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为你写下这一篇。
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忘记你。
在我老年痴呆之前，这之前的永远，我不会忘记你。
0
你不漂亮。
在2004年，第一次见到你时，这就是我对你的印象。
那时不知道今后会与你有许多牵绊，所以最初没发觉你的可爱，在那之后，我愈来愈觉得你是多么的可爱，因为太可爱，失去了你，当我想起你，就会心痛，但已经哭不出来，2008年那一年，我的眼泪哭干了——
在这世上，我还会遇到如你一样可爱的人吗？
1
2005年，我开始疯狂地写作，企图成为职业作家，当时太自命不凡，写的全是自我情绪发泄的作品，看起来像毫无头绪的泼墨画，四处投稿四处碰壁。
这时候我与你关系一般。“我现在在一家杂志做编辑了，”你亲昵地叫我“琉琉”，对我说，“帮我写稿子吧！”
我觉得你的杂志乱糟糟的，和你的个性一样，像一桶洗过许多彩笔的水。
“好荒唐啊，整本杂志就你一个编辑全权负责。”我皱眉讥讽，你只是笑，缠着我要稿子。
给了你几篇，全发了，我收到的稿费很少，但已是你争取来的最高标准，在那之后，我拿你的杂志当自己的地盘，今天兴起要在上面登张涂鸦，明天又写点杂记，后天突发奇想在上面开起连载。
你都由着我的性子。
或许是借着你的杂志写熟了，我开始收到知名杂志的约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地——我转眼就忘了你，专心去给人家写。
虽然发的小说越来越多——“但再怎么说，在这圈子里也只是个新人啊，我想写长篇，写了又怕没地方发表。”我向你抱怨。
“没事，写吧！”你知道你说话的声音有点像小叮当吗，“有我呢！”你拍着胸脯保证。
是哦，反正有你和你那本小破杂志呢，我干吗发愁？我只管写呗。
你啊，就因为你这句话——
我是个慢热的人，只有交往了许多年后，我才会把对方让进自己划着“普通朋友”的圈子里，在那条线之后自然还有“熟悉朋友”“老朋友”“亲密朋友”，但你——就因为你这句话，我没有犹豫地让你住进了我的心。
才不是洗过许多彩笔的一桶污水呢，你啊，你是一池彩虹。
2
你第一次恋爱的对象似乎长得挺帅，我没见过，但我猜应该很帅，不然你怎么会那么喜欢他？开口闭口都是他，直到你傻乎乎又甜蜜蜜地把自己交给他。
可是你却不太快乐。
恋爱这回事啊，肯定会有苦涩和辛酸，但我想，大多时候应该是开心的、甜的，不然就不是恋爱，如果没有享受到几近叫人窒息般的幸福感，那怎么会是恋爱呢？
许多理所应当的，他都没有给你，他不爱你。我一个外人，也察觉得到，其实我心疼又愤怒，却对你说不出口，因为你爱他。
那既定的结局来得太快，他离开你了。
你没有哭，我也不过问。
或许你是有哭过——或许你是有抱着哪个闺蜜哭过一夜，但你绝对没有咒骂过——我可以肯定。我见你受过许多委屈，在公司里也遭小人暗算过，但你从不怒吼从不怨恨，你太好，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使得我都不好意思为你打抱不平，那样显得我多阴暗似的。
你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和我谈稿子，谈你昨天喝的绿豆粥，还有一本很幼稚但是很动人的爱情小说。
我不追问你，只是忍不住说：“喂，你要好好的。”
屏幕上是你回的一个字：“嗯。”
我能想象你的表情和声音，你大约会先眯起眼，然后睁大眼，嘴巴没有目的地撇了撇，然后耸耸肩，以全无所谓的神态点点头说：“嗯。”
真是奇怪，无论何时、发生何事，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我就觉得你是个感情旺盛到把自己作柴来热烈燃烧的傻妞，智商吧，偏高，情商，绝对为零。
你奋不顾身地对人好，那义无反顾的缺心眼样子，实在叫我又想笑又想哭。
这么好的你——如果由我来分派命运和爱情——很显然，你，值得最好的。
3
我们谁也料不到，你的第二次恋爱，看起来那么美，却要了你的命。
4
你来找我玩，打开电脑后叫我看视频里的男生，很清秀，肤色也白，比你年龄小一点，躲躲闪闪的，很害羞的样子。
“就是他，”你捂住话筒不让对方听见，对我说，“我们在交往。”
我觉得很好，真的。
