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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定要我写?”郑勉之追问了一句。

“当然当然!”

“那好,写好写坏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请!”

郑老夫子被请到书斋里,进行创作去了。这里弟兄俩接着打嘴巴官司。其实,没有仲裁人的裁判,胜利永远属于力量占优势的一方,现在,王经宇是猫,王纬宇是鼠,结局已经揭晓了。

“怎么样,如此了结,你以为如何?”猫问。

王纬宇想不到他老兄这手不留余地的“逼宫”,当然,他不能俯就,但要试一试对方的实力,突然把话延宕了一下:“我倒是很想去上海。”

“好极了!”喵呜喵呜的猫恨不能去亲一口那只相貌堂堂的老鼠。

王纬宇告诉他:“但不是你想巴结攀附的那一位。”

“谁?”其实猫也是多余问的。

“我只能跟你看不起的下贱姑娘结婚!”王纬宇宣布:“我们走,离开石湖,到上海去!”

他以为他哥哥一定会暴跳如雷,但王经宇毫无动静,耷拉着眼皮,好像对躺在那里的王敬堂尸首讲:“你是再也跳不起来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郑勉之行文作画,一向是才思敏捷,不费踌躇的。据说,他画他祖先郑板桥爱画的竹子,甚至一壶酒还没烫热,洋洋洒洒,像泼墨似的,一丛乱竹跃然纸上,生气盎然。哥儿俩的架还打得没告一段落,祭文已经做好送来了。

“老夫子呢?”

“掸掸袖子,走了!”

“唔?”王经宇一看那篇记载他老爹一生行状的“暴露文学”,气得他两眼发黑,“什么祭文,妈的×,这老****养的——”恨不能从他老子尸首身上跳过去,把那个胆敢顶撞保安团司令的老货抓回来。王纬宇接过一看,哪是祭文,活像法院的判决书,什么为富不仁啦,鱼肉乡里啦,盘剥平民啦,蹂躏妇女啦,气得他把一笔潇洒的板桥体书法撕个粉碎。不过他没有暴跳,而是冷冷地说:“先礼后兵,用船送回去。”

先礼后兵,无疑给他哥一个信号,王经宇哼了一声:“敢欺侮到我头上,不给点颜色看看,不行。”他禁止派船。

“办丧事要紧,量他一个老梆子,往哪儿跑?”

最后,船既没有派,但也没有抓他回来,老夫子在大毒日头下走回闸口,要不是遇上于二龙,差点中暑死去。但是,那弟兄俩的争吵,并没有结束。

高门楼的盛大丧事告一段落以后,王经宇回到陈庄区公所,派人把四姐的醉鬼哥哥找来,慷慨地给了一把票子,要他尽快地找个人家,把四姐打发出去,要不然的话……手里的钱,和区长铁青色的瘟神面孔,老晚尽管满心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地屈从了。

王纬宇也在做和四姐去上海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账房那里,大宗钱再支不出来,公鸭嗓给他打马虎眼,三文两文地对付着。他终于明白底里,现在除非把王敬堂从祖坟里起死回生,谁也无法使王经宇改变主意:“好——”王纬宇嘿嘿一笑,阴森森地在心里说:“等着瞧吧,我不会让你自在的。”

他还来不及琢磨出一条报复的妙计,失魂落魄的四姐,倒先来报告噩耗,说她哥哥已经给她找到了婆家,而且马上就要娶亲过门,真是晴天霹雷,望着心都碎了的四姐:“你怎么才来?”

“家里不许我出来,这里不准我进!”

他立刻悟到是他老兄釜底抽薪的伎俩,喃喃地自语:“好极啦!”

