说,他找韦小芬已近两年了,好不容易才把韦小芬从柳城找回来,在村里补办了60桌的筵席。如今韦小芬死了,那20000元的死者补偿费应该属于他马仔而不属于我。

我在那群怒视凶猛的汉子面前不敢说什么,实际上我也不想说什么。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他们不就是想要那20000元补偿金吗?我对马仔说那笔钱你能领走你就拿走吧,我让给你就是了。

马仔几乎笑了起来,带着他的十多个弟兄朝着大街上涌去。

后来我才知道马仔在县里闹事的经过。马仔并没有领到那笔钱。

之所以马仔领不到那笔钱是因为他和韦小芬并没有合法的夫妻关系。他们在县里闹了一阵子,而且还动手打了民警。

马仔和他的几个兄弟都被公安局拘留了。

马仔被公安局拘留的同时,他一直强调他是韦小芬的老公。公安局听到韦小芬的名字,才忽然想起被通缉的韦小芬。

公安局问马仔:“韦小芬卖房屋得的20万元在哪里?”

开始马仔不说,公安局再次逼问,马仔很坚决地说他不知道。

于是,公安局派人到马仔家搜查,果然,在韦小芬的鞋垫下找到了20万的活期存折,存款人是韦小芬,马仔看到存折的时候,他的嘴巴瞬时变了个0字。

马仔骂道:“他妈的,这死婊子,怎么有这么多的钱还要回来。”公安问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马仔说他真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这钱至少他要花上三五万,首先是还债。

后来经过公安民警的分析,韦小芬的钱确实马仔不知道。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韦小芬的案件终于水落石出。

我回到柳城的第二天,我下岗了。

之所以我被下岗是因为我已经不是瞎子,准确的说我已经不是残疾人。

那天,我在悲痛之中到了按摩院,那个主管我们的张副院长像疯子一样对我傻笑,尽管他仍是一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但他大脑里对我的图像却清晰得让人捉摸不定。他对我说:“杨虎炳,你下岗了。”

张瞎子的话像根鞭子硬邦邦地刷了下来,尽管我感到有点痛但我根本不在乎。我问张瞎子,我说张副院长,公司为什么要辞退我?

副院长说,辞退你是因为我们的城市有很多瞎子要安置要就业。你已经不是瞎子了,你的床位已安排给新的医生接管了。

我瞬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我似乎觉得我被涮了,甚至涮得赤裸裸的难以见人。我知道,在瞎子按摩院里,只有瞎子才拥有那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我对张副院长说,还有别的挽救渠道吗?张副院长说渠道当然有,你到民政局找马局长问问,马局长是我们的院长,他有权作出决定。

我和马莉莉到龙城超市买了一些市面上最时兴的鹿龟酒、脑黄金、盖中盖口服液和两条红塔山。趁着晚间新闻还没播完就去敲了民政局马家辉局长的门。

正好,开门的就是马家辉。他看见我和莉莉的时候,先是惊讶后才是喜悦。他惊的是想不到我杨虎炳会登他的家门,喜的是他看见了莉莉那张可爱的笑脸和我手中的礼物。

马局长把我和莉莉迎进屋里,第一句话就说恭喜我有双明亮的眼睛。还说只要有双好眼睛,什么喜事都送到我身上。马家辉的一番话把我要说的话给堵死了,我似乎不知说什么。

我对马局长说我能有什么喜事,马局长说还不喜吗?你看你身边的女人,如果你是瞎子,她能和你交朋友吗?看见你杨虎炳能和正常人一样有着自已的生活,我马家辉高兴啊!

我说我现在正常吗?我怎么不觉得?

莉莉在旁边焦急地说,马局长,瞎子炳这次来并不是报什么喜事,他只是为按摩院的工作来找你。你想想,一个在按摩院工作了十多年并拥有不少客户的主治医生,怎么能叫下岗就下岗呢?

马局长觉得莉莉的话似乎让他很难为情,他说:“瞎子炳已是个正常人而不是残疾人了。按照瞎子炳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属于我们民政部门管理了。这是局领导和残联协调后作出们决定,我马家辉也觉得这个决定是明智的。我看呐,这也许对杨虎炳重新就业更有好处。”

尽管我和莉莉送了不少礼也求了不少情,可马局长的原则性却很强,他并没有答应给我回去上班的要求。他把我送出他的家门时,对我冷冷地丢过来一句话,他说:“如果想回按摩院工作,除非你的眼睛瞎了。”

是的,“除非你的眼睛瞎了”。这句话一直刺激着我。我为什么不做回以前的我去做我坦然的工作呢?我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见人间百态后才被涮下岗呢?我为什么不回到我的盲人世界去复制我的人生?这当然是一时的气话。

我给市政府的那个刘江河打电话,前面我已经提到过刘江河这个人,他是个处级干部。我每次给他按摩时他总是喜欢谈政治谈女人,甚至谈性欲。我没有求他帮过什么忙,我只是想通过下岗这件事情去咨询咨询他。也许能从他那里找到回单位上班的理由。可我在电话中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刘江河说清楚的时候,他说他是市政府的秘书长,对这方面的政策吃得很透。他所说的道理和民政局马局长的道理几乎一模一样。最后,他说我瞎子炳的出路有二条:第一是到工商、卫生部门办理一个个体经营的营业执照,要求办个按摩室。第二就是他愿意帮我的忙。

