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王朝堂堂首相裴炎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婉儿对此毫不在意,她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救不了他,也觉得他本来就是该死的。其实世人都明白,没有深宫里的天后的支持,谁也坐不上王朝的宰相。但裴炎借助天后的力量登上相位之后似乎把这个最简单的道理给忘了,居然还倒行逆施,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故意找天后的麻烦,根本就是一个树立起来以供打倒的靶子——这种呆子,婉儿管他叫做读书人,读死书且死读书的那一类“读书人”。
另一方面,婉儿也的确不能支持裴炎。武家人说的是实情,无论他们各自怀的是怎样的心思,现在都被牢牢地绑在天后这一条船上,一荣共荣,一辱共辱。
但是,天后再强势、再可怕,终究是个人,而并非永生不死的神。她现在已经渐渐显出老态了,倘若有朝一日她不在了,那么武氏家族的覆灭就是她上官婉儿的覆灭,而且绝无退路。
“值得么?”
她在内心里暗暗问自己。
这个夜晚,洛阳城沉浸在氤氲的酒气和欢笑的歌声当中。古老的城池在这些声浪中沉浮,仿佛随时会醒来,也仿佛就此长醉不醒。
婉儿上得马车的时候已经醺醺然了。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酒后说过些什么话,直到上官西半推半抱地把她塞进马车。在静谧的香气里,马车缓缓穿过整个宫城,载着她回到自己的寓所。
第二天醒来,婉儿的头还有些昏沉,隐隐感觉疼痛。这一日她都没有出去理政,也没有去朝见天后武曌。她倒是打发了贴身侍女上官风去打探消息,传回来的讯息是:千万不要来,白马寺薛住持正在天后这里。
于是婉儿翻了个身,继续大睡特睡。她想,天后也真不是凡人,先帝李治的尸骨还没葬到乾陵里去,她就把薛怀义招进宫中了。
薛怀义和天后武曌之间的暧昧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只不过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而已。稗官野史里往往渲染薛怀义的“家伙”如何强壮,如何弄得女人欲仙欲死……儒生们却总是兴味盎然地传说薛怀义和天后年轻时的青梅竹马,仿佛他们的重逢缘于一段伟大的爱情。
其实婉儿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薛怀义今年才四十岁,而天后已经六十了,足以当得薛怀义的母亲。至于情欲,六十岁的天后也未必如何贪得无厌,只不过她的做法的确肆无忌惮,像之前所有天后的典型作风一样。其实当婉儿抱着枕头在床上无聊地滚来滚去的时候,她很能理解一个女人年华垂暮时的寂寞心情。
说起爱情……婉儿已经二十岁了,却还始终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稗官野史之中经常有些涉于风韵的故事,婉儿捡出来看了,却也觉得平平无奇。她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女孩子,所以有时很悲观地想自己恐怕一生都不会再拥有爱情了。
爱情,就是那种像瓷器一般轻盈易碎的小东西,它应当是那些提着裙裾小心翼翼的一辈子都不敢抬头的贵家女孩子才堪拥有的东西。她们即使是衣服被烧着了也会仪态优雅不失风度,但是见到一只活老鼠就会马上尖叫着跳到桌子上去。
“无聊!”婉儿想,慵懒地微笑。
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再是那样的女孩子了。这四年来婉儿批复过无数的奏章,其中甚至已经包括了刑名和军务。她知道自己有时一笔写下去,会使得不知多少颗人头落地,在梦魇里那些人头腐朽成的白骨骷髅有时候拼成一堵墙,有时候垒成一座城,她对此早已漠然。反过来想,将这一切都归责于她也是不公平的,她也不过是组成王朝机器的无限个环节中的一环。
“既然天后都不在乎……”她想。
武三思对婉儿有一些觊觎。这一点婉儿很清楚,从内心来说,她也并不特别拒绝这种觊觎,这会令她的虚荣心有一丝满足。
平心而论,武三思并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他很有魅力。他神气而灵活的眼神为他在洛阳城的女人圈里赢得了不错的声望,他也不太掩饰自己风流的个性。这一点与武承嗣不同,武承嗣对情欲的要求可能未必下于武三思,但他在公开场合总是一副苦行僧做派。他孜孜不倦地接近天后,一心一意想借天后的手使自己称王封爵,乃至更高,相比之下,武三思要可爱多了。
薛怀义则是另一类型。
婉儿见过薛怀义,只是接触不多,她本能的和这个天后的禁脔保持着距离。薛怀义这个名字是天后赐给他的,并且让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认他做叔叔。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薛绍和薛怀义完全是两个风格,薛怀义很强壮,憨直,大鼻子方脸,并不英俊。他的憨直据说并非伪装而是真正出乎本性,婉儿相信这一点,因为,即使他曲意伪装也逃不过天后的眼睛;而且,天后在长达六十年的生命中所交接应对的几乎无一不是心机深重的人,即使像李显这样浑浑噩噩的人,他的门人宾客里也必然有些才智超卓之士,只是他分辨不出,也不能用而已。
长期生活在勾心斗角之中,整日里依靠揣测别人的心思过日子的人,总是希望近身的人越简单越好,所以,天后现在喜欢朴实憨厚的人。
但无论是武三思、薛怀义还是薛绍,婉儿都不喜欢。她沉沉睡去的时候隐约意识到自己是有一个喜欢的人的。那个人有着英伟的容貌,他微笑着贴近她,呼吸可闻,嘘出的热气在冬日的离宫凝成白雾。
“贤……”终于,她喃喃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但这个人已经死了。李显因为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谋主而失去了皇位,但李贤却是因为身边得力谋主的邪恶而失去了皇位,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婉儿不喜欢赵道生,不喜欢那个总是仿佛带着一张假面具的太子妃,她甚至不喜欢太子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喜欢太子!
然而她亲手写下了废黜他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