四姐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他。他知道她误会了,赶紧抓住她手:“你别怕,我马上去陈庄找他。”

“要不是那赘住我心上的肉,我恨不能——”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凡是落到了如此境地的软弱女性,通常都是想到了死,因为觉得死比活着受屈辱要容易些。

王纬宇到了陈庄,没想到他哥倒是笑脸相迎,活像猫看着落到自己爪牙之下的老鼠一样,劈头就说:“老二,人不能太痴情,事情总要有个适度。”

老鼠开始反抗,决定朝他的虚弱处下刀:“甭提那些啦,咱俩言归正传,分家吧!”

“喝!”正在倚仗雄厚财力开创事业的王经宇,不禁赞叹他老弟出手不凡,“这步棋走得不俗!”一只老鼠,霎时间长得比猫还要大了。“那你准备打几年官司?”

“你打算打几年,我奉陪几年,我在大学时旁听过两年法律课,研究过几天《六法全书》。”

“为了一个女人?”

“不,为了我这口气。”

“你以为分了家,就能达到目的?好像你还蒙在鼓里,那女人已经变了心,而且马上就要嫁人啦!”

“不要耍把戏啦,你这招棋太臭!”

“那是我成全你的名声,老二,那些船家女人,是惯于栽赃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说成是你的。”

“你胡说八道。”

“谁能担保她只有你一个相好的,就是天天守着的妻妾,还难免偷人轧姘头,何况那样一个水性杨花的船家姑娘?”

他相信四姐对他纯真的爱情,但是在他以前呢?夏娃早在伊甸园里就受了诱惑……他记得四姐说过,她的那些放荡的姐姐,是怎样脱得赤条条地,钻进夜幕笼罩的湖水里,悄悄去和情人幽会,船上人家的声名啊……“那些朝秦暮楚的女人,钱,不光光买她们一张笑脸,老二,别糊涂油蒙了心。”王经宇还很少如此语重心长地,和他剀切地谈过:“分家,与我有损,与你无益,现在只有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能不伤彼此和气。城里的亲事,不错,固然是为了我,从长远看,还是为了你,有那样一个靠山,女婿等于半子,将来你可以大展宏图。而船家姑娘,咱们也不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已经派人告诉她哥,找一个不成材的女婿,让他当活王八就是了。至于城里那位小姐,大户人家出身,终归要贤德些,识大体些,怕不会那样争风吃醋,你不觉得可以试一试么?”

老鼠变成了多疑的狐狸,而怀疑是一味致命的毒药。

王纬宇动摇了,他尝试走一条捷径,心里正在想着:“我得跟她商量商量!”但他哥看出了他的迟疑,问道:“什么时候能给我回话?可不要太拖了!”

“明天吧!”他卓有把握地说。

但是,四姐想不到等了半天,却是一个尴尬苦痛的结果。石湖上的姑娘是大胆的,甚至是放纵的、毫不顾忌的,可那是水底里的云彩,一个浅浅的浪花就打散了。但是,真的爱起来,拼出性命也在所不惜,那可是翻腾的暴风雨中的石湖,一种惊心动魄的爱。她怎么能甘心过忍辱负重,苟且偷安的奴性式爱情生活?怎么能从别人的杯子里分得一口残羹?不,石湖上有多少姑娘,为了打断锁链,为了冲破束缚,悄悄迈出船艄,和情人远走天涯海角,她的一个姐姐,就那样一去了无影踪。

她对王纬宇哭着说:“只要你舍得,咱俩飞吧,不管飞到哪,哪怕我去一口一口讨饭,我也能养活你……”

这是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呀!

即便如此,王纬宇仍然摇头:“那不是闹着玩的,四姐,听我的,忍了吧!”

四姐,一个石湖上充满炽烈爱情,而且渴求真正爱情的女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说什么?”