我和莉莉商量。莉莉开始同意刘江河说的第一个建议,叫我自己开一家按摩室。我觉得莉莉的话虽然有理,但我不想做个私营企业者。也许我的观念很陈旧很迂腐,但我求的却是一个稳稳当当的工作。我知道我和莉莉在观念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甚至常发生一些争吵。不过,为了铁饭碗,我想到更多的当然是希望回我的单位上班,毕竟,那是一家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能在那样的单位工作,有退休金也有养老保险金。

当然,我那样的想法被莉莉说是异想天开,说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后台,我只好听由莉莉的安排。

莉莉叫我跟她到城区民政部门办理结婚登记。我说我不去,我现在对结婚还没有兴趣。莉莉说如果现在不想结婚也可以,但我跟她必须像夫妻一样生活,我说这就是眼睛明亮的人常做的事吗?莉莉说是的,现在都兴这样过了。我说随便吧。

莉莉把她的三家服装店转让给别人,在市政府秘书长刘江河的帮助下,我们在五星街口租了一间三层楼的房子,开了“红楼美容按摩院”。

很凑巧,那个门面恰好在我原来的按摩院对面。莉莉花了十八万元把那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装修了一遍,使那栋房子焕然一新。

典雅的室内设计、合理的布局以及整体效果都很好,甚至相当专业相当到位。它和街对面的瞎子按摩院比起来,我们“红楼院”要强得多。

红楼院是红楼美容按摩院的简称,楼上楼下一共十二间房,我们用一楼做美容厅,二楼做按摩厅,三楼是服务小姐的临时住房。

开业前,莉莉招了三个美容小姐,莉莉分别给她们起名林黛玉、林妙玉、林巧玉。另外还招了七个按摩小姐,她们的年龄都不超过19岁。莉莉也分别给她们起了花名,叫春花、秋花、梅花、兰花、菊花、荷花,最小的且最漂亮的那个小姐叫茉莉花。我看见招来的七朵花似乎都没长绿叶,我说的绿叶是衣服,甚至是裤子。因为她们身上穿的衣物甚少,个个都袒胸露背浓妆艳抹地被莉莉招进红楼院。

尽管我的大脑里储存过这个世界上我所接触过的物体图像,但我现在看见的这些女人和我原来瞎子的图像却格格不入,我有点好奇,总想多瞄她们几眼,也许那样,我才觉得有眼睛和没有眼睛着实不一样。

那天,开业的时间是在晚上8点钟,西瓜一样大的红色灯笼一共挂了99盏。红墙、红窗、红帘、红灯笼显得热烈、富贵、祥和。

红楼院真不愧红楼花香,那天的宾客尽管满座,生意显得十分兴隆,但并不生财。因为我们开业的第一天都是一些老朋友来捧场,所以,莉莉不收费,就是说我们当晚的经营是免费服务的。我想,也许那是莉莉做生意的一种手段,虽然第一天的费用损失了,但那样的损失会给今后带来更大的财富。

第一位送花篮的就是刘江河那位市政府秘书长,刘江河的花篮往红楼大门一摆,紧接着就有数十个花篮摆上来。我不认识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单位来庆贺。不过,从那些到场庆贺的人来看,他们的来头肯定不小。

鞭炮声和宾客的热闹声在一阵阵的喧嚣之后,来庆贺的客人都被莉莉引到各个房间里去美容甚至去按摩了。我在二楼的主按房等待着刘江河,因为在我眼瞎的年月中,刘江河已是我两年的固定客户,我知道刘江河肯定来让我按摩,我相信他一定会到我的床上来。

遗憾的是我在那样热闹并客满的生意中接不到一个客人。开始我觉得是不是我哪里出了毛病,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之所以我错就错在我不应该是男人。

我发现每一间按摩房的门闩都闩死了,至少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我是孤独地坐在我的按摩室内想入非非。好长一段时间的孤独迫使我下楼去找莉莉,但都找不到她。每间房都反锁了,都说瞎子的耳朵很灵敏,我用耳朵去听每一间房的声音,试图从声音中找到我的老婆莉莉。我几乎从每间房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轻微的女人的呻吟。从那些呻吟的声调里,我似乎想起和女人做爱的声音。我的耳朵本能地告诉我,莉莉开的是妓院,这是光明里的黑暗啊,我不愿看到这样肮脏的场面,我愿回到我瞎子的干净的世界里。

我立即闭上眼睛,找到了我眼瞎时的感觉。我要用瞎子的嗅觉和瞎子的耳感去找出屋内清晰的图像。那样的感觉尽管和瞎子时的感觉相差悬殊,但我还是感受到里面发生的事情。

我朝三楼狂奔而去,我在三楼走道上呼喊马莉莉时,我看见莉莉从睡房里走了出来,莉莉说你喊什么喊?你发疯啦。

我并没有在乎莉莉对我说什么,我双手推开跟前的莉莉直冲进房间,我的双眼四处搜巡,试图从屋内找出别的男人来。莉莉跟在我身后,说,怎么,吃醋了?

