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8日下午，广州地标之一———中华广场南侧写字楼二楼，几个歪戴着圣诞帽的青年男女正在三架机身上涂着红色“CS”字样的飞机模型前拍照。
在他们看来，这些长约三米的飞机模型就像是巨型玩具———比他们小时候的玩具飞机要大一点，但比现实中的飞机小很多。与商场中琳琅满目的商品比起来，它们有点另类，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飞机模型的主人是一位广东商人。他是一位地道的南方人，却天生一副北方人的脾性；他是广东地产富商、中华广场的缔造者之一，却在2006年决定投资造大飞机；他在富豪榜上的排名并不靠前，却热心于慈善事业。
这位商人便是昌盛集团董事长邹锡昌。这一天，他正在中华广场25楼的办公室主持一场小型会议。由于昌盛集团上市失败，邹锡昌身负巨债，如果没有更好的突围之道，他只有将位于市中心的中华广场转手他人。
会议之后，邹锡昌脸上丝毫没有疲倦，这是他自危机以来首次面对媒体。一见到前来采访的我们，他就开玩笑说：“这件事之后我真想回家养老。”
上市失败
邹锡昌在地产界已经打拼了20多年。1988年，当他涉足地产时，王石还在国有企业里做出口贸易，潘石屹刚刚决定下海。
但是现在，他们在地产界的名气远大于邹锡昌，也比邹锡昌手头更宽裕一些———虽然在全球金融危机期间，没有人会好到哪里去。
邹锡昌的危局始于图谋赴港上市。
2006年，昌盛集团迎来了它的战略投资者，高盛旗下的创投基金（GSSIA）。当年12月18日，昌盛向其发行了 2 500 万美元的可赎回可转换债券，利率为7%，年期原为一年，后两度延期。
根据对赌协议，若昌盛中国没有在约定期限内上市，高盛可要求邹锡昌按预定的价格购买其所持全部债券；若上市未果，利息将以每年21%计。
为了图个吉利，邹锡昌多花了100万元，在香港联合交易所选了个“吉利”的股票代码：1863.他生于1963年，“1863”谐音“要发63”。
按计划，2008年1月31日，昌盛集团将在香港公开招股，预期集资23亿～31亿港元。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它将会成为这一年首家赴港IPO 的内地房地产企业。
在邹锡昌之前，中国内地房地产企业已在香港上演了一个又一个的创富神话。广东“地产五虎”———碧桂园、雅居乐、合生创展、恒大和富力中，彼时只有他的好友———许家印的恒大集团没有上市。
“当时投行天天以谁谁谁为例，给我讲上市融资的好处。”邹锡昌说。在高盛入股昌盛之前，美林、摩根大通已经找过邹锡昌多次。邹锡昌亦相信，创富神话也将在自己身上上演。
不幸的是，邹锡昌后来的命运应了一句俗语：“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2008年1月22日，受外围市场冲击，香港恒生指数暴跌2 000 多点。与此同时，被视为香港投资者对国内上市企业信心“晴雨表”的恒生国企指数成分股遭到抛售，导致该指数当天就下跌了12%，并从此一蹶不振。
突如其来的股市震荡令邹锡昌的计划严重受挫。面对不利开局，邹锡昌一度希望以减少集资规模为代价，挽回投资者信心。最后正式公布的招股计划，净集资额仅9亿港元，比原先预期的20多亿港元缩水过半。
但失去信心的投资者们并没有买账，如其他排期等待的15家内地房地产企业一样，认购不足的昌盛最终惨遭滑铁卢。
一赌入局
2008年12月18日，正好是高盛对邹锡昌还债宽限一年的到期日。邹锡昌无奈地说：“没办法，只能协商继续延期。”
使邹锡昌陷入危局的导火索，是上市憧憬下的高价买地。
2007年9月，为满足赴港上市的土地储备要求，向来信奉李嘉诚“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理念的邹锡昌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广东省中山市购买一块面积近80万平方米的土地，而且通过的是招拍挂形式。
中山地处广东一隅，按照邹锡昌一贯的风格，这并不是他中意的投资城市。近20年来，当其他开发商以火箭般的速度拿地时，邹锡昌却以蜗牛般的速度在全国扩张。截至2008年，邹锡昌触角所及，也不过四个城市；在建和已建项目加起来都不超过10个。
