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正午,烈日灼人。楚国郢都的大狱,却像月黑之夜,一片幽暗。牢房里囚犯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仿佛地府恶鬼的哀号。
突然监狱过道里闪起火光,一道颀长的影子映在地上,接着响起铛铛之声。一听便知,这是脚镣撞击的声音。“是重罪囚犯……”犯人们立刻议论起来,凑到牢门前望去。却见一个华服少年,脚上带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抬脚,仿佛都要使出浑身力气。可少年却顾盼自若,偶与犯人目光相交,便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全然不似囚犯入狱,却像是参加盛大的宴饮。他身后是牢头樊厚,高举着火把,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倒似少年的跟班。
犯人们的目光随着少年,缓缓向大牢深处挪去,在一间牢房前停下。“便是这里了。”樊厚恭敬地说道。他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向少年做了请的手势。
“多谢樊公关照。”少年走入了牢房。他借着火把的亮光,环顾四周。牢房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虬髯大汉,靠墙而坐,手脚皆带重铐。角落里还躺着一个老者,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像是一节枯死多年的朽木。
樊厚关上牢门,向那大汉眨了眨眼。大汉一跃而起,靠到了牢门前,正欲与樊厚搭话,那少年却伸指,轻轻一弹大汉手上的镣铐,发出“铛”的脆响。
大汉斜睨少年,“你这是何意?”
少年笑道:“原来先生的镣铐和我的一样,也是铁制的。”
大汉的神色更加不解。
少年道:“看先生举手投足如此迅捷,我还道这镣铐是绸布所制,轻如无物呢。”
大汉闻言,嘿嘿一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
少年抱拳道:“在下毕无疾,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大汉道:“我叫聂无伤。”
毕无疾笑道:“无伤、无疾,你我的名字倒像是兄弟。”
聂无伤脸色骤然一变,露出一丝惨笑。“做我的兄弟?只会给你带来灾祸!”
毕无疾眉头微蹙,“聂兄何处此言?”
聂无伤却不答话,转向樊厚,道:“这牢房里已经有了两人,你怎的还要塞进一个来?”
樊厚压低声音道,“重罪牢房的囚犯,个个凶神恶煞。”他指指那少年,“这位毕爷怎能和那些凶徒挤在一起。我特意把他安排这间牢房,你帮我多关照毕爷。”
聂无伤道:“原来如此,多给我好酒好肉,我便答应你。”
樊厚道:“好说好说,稍等片刻。”说罢转身离开。
聂无伤靠墙坐下,刚才脸上的惨色已然不见,大喇喇地上下打量毕无疾。
毕无疾微微一笑,缓步向墙角那位老者移去。他走到老者近前,躬身道,“在下毕无疾,向老先生问好。”
老者依然双目紧闭,毫无声息。
聂无伤却突然怒道:“你是秦国人?”
毕无疾一惊,忙道:“聂兄何处此言?”
聂无伤道:“你虽用楚国口音说话,却夹杂着秦音!难不成是秦国派到楚国的探子?”
其时楚秦两国已交恶多年。二十三年前,当时两国的国君还分别是楚怀王、秦昭王。秦昭王约怀王在武关相会,以结两国友好。怀王骑虎难下。若去会盟,恐被狡诈的秦王欺骗;不去,又怕秦王震怒,发重兵来攻。犹豫再三,楚怀王决定前往。
谁知一进武关,楚怀王就被秦军劫持,送到了秦国国都咸阳。秦昭王要挟楚怀王,割让巫、黔中郡。楚怀王愤而拒绝,于是被扣押在秦国。楚国大臣于是另立新王,即是如今的国君熊横。秦昭王趁楚国国君新立,发兵攻楚。大败楚军,斩杀楚军5万人,夺取析地十五座城。
而楚怀王虽一度从秦国逃走,但又被秦军捉住。在被扣押三年后,受尽屈辱的楚怀王客死秦国。听闻噩耗,楚国人人哀痛。从此楚、秦两国结下血海深仇。
其后二十年,楚国、秦国几番交兵,楚国次次惨败。楚人更加痛恨秦人,秦人也极少踏上楚地。故而聂无伤出到毕无疾的秦国口音,便立刻怀疑他是秦国的探子。
毕无疾却从容道:“聂兄当真好耳力!不过我说话虽带秦音,却绝非秦人。”
躺在地上的老者突然微微一动,像是在昏睡中被唤醒。他依然闭着双眼,开口缓缓道,“这两句话你又换成了魏国口音。进这牢房之后,你寥寥几句话,却有三种口音,真是走南闯北之人啊。”老者的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像是患重病已久。
聂无伤道:“是么?毕无疾,你到底是哪里人士?”
毕无疾笑道:“老先生说得不错,您见识广博啊!想不到小小一间牢房,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那老者却面无表情,又一动不动了。
毕无疾又道:“我是魏国大梁人士,世代经商。我家的营生,无非是在一国采买特产,再运到他国贩卖,因而常常要居住在他国。我儿时曾随父亲在秦国住过几年,不免有了秦地口音,时隔多年,竟还被聂兄听出了痕迹。最近两年,父亲派我独自在楚国经营,入乡随俗,说话便尽量用楚地口音了。”
聂无伤仍有怀疑之色,道:“姑且听之。反正你我还要在这鬼地方共处几日,倒要看看你说的是真是假。”
毕无疾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那老者却又道,“你家的生意甚是兴旺吧?”
毕无疾奇道:“老先生何处此言?”
老者道:“你穿的应是上等的丝履,因此走路落地无声。”
毕无疾道:“这种丝履,一般的富户也穿得起。”
老者又道:“你身上穿的绸袍,为邓地所产,是楚国最上当的衣物。而你的腰间挂着一块玉佩,是昆仑美玉所制,价值连城。若非巨商大贾,怎有钱佩戴如此贵重之物?”
听闻此言,毕无疾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聂无伤忙道:“老先生所言是真?”
毕无疾点点头,面露不可思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