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老师走出办公室门,正要往会议室走,忽然,他班的一个学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
“老师,我病了,要请假!”未等何老师问她,她就先说上了。
何老师停下了脚步。学生在他的心里是最重要的。
“李巍然,怎么啦?”何老师和气地问她,说的时候,何老师或许想起了马校长对他说话的口气。此时面前要是有个宽大的办公桌,何老师要是正在它后面坐着,他一定会像马校长一样走出来。
“我……”女学生眼泪已扑簌簌落下。
何老师慌了,看看她的脸色,像是发高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到办公室,拿出请假条。由于刚开学,高一的学生还不大会填新学校的请假条,指导她填完后,何老师签上自己的名字。
但何必老师忽然想起,按照马校长的要求,请假条是必须经学部领导签字后方可生效,可此时,大家都在会议室开会,找谁呢?
只有一个办法了—自己亲自把她送出学校大门。
可是,开会怎么办呢?何必老师有些犹豫,刚来这个学校,又刚犯了错误。他知道,虽然马校长没有直接批评他,但也暗含了对他负责的办公室成员集体触碰高压线的批评。可是,学生的高烧……何必老师看看了学生的脸,红得让人担心。女学生的眼里也盛满了对病的惊恐和对老师的哀求。刻不容缓!
等何老师从学校大门返回到会议室的时候,他的衬衫都快被汗浸湿了。
一声“咚”的开门声后,同事们齐齐地将目光投向何必老师。由于着急,他的开门声太重了!何必老师觉得,身上忽然像被理疗的大功率灯光烘烤着一样。
幸亏马校长正专心讲话,没有工夫看他,或者,何必老师由于紧张,没敢看校长的眼睛。但我看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学部领导——学部主任戴委国、副主任刘传义,生活处主任赵挺华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何必老师几眼。
校长说:“第一个问题咱们就讲到这儿,来得晚的同志请找同办公室的人问问,补补这一课。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请大家认真记……”
哎呀,我真是……竟然错过了第一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是什么呢?一定非常重要!不然的话,校长不会让“补课”的,虽然校长没有明确点出迟到者的名字,但来晚的确实只有我一个!
自责像潮水涌来,何必老师的胸膛难受极了,耽误了第一个大问题!刚来这一个学校就开会迟到!高压线!幸亏,生病女学生的眼睛及时闪亮起来,闪亮的眸子好像在说:“老师,您千万不要自责,您那是为了我呀!”何必老师心里才好受一些。
“开学伊始,万象更新。各行各业都需要制订一个严格而清晰的计划,咱们教育事业更应如此!散会之后,大家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制订教学计划中去。任课老师要有自己的教学计划,备课组要有备课组计划,教研组要有教研组计划,当班主任的也要写出班级工作计划……下周三交齐!”马校长掷地有声。
同事中间传出嗡嗡声。离我较近的同事在议论:“这个问题前天开会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怎么今天又重复一次?”
我也清楚地记得上次会议已经布置了这个任务,我现在正在加班加点地写计划呢。可今天……
“重复是因为重要,这你还不懂?”一位同事说,他果然和校长的预计不谋而合。
“嘘……”一个同事制止他们两个的争论。校长的眼光已经扫过来了。
那两位同事忙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真像是两个正在底下炫耀各自的玩具、忽然看到老师的目光慌忙收神的小学生。女教师的忧郁微博好不容易散会了。
大家鱼贯走出会议室,何必老师恰好走在一位教他班课的女同事后面。“能不能问一下,马校讲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何必老师的眼里投出渴盼的目光。
“没什么……别理他!”女同事的手机响了,她对何必老师说声“对不起”,就稍慢几步,走到走廊窗子前接电话。
“没什么,别理他”,这是什么内容呢?何必老师真是迟钝了。
热,何必老师脑子实在转不过圈了。十二点已到,学生也放学了,他们纷纷涌向餐厅。
没有食欲,可能是天热的吧!当然,也可能因为开会迟到,误了听“没什么……别理他”。
蝉在叫,很卖力,很有节奏,很敬业。多长时间了,人们就因为在不同的学校挣命,为了生活拼命地工作,早已遗忘了什么是蝉鸣!随着蝉鸣一同被遗忘的还有很多:皎洁的明月、灿烂的朝霞、会眨眼的星星、勤勤恳恳的蚂蚁……欢乐的童年、快乐的青年、无忧无虑的心情!
但何必老师没心情细听久违的蝉鸣,他要到餐厅去,尽管他一点儿都不饿。此刻,他胃里满满的,心里乱乱的。他有事,他必须去,否则是不会安心午休的。
奇怪,办公室的五个人一个都没看见。难道他们都没有来餐厅吃饭?昨晚大快朵颐之后的后遗症?