我笑起来，因为你露出的少女神色。又不是学生了，你这个社会人呐，笑得那么青涩收敛，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初恋。如果放肆地笑或动作夸大一些的话，就会把这场爱恋吓跑似的，你有些畏首畏尾了。
你给他取了个不适合男生的外号，汤圆，你一口一个“汤圆”地叫他，开口闭口都是他——让我想起你第一个男朋友，你给他取名叫“肉片”。
我才想起与你之间的话题，怎么也绕不过吃和love story——说到吃，你也不吃高级料理，全是街边小吃。说到爱情故事，那些白痴兮兮的老套小说竟然能把你看哭了——哎哟……
美食和恋爱，你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你要的这么少，谁舍得对你吝啬呢？
5
没多久，你领他来见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汤圆，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们此时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他比视频里看上去要胖了些，脸上全是笑意，看来你对他真的很好，当然，你笑得比他更灿烂。
说一个小插曲，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现在想起来，嘴角都会控制不住地上扬。
还记得有次我们约在车站见面？我是近视眼，但出门时不戴眼镜，你是知道的。当时街上人很多，我没见到你，倒是有一对男女在身边好像麻花般纠缠在一起——这使得我心烦意乱。
最讨厌在大街上卿卿我我、旁若无人的情侣了！
我这样想着时摸出手机拨打你的电话，然后那对情侣中的女方接起来，用我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说：“喂？”然后转过身，看见我，眯起眼来叫，“琉琉！”
哈哈哈！我在心里笑疯了。
唉，其实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你一定也会笑起来吧，然后会嗔怪地推我一下。
其实你的视力也不好，我总取笑你趴在电脑前伸长脖子贴在屏幕上的样子好像海龟，错把路人认成我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我总是叫你去配眼镜，你老推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挣的钱全花给汤圆了，所以我忍不住要骂你，但是我现在好后悔。
我后悔在你死去的那一天，在你还活着的那一天，在你像往常一样和我嘻嘻哈哈的那一天对你说——
对你说：“你啊你！再不配眼镜的话，到死那天都没看清楚这个世界。”
我好后悔。
我还后悔没有对你说更多次喜欢你。虽然我经常说：“喂，我真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可是说得不够，远远不够的，你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白痴啊，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现在你看清楚这个世界了吗？还是依旧模糊呢？
无论怎样，在你眼中，还是那么美吗？
6
汤圆是个人渣。我现在就是可以这样断定。我以前讨厌他，我现在恨他。
从最初开始，他就在一点点消耗你的生命。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大约是从我们问及他的工作，而你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开始。
他没有工作，日常爱好就是泡在网吧打游戏，家里很穷，是真正意义上的穷，只有父亲和一个后妈，全家收入为零，靠低保过活——我现在回忆起来，甚至以为他在遇到你之前是没有活过的。
你原本是打算瞒着我们，但是你的同事看不下去了，来跟我们这几个和你要好的朋友通风报信，他们说：“如果你们为她着想，就和她谈谈吧。”
你和汤圆交往后，不再参加同事之间的聚会、吃饭、K歌、逛街，过去你做的一切，女孩子理应享受的一切，你都不再做了。你过去那么快乐，你现在，因为失去了这一切而变得更加快乐——所以爱情，对于你这样的傻女人，是毒。
