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个天台上的复式海景酒吧里,穿着蓝色制服的吧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开业之前准备工作。
海景酒吧的老板杨正穿着灰色T恤,卡其色短裤坐在屋顶的天台上,赤着的双脚搁在栏杆上,一双脚后跟部位被踩陷了的灰色布鞋搁在椅子下。杨正脚边几盆红色三角梅在灯下显出温柔的娇艳。棕色的工艺贝壳烟灰缸里,烟蒂差不多装满了……手里的烟头刚旋转着掐灭在烟灰缸里,又点燃了一支。他紧锁着川字眉头,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看着时光在他的眼前变幻:从暮色笼罩到华灯初上,从万家灯火到流光溢彩……傍晚的椰梦长廊像一条镶满红橙黄绿蓝青紫宝石的绸带,把大海和万家灯火分隔成两个世界,一边人间,一边天堂。
不远处的海面经过一艘五光十色的游船。海边漫步的人群里有手牵手的情侣,有抱小孩的一家三口,有三两成群的年青人,也有并肩散步的老两口。
好久没有这般的闲心,静静坐一坐了。即刻他的心里有一个人,让他倍感安心。儿子兴兴接回来后被奶奶带到亲戚家玩去了。三年前,兴兴的妈妈抑郁症,在娘家的闺房服毒自杀,留下十一个月大的兴兴,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白天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夜晚,等儿子睡熟后,他会到朋友的酒吧去寻欢。今天是破例,他在烟雾里一遍遍回味那个让他安心的人,兴兴的老师:洛慈。他一想到她的时候,紧锁着很多心事的眉头会舒开,只看到三条很深的皱褶,紧绷拉长的脸表情松弛了,浮现薄薄一层带着明显希望的微笑。
杨正在天台上坐了几个小时之久,似乎这几个小时是他这一生前所未有的安定时光。
杨正在八岁之前不姓杨,也不名正。大家都叫他“阿弟。”
阿弟的生父孙远雷是北方人,带着文艺工作队到了海南,认识了阿弟的母亲,当时当地当红的歌舞团美人赵秋芳。传说,其貌不扬的孙远雷为了追赵秋芳特地买了辆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每天准时守候在宿舍门口、单位门口送赵秋芳上下班,风雨无阻,最终打动赵秋芳,从一堆追求者中胜出,和赵秋芳在一起。他们没有结婚就生了阿弟,后来也一直没结婚,两人打打闹闹地过着日子,吵架的内容无非是孙远雷赌输了多少钱,又勾搭了什么女人或者就是赵秋芳的不检点。阿弟七岁之前,他父母还在一起,他在自己幼时的记忆里,全是在嚎啕哭声中撕心裂肺地看着吵架、甚至打架的父母。阿弟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没有上户口而无法上学,他的父母谁也没有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没上学,他不认识别的小朋友,没人和他玩,他只能呆在家里,抓虫子、蚂蚁玩,或者呆在赵芳排练用的小录音机前听歌。直到有一天晚上,孙远雷和赵秋芳在一场打闹中摔碎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之后,关系也像摔碎的物品,彻底破裂了。第二天,赵秋芳不知去向,阿弟跟着父亲过着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孙远雷败光了所有的积蓄,流连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边。有一天傍晚,家里再也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好不容易盼着孙远雷回来了却也没给阿弟带吃的,只是丢给阿弟十块钱,说,去找你妈。
阿弟拿着十块钱跑了出去,经过邻居家,他从裤腰上掏出弹弓,府身拾了块小石子,拉弓射向邻居家的窗棂,随着当的一声响,不一会,窗户打开,他唯一的小伙伴陈小辉探出头来张望,阿弟跳起来朝他挥挥,陈小辉看到杨正掉头跑了出来。
“阿弟,干吗?”
“我肚子饿,我爸给了十块钱,你陪我去吃粉汤吧。”
“我吃饭了,我带你到我家吃饭,我家还有饭。走吧。”
“你陪我去吃粉汤吧。不敢去你家。”
“怕什么。我们悄悄的,我爸不在家,我妈在看电视。”陈小辉拉着阿弟,阿弟挣脱手不肯去,陈小辉再拉他,他跟着陈小辉进去了。
陈小辉掀开饭罩,给阿弟打饭。阿弟狼吞虎咽地吃了饭。等阿弟吃完,陈小辉把碗洗了,盖好饭罩,两人跑到街上玩。杨正用一块钱买了泡泡糖,一人一盒,再花五块买了个Beyond的新磁带。
然后两个人欢天喜地跑到阿弟家去,阿弟从他床上的被子里掏出那台他在父母的战争中藏起来的小录音机,听Beyond的磁带,听了一晚上。直到陈小辉被喊回家。
星期一,陈小辉上学去了。
阿弟一个人在路边小店花了一块五吃了碗抱罗粉,把剩下的钱小心地装进胸前衬衣的口袋里,然后回家。孙远雷还没回家,阿弟爬上床,孤单和恐惧袭来,他忍不住默默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孙远雷也没有回家。眼看没钱吃粉汤了,阿弟骑上车到处找他的母亲。那时候的阿弟,脚还够不着自行车的脚踏板,他斜着身子,先把左边踩下去,再斜下右身,把右边踩下去。那是一个雨天,阿弟在去他外婆家的偏僻的小路上,被泥坑绊倒,吓到了躲在路边草堆里的母狗,来不及扶起自行车的杨正被母狗追着跑,又怕又累,加上一直没吃饱饭,晕倒在路上。母狗看到他倒地,狂吠一阵掉头跑掉了。瘦弱的阿弟被桃咸鱼去市场卖路过的人捡到,搁在咸鱼的担子上,挑到了村里的菜市场,他外婆在看热闹的时候认出他,把他带回了家。那场遭遇后来在杨正心里落下阴影,对狗总有莫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