王纬宇向她保证:“我永远一片真心给你,只给你。”

也许这并不是石湖女人的特有性格,在爱情上,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在这个问题上,所有女性,是谈不到温良恭俭让的。

爱情是自私的,自从产生爱情以来。

“你上哪儿去?四姐——”王纬宇喊着。

那个需要纯真的全部的爱情,半口气都不能忍的四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高门楼。

王纬宇急匆匆地追赶离去的情人,紧接着就是生死诀别的场面。

谁知道王纬宇怎么居然会萌生死的念头?也许是一时愚昧而寻短见,也许是被哀伤的四姐所感动,那些属于王纬宇心底的奥秘,是贴上了封条,永远禁锢在不见阳光的角落里,谁也不可能获悉的了。

但是,那个花朵一样的四姐,一个可怜的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怀有三四个月的身孕,而且马上要嫁给一个烂浮尸式的男人,死的念头是相当坚决的。她让王纬宇捆住了自己的手,哪怕稍为会点水,都必须这样才能被淹死。然后,她又扑在了王纬宇的怀里,哭着,贴着,亲着,直到远远地有了追寻他们的动静时,王纬宇才闭着眼睛,咬咬牙说:“搂住我,咱们一块跳湖自尽吧!”

他们俩这场悲剧的高潮,只有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芦花。

她是听了赵亮那句发自肺腑的呼声:“我们不能不管她!”特地跑到三王庄来的。阶级的心灵总是引起共鸣,这句话使她想起了波浪滔天的石湖,都是被买去当包身工的可怜人嘛!尽管她不喜欢四姐那粉白的脸,细嫩的手;不喜欢她那身打扮,那身穿戴,但决定还是来找她,因为听说她又来高门楼找王纬宇了。

芦花真想当头猛喝一声:“我的好四姐,你别糊涂,他是拿着你看不见鞭子的人贩子啊!你还不醒醒啊……”

凑巧,正是四姐从高门楼里彻底绝望冲出来的时候,芦花喊了一声,她不答应,也不理会,拦她一下,拉她一把,偏又没有截住。

那个怀着必死之心的船家姑娘,已经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不发生任何兴趣,毫无留恋牵挂之心了。

“四姐……”芦花冲那个死不回头的女人悲愤地喊,她本想追回那个可怜人,但是王纬宇从她面前急匆匆地穿过去,神色仓皇、气急败坏地追撵着四姐,芦花只得放慢脚步走过去。当然,那位高门楼的二先生,并不知道关键时刻会出现个第三者。

“你活着吧,让我死……”那个哀哀欲毁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甘心情愿地为所爱的人做出牺牲。

“不,咱们生不成双,死也成对——”

四姐怀着感激的心情泣诉着:“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是倾心乐意的,你留在世上吧,逢年过节给我烧两张纸。我,走了——”

她挣脱出王纬宇的怀抱,往湖滨大堤跑去。

“四姐……”王纬宇追上去。“咱俩一块走!我也不想活啦!”

两个人先是难分难舍地搂抱,然后,紧紧拉扯着,从陡峭的堤上朝石湖跳去。四姐,捆绑住双手的船家姑娘,半点犹豫都没有,纵身跳进了那水色青白的湖中之河——塘河里去。

王纬宇在最后一刹那,也不知是贪生怕死的欲望控制住他,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兑现诺言,他在大堤的边缘,要跳未跳的时候,身子晃了两晃,保持住平衡,站稳了。可耻啊,他背叛了那个为他献身的姑娘。然后,他失了声地没命地呼喊:“救人哪!快来救人哪……”

……也许这是芦花亲眼目睹的事实,所以她一辈子都对王纬宇投不信任票。她那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望着那三个党员问道:“共产党讲不讲良心?”

“良心?”赵亮琢磨着这个和革命似无关联的字眼。

“是的——”芦花问:“一个没良心的人,咱们队伍能要吗?”

按照共产党人的道德观点,良心这种东西,是属于感情范畴的,而衡量感情的标尺上,往往缺乏理智的刻度。从道义上讲,王纬宇应该跳下去,但是,他要是真的随四姐而去,岂不是加倍的愚蠢了吗?这种没有必要,毫无价值的自杀,究竟有什么意义?然而,良心,却是一个砝码,一个相当重要的砝码,十年来,不是有那么一些人,完全抛弃了自己心中的砝码,而干了许许多多丧尽天良的事。

赵亮也不知拿这个“良心”怎么办?只是同芦花商榷似的问着:“让我们留下他来看一看,好吗?”