我并没有发现莉莉和别的男人有做爱的迹象,我问莉莉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莉莉说做美容按摩生意。我说为什么都把房门闩了?莉莉说那是客人的事情。闩就闩吧,反正我是按钟点收费。

我说每个钟点多少钱?莉莉说100元。我说服务小姐拿多少?莉莉说分文不拿。我似乎觉得我的耳朵有问题,一时听不清莉莉的话,我疑惑地问,服务小姐每月工资拿多少?莉莉说分文不拿。我说为什么?莉莉说小姐的工资是从客人的口袋里拿的。小姐服务好了,客人高兴了,小费是一百一千地给她们,我们当老板的绝不能眼红。

我悟出其中更深层更隐蔽更荒淫的涵义。我说你莉莉现在不是什么美容院的老板,而是红楼院的老鸨,你开妓院你想死!

莉莉将食指对着嘴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我小声一些。莉莉说你大声胡说什么?我怎么是老鸨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红楼院的真正老板是刘江河,他是红楼的龟头,龟头你知道吗?就是和鸨母一样的老板,他是大股东。今天晚上来的都是他的朋友,那些人来头不小,他们都是红楼的保护伞,有钱赚我们就赚,知道吗?

我觉得我不应该看见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我觉得我应该回到我原来瞎子的世界中去,我觉得在瞎子的世界里没有黑暗,没有肮脏,没有腐败,甚至没有邪恶。我想,我为什么要看见东西呢?我为什么要看见眼前的黑暗看见眼前的肮脏交易呢?我要回到瞎子的世界里,只有那样,我才不会下岗,我才有我原来的图像和原来的空间。

我看着红色的房间、红色的楼道、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地毯,还有红楼的主人,我几乎觉得一切都显得陌生起来。我觉得我和莉莉并不是红楼院的主人而是红楼院的一张抹手布。甚至我是战场上的一块靶子,让刘江河瞄准让敌人点射。

我想,我的死期也许不远了。

我朝楼下跑了下去。我跑到二楼的转弯处,由于速度快,我撞倒一个人,我几乎吓了一跳。被我撞倒的正是刘江河,他身边站着林黛玉。我知道他们刚做完交易,甚至刚做完爱。

我没有对刘江河说对不起,我也来不及看着那个娇媚的林黛玉,就急匆匆地往一楼跑下去。

刘江河叫我站住,刘江河说我和莉莉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他说如果我把红楼的内幕说出去,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杀死我。

刘江河停顿了几秒钟,几乎在看我的表情反应,我好像不在乎他的要挟,只是转身朝楼下走去。

刘江河从我背后狠狠地丢过来一句话,他说:“你瞎子炳生来就应该是个瞎子,眼睛亮了多碍事。”

我跑进街心,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里。

我在这座满脸是皱纹的城市里漂泊流浪了三天,我试图用熨斗烫平这座城市的不足,但我做不到,因为这座城市给我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是肮脏的,我没有勇气再睁开眼睛说瞎话。我知道一个瞎子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的心是光明的。而一个看见光明的人却看到了黑暗,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实。我现在真的想回到我从前的按摩院去,给我的客人按摩,只有那样,我才能找到我的从前。

我再次找到民政局的马局长,我求他给我回到岗位上去,做一位按摩师的工作。可马局长还是那句话:“要回来工作,除非你是瞎子。”

我没有过多的想法,我总觉得瞎子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我没有过多去想问题,我只觉得我应该回到岗位上去。那天夜里,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把石灰粉抹上自己的眼睛,我根本就不在乎双眼剧烈的疼痛,再次来到民政局,一步一步地摸索到了马局长家的门口,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我没有敲他家的门,我竟然在马局长家的门口晕了过去。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马局长打开房门去上班的时候,他被一个躺在门前的人吓了一跳。马局长定睛细看,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我。

马局长看见我那双复明的眼睛已沾满石灰粉,样子十分恐怖。马局长急得直跺脚说:“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我……我完全是为了要回去上班。”说完话,我像堆抹桌布一样瘫在地上,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莉莉刚好来找马局长,看见我的样子,她双腿一屈,咚地跪在我的身旁嚎啕大哭起来。

莉莉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右手臂揽过我的后颈脖,使我的头立了起来。然后,莉莉努起嘴,先是在我的眼睛上使劲地吹,试图吹走涂抹在我眼睛上的石灰粉,莉莉似乎无从措手,便用嘴巴去吻去舔我眼晴上的石灰。

莉莉从嘴巴里每吐出一口又涩又辣的石灰粉,口里就吐出一句:“何苦呢?”

莉莉每吐一口石灰粉,又说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努力地蠕动那张厚如薯片的嘴唇说:“其实,我很想看见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我真的不想再见光明里的黑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皮明显地动了动,仿佛想睁开眼睛似的。

(选自《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201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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