你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你看他衣服都很旧，买新的；你看他吃得不好，一日三顿的饭钱都给他；你看他家里因为拖欠水电费用，漆黑一片死气沉沉，你给交上了；你看他家里的电话被停机，怕自己联系不上他，又给交上了——当然，你事后还是给他买了手机。
哦，还有游戏，你给他钱买游戏点卡。后来你和他同居了，下了班后直接去网吧里找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边上看他不住地戳着鼠标，玩到天亮。你困了就枕在旁边的沙发上睡一宿，然后直接去上班——这样的日子你扛不住，又在他家里买好电脑连上网络，他玩了没几天，嫌网速慢，又重回网吧。
你拿他当举世无双的珍宝。
所以我再见到他时，这个原本清秀的男生变得一次比一次臃肿起来，他胖了，红光满面，用粗壮的胳膊揽着你，而你看他的眼神，好像他不是胖了，而是高大了，你发自真心觉得他帅，甚至很认真地和朋友争执过。
傻丫头，那是爱蒙了你的心和眼。
7
最后你每个月发的工资，已经是直接全额拿给他保管了。
我还记得，在公园时，迎面走来一个卖花女孩，汤圆动作缓慢而大方地从口袋里拿出钱来，买了一束给你，你当时面色已经不太好，但那朵火红还是照亮了你的脸，你拿着玫瑰骄傲地看着我。
白痴，好像那钱是他挣的似的。我的心竟然因为感到好笑而疼得抽搐起来。
其实你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我们，非常在意，在意得不得了——好想叫你和他分手。
但我们除了几次玩笑话之外，从来没当真对你说过。
但在你和他发生第一次激烈争吵后，我几乎咆哮地冲你吼：“分手！！！马上和他分手！！！！”
起因，于我来说是离奇的，使人愤怒的。
你们约好第二天去看望他的奶奶，送上五百块钱——当然这钱是你的，但他却已经当成自己的，因为你说为了安全、怕丢，第二天去的时候再从银行取，他却坚持要当天取了放在身上。
我知道情侣之间是常常为些鸡毛蒜皮吵架，但这件事，我第一反应是：他、真、好、意、思——好意思理直气壮地冲你叫，好意思叫你“搞清楚谁做主！搞清楚！”——直到他叫出“不要蹬鼻子上脸”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颗蓄谋已久的炸弹被引爆了。
你此时是离家出走状态，迷茫失措，他隔着电脑通过网络“威胁”你——当然你或许不觉得那是威胁。我坚持你不可以回去他的身边，而且必须马上分手，让他“搞清楚”“谁做主”，他冲你吼，我也冲你吼。
你当然还是回去找他了，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结局呢？你舍不得他，你怕他气坏了，又怕他饿坏了，你怕他没有你什么也做不了，你是认定了他没了你是不行的。
你真贱。
我当时直言不讳地对你这么说了，我是认真的。
可是我懂什么呢？我能懂你多少？你这样豁出一切去爱时，在想什么？我猜你是寂寞的，但只是猜。我轻笑你，却又为你的勇敢无畏所撼——
我看不起你，却又敬重你。
8
我几乎放弃你了。
只是几乎，我始终，还是不能无视你每况愈下的状态。你薪水本来就不多，现在还要背负一家人的生活。当我听你说，你拿二百块给汤圆的后妈请她去买菜回来，而她却跟你说钱丢了时，我只是冷笑，再提不起劲来责备你的“圣母精神”，该说、该劝的，想必你身边的人都做尽了。
你家境并不差，父母难以接受这个男人，你争取了许久，你的爸爸暴怒，而你的妈妈偷偷来看你，给了你一些钱，说这就是为你存的嫁妆，如今都给你了，以后没了，再没了，只要你还执意和他在一起。
你用那笔钱改善了汤圆家的环境，装上了热水器和空调，买了些家具，但屋子太小，不能买新的床——我想起来就难过，你来我家时总是倒在床上就睡，等你醒了看我生气的脸，明明是过来玩的，为什么睡过去了？——你羞惭地说，好大的床，太舒服了。对啊，你住在汤圆家，和他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又或是网吧里的沙发上——你睡得不好，肯定也没有做过几场甜梦。
但，这就是你要的现实，对你来说，很甜吧。