“我们拿地多是以协议转让的方式，所以成本都很低。”邹锡昌的助理兼投资总监严俊表示，邹锡昌一向以稳重著称，一直以来坚持做商业地产和高档住宅，几乎是“做一个赚一个”，但是这一次，邹锡昌却一反常态。
“现在想来，的确很后悔。我一生稳健，没想到最后也将风险全部抛之脑后。”邹锡昌吐了一个长长的烟圈，在转椅上陷得深了些。
其实早在2006年年底，邹锡昌对中山地块已成竹在胸，预计2 。46亿元即可拿下。谁知于2007年9月举行的拍卖会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另一位地产巨头也看上了这个地块。
入场前15分钟，邹锡昌才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托人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让其放手，对方要求各占50%，邹锡昌说不可能。“那就拍卖会上见吧。”对方啪地挂断了电话。
这场拍卖会上演了中国土地拍卖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整场拍卖会只有两个拍卖者，双方轮番举牌，历经一个多小时，前后共计举牌308次。
邹锡昌最终胜出，不过此时的地价已经比他计划的翻了三番，达到了7.9亿元。这块地占到了集团所有项目总建筑面积的48%，几乎是邹锡昌所有土地储备的一半。
此时，邹锡昌手头现金已不宽裕。为了付清中山地款，2007年11月20日，邹锡昌向香港苏格兰皇家银行贷款6 。48亿港元，利息按每年13%计。
邹锡昌的所有筹码都押在了上市上：银行的贷款、与高盛的对赌协议，以及中山、武汉、太原等地的土地开发？ ？当上市未成，邹锡昌必须为赌局中的高额筹码埋单。
“整个中山都知道我成了地王。”邹锡昌说。缴纳了各项税费，平整好土地，这块地已花去了邹锡昌10个多亿，“可是如今3亿转手，都没人要”。
大飞机推手
在地产界，邹锡昌不是最有个性的，也并不“著名”。但他却干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2006年8月，他出资1 000万元成立广东昌盛飞机设计有限公司，进军飞机制造行业，并一再对外宣称，“不是为了赚钱”。
据说，他的不少朋友当时连连问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投大飞机，我始终是不赞成的，但邹总还是要坚持。”邹锡昌的助理兼投资总监、曾在中国航空技术进出口总公司工作过6年的严俊说。邹锡昌曾就大飞机项目咨询过他两次，他每次给的答案都是“否”，但邹锡昌依然要做。“现在公司上市不顺，他甚至和我讲，想专门拿出一笔钱留给飞机设计公司，不想因为集团的事情而影响了大飞机的研制”。
外人没法理解，一个地产商人为何要去投资风险大、回报慢的大飞机项目，便只好从他个人的性格爱好中去寻找答案。
邹锡昌毕业于中山大学哲学系，但他对哲学却不甚感兴趣，在邹锡昌的办公室书架里，几乎是清一色历史书籍。邹锡昌常常上网，但他喜欢看的不是房地产资讯，也不是股市行情，而是中华军事网、铁血论坛等。他还曾一度迷恋网络军事小说，比如枟挺进大洋枠、枟复兴中华枠等，网上看不完的时候，就让秘书打印出来，拿到飞机上看。
因为有这些情结，邹锡昌常常做出一些外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申奥成功后，他甚至投资600万元拍了奥运情景剧枟奥运在我家枠，但剧组最终拍出的东西却让他大失所望，“哪有什么奥运，都是打情骂俏，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怒之下，邹锡昌将导演英达告上了法庭———他认为导演将钱挪作他用，没有好好拍片。就在接受我们采访的几天前，他总算追回了100万元。
但如果说邹锡昌投资大飞机一点也没想过赚钱，也有点言过其实。“公司成立之初，我们其实就定下了方针，只做飞机的总体设计，等国家大飞机项目正式批下来以后，再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参与其中。”昌盛飞机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年逾六旬的周济生对我说。
