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虽然是宁静的，然而，一天的结束却始终还是在云翳和风暴中。
1983年9月，李孝式受中国银行界的邀请，携夫人关小舫访问祖籍国中国。这是他在战后首次回到祖国。因为行程安排得紧，他只在广州会见了妹妹李汝兰和妹夫梁粤翘，相约下次回来一起过中秋节。他没有回信宜，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早已是无家可归的游子，故乡的家早就不存在了，回去即使见到已取得联系的亲戚，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当年离开的时候，他才3个月，后来与剑桥一起护送父亲的灵柩回乡，也是来去匆匆，对家乡一点印象都没有。记忆中的亲情，不过是那一张张出自他手的汇票，汇给他只见过照片只有过书信来往的八叔和堂兄弟们。他曾经以一个国家的财政部长的身份写信给广东省侨联，希望这边能帮助他，将他的最需要帮助的亲人、弟弟孝威的遗孀和幼子送出国——这个心愿始终未能实现。当年，他在马来亚的身份是开国元勋、首任财长，而在家乡信宜的身份却是资本家兼地主，是打击和排斥的对象。历史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他的第一次回家，就这样与故乡擦肩而过。
1985年中秋节，他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校园里，与妹妹妹夫一家一起度过。妹妹家客厅里的录音机，一直播放着一首似曾相识的萨克斯乐曲，他问妹妹汝兰那是什么曲子，汝兰告诉他是《回家》。“回家”两个字刚从妹妹的嘴里说出来，他蓦地就想起了在伦敦的墓地，他失散30多年的儿子香江吹的就是这支曲子，刹那间思绪纷飞……
就在那一年，他从广州回香港，正准备启程回马来西亚去处理一场牵涉李氏家族成败荣辱的金融危机，却被从广州一路追到香港的故乡信宜侨联的领导赵定芳一行“截住”了。赵定芳为他带来了父亲的墓地和信宜县政府补偿给他家的季濂居的照片，向他当面表达了家乡正在兴建华侨中学希望他题写校名的愿望，告诉他故乡的变化，并提出请他回去走走看看的请求。李孝式欣然应允，暂时放下焦急的心，认真地写下了“信宜华侨中学”几个毛笔字，并当即从自己的个人收入中捐出好几万港币，以资助华侨中学的建设，表示等自己处理好手头的事，就带家人回去看看，并继续以家族的名义支持家乡的建设……
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李孝式从香港回到马来西亚，等待他的是一场阴谋和危机：他一手创办的兴业银行，因为股市人为的动荡失去了控股资格，紧随而来的是李家在兴业银行失去了控制权。他的3个儿子李剑桥、李又隆和李裕隆都是银行董事，多年来在某些事情上与银行的一些重要股东意见相左，积怨颇深，是公开的秘密。兴业银行上市后，李家的股权只有三十三点二二个百分点，仅比第二股东，也就是土著股东中拥有最大股权的拿督赛格积的百分之三十二点九多出零点三二个百分点。年轻气盛的李裕隆在1977年出任银行董事总经理之后，大力扩展业务，使银行在短短数年内就崛起为全国的大银行之一。为了加强李家及华人股东对银行的控股地位，李裕隆在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的情况下，犯了年轻人最容易犯的急功近利的错误，在收购股权的过程中落入了对手的陷阱，最终导致银行20名最大股东拥有的80%的股权中，土著拥有了45%，而华人仅拥有35%，被迫自动放弃控股权。不仅如此，裕隆还被指控涉嫌触犯了经济方面的法律……
身为银行董事主席，又是父亲的李孝式，无法袖手旁观，他是当年剑桥大学的法律硕士毕业生，他用尽毕生所学和全副心力，才打赢了这一生中唯一的一场官司。他终于累倒了！
这是李孝式一生中仅有的4次生病经历中的最后一次。长期的紧张工作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有从不曾戒掉的烟酒刺激，终于在一个已年届85岁高龄的老人身上显示出它们各自的影响。接下来的2年多，李孝式一直在各种病痛的折磨中度过。1988年6月16日，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瘦的李孝式被推上了手术台。只有一直伴在身边的妻子关小舫和时刻关心父亲病情的长子李剑桥最明白，这几年来，这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强人，一直是凭着一股信念和精神在支撑着。
他重新失声了。病情危急，紧急手术中，不知是医生的疏忽，还是真的有冥冥中的注定，他在手术过程中被感染了，最终在高烧中昏迷了过去。脑力在衰竭，生命在悄悄地远离。无论他多么坚强，生命的本质是脆弱。一家人聚集在他的四周，关小舫和李剑桥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那双手在忽热忽冷之后，终于一点点冰凉。
那是1988年的6月22日，李孝式在病床上抗争了1个星期后，终于在一言不发中与世长辞。离他87岁生日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当他双目紧闭，默默无语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亲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放弃了一切思维——已经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进入了永恒的梦乡。然而，也许在那意识的密室里，他还有着自己的种种思绪。他那正在枯涸的心灵，也许重又唤回了昔日的幻影，对那漫长历史中已消逝的种种情景作最后一次回溯——再回再往回，穿过岁月的云烟，直回到那久而又久的往昔——剑河的黄昏——多伦孤单的身影和热烈的爱情；多伦留在写字台上的信；多伦在灯影下的样子；拿着书从门口经过的少女采莲；雪兰莪中华总商会门口装满零钞的捐款箱；蓝姆伽的夜空；伦敦的墓地；黄色的玫瑰；吉隆坡机场路口的鲜花和彩旗；母亲的水烟筒飘出的烟雾拂在他的面上；小剑桥为母亲捏脚的样子；父亲流着血的腿在等着他包扎；式庐院子里的花草和飞翔的鸟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