你找朋友借了一圈的钱，说不够花，我虽然心中满腹怨言，还是借了。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天啦，那还是多少年前的那一件，你有多久没有买新装了？你有多久没打扮了？你的头发稀疏了，你的面色多么难看，你好累了，你撑不住，但你还不放弃，还在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崩塌，我就知道！我对每个人说，我就知道。
你堕胎了。
我想，对于你那摇摇欲坠的身体，这就是最后一击。
你从冰凉的床沿上下来，当天又去上班。因为你的隐瞒，无人知晓，所以，没有人为你端上一碗汤。
9
2008年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你把QQ签名改成了“活下去，和所爱之人”。
10
五月底的那一天，手机在深夜里好像被扭转脖子的生物般发狂地惨叫，我翻了个身没有起来接听。次日清晨五点，我毫无预兆地猛然醒转，起身后见手机上是个陌生电话，便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登陆QQ后，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对我弹出了留言窗口。
她提到你的名字，后面接了两个字：死了。
就这一行小字。
等我反应过来，把这个开恶毒玩笑的人全家在心里骂了个遍，然后开始心慌，看看日期，不是愚人节。
那之后，我一直哭，一直不停地哭，我哭着从正在哭泣的朋友那里证实，然后继续哭。
原来心脏上被活生生挖个口子，是这样的感觉。
我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11
细节是在一个月后，终于能颤抖着提起你的名字时，才一点一点了解的。
你那天早上在家里昏倒了一次，没有人在意，之后中午你在公司又昏倒了一次，到下午，你的同事察觉你身体有恙，替你请好了假让你早点回去休息，最好去一趟医院。
结果你在大厅又昏倒了，他们紧张，打电话给你的男人汤圆，叫他来接你，他姗姗来迟，因为在网吧和网游里的朋友刷副本。
你动不了，躺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他就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
同事说当时看你已经是吸气不吐气的状态了，叫他打急救电话，他不舍，你也不舍，你平时常常感到不适，在床上躺躺就好，这一次，你也这样想。
许久后，你才站起来，你和他决定步行去医院，半路你又昏倒了，这一次没有醒来。
他终于叫了急救车，但已来不及了。
医生最后说：“这孩子，早几个小时送来还有救。”
他是凶手！他是凶手！如果我有权利，我要判他死刑。
12
让你爱的人去陪你。
这是我为你许下的愿望，最甜，却又最狠。
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诅咒——
神啊，让她最爱的人，尽早去她身边吧！
13
2010年，我梦见你了，穿着一身吉普赛人的衣服，原来你还活着，只不过去做了一名环游世界的马戏团艺人。
你还是老样子，无所谓地笑笑，道歉说：“对不起，没有告诉你们。”
我很生气，很用力地扇了你一巴掌，骂你怎么可以这样伤我们的心！然后又哭又笑地，抱紧了你：“算了……你回来了就好。”
其实，亲爱的，我们啊，已经忘记了，你的葬礼啊还有你那张愚蠢的遗像啊什么的，都忘了。其实，你只是去远行了，我们明白，你不在这儿了，你在远方。
14
现在是2011年，比我年长的你，时间被死神定格，而我已经比你年长了。
我很想你，我几乎每一天都会在某个片刻中想起你。
我们终于可以笑着说起你，你这个笨蛋！“如果我成为中年妇女了，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吧！”——这句话是你说的吧？笨蛋！怎么可以和世界对抗呢？哈哈，现在你如愿了，永远都不会成为妇女了。
失去了你，我们仍活着。多奇怪，在这世上，有好多人在分分秒秒内死去，但活着的人仍活着，他们要吃饭、要洗澡、要看电影、要睡觉，地球还在运转，世界末日并没有来。
我们正在一天天老去。
有朝一日，在天空之上，再相见时，你就拿你那张年轻的小脸来照耀我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