两年下来，邹锡昌投入近5 000万元，也闹出了不小动静。在2008年11月举行的珠海航展上，昌盛展出的“中国之星”CS2000（200～300 座级）、CS2010（150～200座级）系列大型客机引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但他们预期的回报却没有到来。
自从昌盛飞机设计有限公司成立以来，邹锡昌就没停止过与国家相关部门的接触，他们想争取参与中国大飞机项目的研发，但却并不顺利。
2008年5月，备受关注的大型客机股份公司在上海成立，国资委是第一大股东，上海市政府为第二大股东，宝钢集团、中国铝业公司、中化集团等国企也分别以10亿元的资金各占5%的股份，民营资本被完全排除在股东之外。
地狱哲学
上市折戟，大飞机项目推行得又不顺利，邹锡昌在2008年交上了他出道以来最糟糕的霉运。“这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一手酿造的苦果。”邹锡昌点燃了烟斗，半闭双眼，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转椅上吞云吐雾起来。
邹锡昌出生在广东梅州的一个小山村，少时贫穷，中年大富让他对财富、对人生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光中去，暗中来。”
有钱之后，他不但将村里的路修好了，还将村里的学校重新盖了，过年还会给村里的老人们发红包。在村头的牌坊上，贴着乡亲们送他的一副对联。上联是：珠光锡照升平路；下联是：子义昌隆幸福村，横联是“珠子坑村道”。他的名字刚好镶嵌其中。
2004年，中山大学80年校庆，邹锡昌捐献2 000万元，为母校修建1万平方米的锡昌堂，但在2008年，他不得不将这一工程停了下来。
也是从2004年起，邹锡昌在他就读的哲学系设立了锡昌奖学金和助学金，每年24万元，往年都在年底这个时候发放。但是2008年，面对系主任黎红雷的短信，邹锡昌不知该如何是好，“公司已经裁员30%，高管们也在降薪，如果这个时候我去做慈善，员工肯定要指着我的鼻子骂娘”。
他推行了两年的大飞机项目已经完成了初步设计，眼看就该进行试验，而这些试验动辄花费几个亿，已经远远不是他一己之力能实现的。
但邹锡昌最为关心的，显然是他最核心的优质资产，也是他的成名之作，勤心耕耘了近10年的中华广场。他正为其寻找买家。邹锡昌的心里底价是20亿元，但他在接受我们采访之前，并没有碰到愿意出这一价钱的买家出现。
据知名的房地产服务商第一太平戴维斯评估，这个广州市最成功的购物中心之一总资产至少值 33 亿元。如果不卖，其每年的租金收入至少 1 。7 亿元左右。
经历这场危机后，邹锡昌就像坐了一回人生的过山车。邹锡昌常拿身边两个朋友的例子对比：一位是房产开发商，几年前由于股东纠纷最终退出房地产业，现在快活似神仙，三天两头约他打高尔夫；而另一个则恰好相反，几年前做烟草生意辛辛苦苦攒下了两三个亿，一冲动玩起了房地产，如今四处逃债，有家不能回。
“如果想让一个人上天堂，就劝他做房地产；如果想让一个人下地狱，还劝他做房地产。”邹锡昌又开始幽默起来。
许家印向左，邹锡昌向右
恒大和昌盛的总部都在广州，掌门人分别为许家印和邹锡昌。许家印是1958年生人，邹锡昌比许家印小6岁，许家印的口音中还能听出来河南腔，而邹锡昌是广东人，不过这一切并不妨碍他俩交朋友。
两人的步调，在2009年前是一样的：都在到处拿地，豪赌上市，最后都功亏一篑。但在 2009 年后，俩人的命运就大相径庭了。尽管邹锡昌也起死回生了———先是2009年6月将中山地王项目转手给了中国奥园，然后是8月份将中华广场物业转租给了同城的海印集团。但是，与许家印的幸运相比，他的幸运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最为吸引眼球的一项是，恒大重启了 IPO，风头不减当年，香港富豪李嘉诚、郑裕彤、刘銮雄皆饶有兴趣。
2009年11月5日，恒大地产在香港成功上市。这一天，许家印以超过400亿元的账面财富，晋升为中国内地新首富。