芦花眼里又闪出了于二龙熟悉的,“我要杀死他”的仇恨光芒,她坚决地:“就冲他杀了小石头——”

就在这个时候,从三王庄方向传来了密密的锣声,越敲越紧,打断了他们的磋商,走出屋来,只见一股浓烟,冲上天空,烟下是吐着火舌的光亮,还隐隐约约听到嘈杂的人声:“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老林哥说:“七月十五,不晓得谁家香烛纸马不小心,燎了房啦?”赵亮赶忙招呼着:“去,救火去,不能让老乡受损失,二龙,快——”站在大草垛上眺望的于二龙跳了下来,告诉大家:“好像是高门楼着了火!”他对王纬宇说:“是你们家——”

王纬宇无动于衷地回答:“是我们家,不会错的。”

人们有些奇怪,他怎么能知道的。

他平静地,若无其事地说:“因为这把火是我放的!”

大家面面相觑,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七月十五这一天火光烛天的晚上,王纬宇参加了石湖抗日游击队。

直升飞机正在沼泽地的上空,地面一汪汪水塘像无数面镜子似的在反光。于而龙眼睛再也离不开那块地方了。他从心里不只是感到,像昨晚在小姑家的抗属家,今晨在三河镇的残废人家的那种亲切,而且也感到那种无言的责备,似乎沼泽地在对他说:“怎么?只是从空中看一眼就走了吗?”

他突然向江海提出来:“你去跟驾驶员说一声,叫他降落一下。”

“干吗?”

“下去,到沼泽地去!”

“你疯啦?”

“江海,我固然非常想知道芦花的下落,可我还有更想弄清楚的东西,让我下去,让我脚踏实地走一走!”

“别胡闹啦!”

“不!”于而龙坚定地说,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留。

江海看那样子,又想到周浩电话里关照的话,跑到驾驶员舱去说了几句,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那两个洒药的小伙子笑话他们:“你们陷在沼泽地里出不来,我们可没办法救你们脱险哦!”

“你胆怯了吗?江海!”于而龙问。

“笑话,我们两个不是吃素的。”

这时,驾驶员走了过来,是一个英俊的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朝于而龙伸出手,问着江海:“江书记,这位是——”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于而龙同志,当年石湖支队——”

还没容江海把话讲完,那个年轻人一把抓紧于而龙,激动地:“于伯伯,是你?”

“你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念芦,我是念芦呀……”

“念芦?”于而龙愣住了。“他是谁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记不起来呢?我和民航或者空军的谁有些瓜葛呢……”

“我妈妈是肖奎,于伯伯。”

“啊!你是肖奎的孩子?”江海也惊讶地喊了起来。

顿时,于而龙眼里热烘烘地。啊,肖奎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激动起来,又追问了一句:“孩子,你叫什么?”

“怀念的念,芦花姨的芦——”

毫无疑问,肯定是孩子的妈妈,为了纪念那位牺牲的女指导员,而起的名字。于而龙一股热流又在胸臆间回荡,使他无法平静,可是他该怎样对孩子说呢?“你大概不会知道,你妈妈心里惦念着的,那个亲姐姐似的女战士,也就是你的芦花姨,却连坟墓、棺木、石碑,甚至骨骸都无影无踪了……”

那只编织着红荷包鲤的花篮,仍旧那样鲜艳,但是篮子里面的花朵,已经弯下了沉思的头,低垂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海想起了他那个主意:“二龙,还记得那位把骨灰洒在祖国山河上的伟人么?来呀,孩子,让我们一起把这些无处可以奉献的鲜花,从高空里往石湖洒下去吧!”

于而龙似乎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芦花的声音:“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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