这个时候，房地产业正从金融危机的漩涡中恢复元气，重回节节攀升之势。一个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央企拿地的疯狂。正可谓“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潘石屹甚至感慨“央企拿地王好比酒后驾车”。很少有人关注民营房地产企业的分化了，相比于新首富许家印的踌躇满志和继续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新一轮攻城略地。邹锡昌，这位许家印的老友，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独自躲在喧闹的中华广场背后一个安静的角落。我甚至能想象他又窝在那把太师椅里，沉浸在军事网站里。
在地产业高烧难退的 2009年下半年，许家印和邹锡昌可谓分别是“向左”（激进）和“向右”（保守）的代表人物。非常有趣的是，他们分别说了一句话，许家印说“卖地就是卖儿女”，邹锡昌则称“投行的钱就像慢性毒药”。
两句“名言”听起来都像在揶揄对方———许家印的“卖儿说”显然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而邹锡昌的“毒药说”则有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意思。
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如果非要在“卖儿说”和“毒药说”中择其一的话，我倒愿意站在邹锡昌一边。这是因为，许家印有着一种明显的路径信赖症，他只是重新找回了2007年的感觉，而非在整体的商业模式上有所改观。
“广告轰炸＋ 改名营销＋ 价格屠夫＋ 明星助阵”，这是许家印的几件主要法宝。你翻看广州的都市报，如枟南方都市报枠和枟广州日报枠，甚至香港和澳门的媒体，恒大地产的整版或连版广告隔三差五出现，有时更是密集轰炸。好玩的是，许家印不断给自己的楼盘改名称，譬如恒大在广州的楼盘当中，“恒大御景半岛＝恒大水岸＝恒大雍景湾；恒大山水城＝恒大麓景小镇＝恒大山湖郡；恒大金碧天下＝恒大君临天下＝恒大御水山城”。同时，许家印在全国范围内不断实施多层次打折的策略，以实现以量取胜的算盘。
尽管许家印站在了人生巅峰，但他更擅长市场营销而非整体谋略。由于他的路数没有根本改观，当年的风险极有可能再次蛰伏了下来。就在我写作此文的2010年4月中旬，恒大地产宣布，向华人置业及其主席、行政总裁刘銮雄发行6亿美元的优先票据，年利率为 13%。这是恒大地产于 2009 年成功 IPO 及2010年1月发行7 。5亿美元优先票据后，第三次大规模融资。号称现金流充裕的许家印为何接连发行高息票据呢？难道仅仅是未雨绸缪？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2009年下半年，瑞银、高盛、摩根士丹利等国际投行一边继续鼓吹中国房地产市场的潜力与强劲，一边早在第二季度甚至从第一季度就已开始不断减持地产股———譬如富力地产就遭众投行多次减持套现。虽然跌倒过一次的许家印手里握有和虎视眈眈的投行们相博弈的筹码，但如果更多的房地产企业不重视前车之鉴，集体大步流星“向左走”，对整个行业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换言之，与受益于经济刺激计划的央企疯狂拿地所呈现出来的“国进民退”趋势相比，投行反复利用经济波动来“挟持”激进的民营房地产企业之行为的破坏性其实更大（当然从资本逐利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未来局面可控的难度更大———当然普通民众都希望尽快看到房地产崩盘的那一天。
顺便提一句，2009 年许家印也有个人爱好了：玩球。先是女排，然后是足球。2010年4月底，许家印召集旗下排球俱乐部的姑娘和足球俱乐部的小伙举行了一个小型联欢会，腰板硬朗的许家印大放厥词：恒大足球队 5年内要夺得亚洲冠军！而这个时候，邹锡昌正在悲怆地解散旗下飞机设计有限公司甚为豪华的研发团队，这等于宣告前期 5 000 多万元的投资将化为泡影。真是同城不同命的一对兄弟啊。记得光良在一首名叫枟向左走 向右走枠的歌中唱道：“我真的迷了路，在喧闹人群中？ ？”
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胡也频 到莫斯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