何必老师不由哑然失笑:盛老师、阿若和阿谷都是学校的双职工,有家有室的,一般情况下只在家吃饭,现在家里肯定早做好了香喷喷的饭在等着他们,餐厅里怎么会看到他们的身影?阿越近几天迷上了聊天,此时恐怕正见缝插针地不知跟哪位女网友“老婆老婆我爱你……”地热聊,吃饭算什么?网络爱情更有营养!至于阿褛,一个女孩子,自己已经觉得身体微胖,深知保持体型的重要,吃不吃饭又有什么要紧?再说,昨晚加的那一顿,真可谓是饕餮大餐了,又焉能不再多付出一点儿减肥的行动?您别说,何老师对我的猜测还真准。
我之所以不去餐厅,一方面是因为减肥,一方面是因为刘一君,我们又吵架了,当然是在QQ上。他想让我放弃在M学校的工作,到北京找工作,这我可没做好准备。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怎能说扔就扔?再说,我抛弃自己的工作和他会合,他以为他是谁呀?我想到了阿越的妻子李青。往好里说,她是为了爱情;往坏里说,她给阿越和自己造成了多少烦恼啊!
我还觉得刘一君让我到北京找工作的话是假的,他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达到他的某一目的,把责任的皮球踢给我罢了。因为他早已料定,我根本就不会抛弃M学校的工作!是的,这么好的学校,我又有幸进来了,我一定要干下去。我要学习豫剧《朝阳沟》里的栓保:“我坚决在M学校,干他一百年!”
好不容易,何必老师找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同事,他是何必老师的老乡。对,问问他!
何必老师用餐盘托着两块西瓜,到了老乡的餐桌。老乡见老乡,没有泪汪汪,而是很高兴,不自觉地往旁边挪挪身子。
“怎么没买饭?”老乡嘴无二用,连嚼带说,有些听不清。
“减肥!”何必老师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才弄明白老乡说的是什么。
“你女人呀!”老乡笑起来。
“男女都一样嘛!”何必老师啃了一口瓜。动作有些夸张,有些故作镇定之嫌。
稍停一会儿,不能操之过急。何必老师想起了阿越在开会前说的那句话:“今天上午的会肯定是临时加上的,肯定和一件事有关!”何必老师隐隐觉得,阿越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很聪明,聪明的人直觉应该是准确的。可是何必老师又极不愿意相信,马校已经明确给他说了,他怎么会……那样和蔼可亲的领导,那样民主、那样体贴下属的领导,怎么会……
越是这样,何必老师越想搞清楚,马校所讲的第一件事究竟是什么,可他又怕真搞清楚了以后会失望……
“嗳,老乡,今天上午我送一个学生到大门口了,耽误了开会,到会议室的时候校长已经把第一件事讲完了。校长说让没听到的同志找人补补课,你说……”何必老师口气故作平淡,好像那件事真的无关紧要。
“问我?我压根就没开会!”何必老师还没有做完厚厚的铺垫,就被老乡打断。真是老乡,太不客气了、太随意了、太亲近了!
何必老师诧异极了:“没开会?怎么可能?要签到呀,要扣工资呀!”
老乡嘲弄地套用何必老师的句式:“你不会想办法呀?你傻呀?”
“想什么办法?”初来乍到,真应该早点儿拜拜山头。
“让人代签呗!反正也没人看!”老乡丝毫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见,拍拍何必老师的肩膀,“老乡,秘诀呀,免费提供的哟!”这句话后,他也正好吃完,端起盘子直奔放餐具的地方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何必老师愣在那里。西瓜什么味道?不知道。
中午,何必老师果然没有能够午休,脑子依旧很乱,甚至有些嗡嗡声,像小时候傍晚农村老家成群结队肆无忌惮的蚊子。他只想搞清楚马校讲的那神秘莫测又极端重要、亟待补课的第一个问题,他只想弄清楚心里的疑问,就好像一个沉冤许久的人急于知道真相、急于盼着昭雪。他想,只要到了办公室,疑问就会迎刃而解,心里的石头也就会落地。他甚至想刚从学校餐厅出来立即就到办公室,因为他预感到阿越应该在办公室里上网,甚至,他已经迈出了向办公室方向走的几步,但随即,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脚。
收住脚步的原因至少有几下几个:一、他确定不了阿越是否一定在办公室,阿越风风火火的,谁知道他是在办公室上网还是在住处给老婆打电话说情话?二、他不想或不敢太早搞清楚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尽管他上午曾经做过了两次努力,越想、越努力便越觉得自己勇气稀薄,越不想知道答案,就像盼望家乡思念亲人的游子“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样,他怕弄清楚真相之后,反而会失去一些什么;三、他不想让阿越得意,如果那个呼之不出的问题果真如阿越所料,他肯定会自矜不已,而他的气馁恰恰会加剧阿越的自矜。
何必老师从来没有像今天中午一样盼着下午上班时间的到来。
墙壁上闹钟嘀嗒,像急促的心跳。
上班时间到了,大太阳像火一样,似乎和谁有仇,但何必老师并不觉得热,相反,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了办公室,以他的庞大体型,真不容易。
路上,何必老师巧遇了马校长,见他跑这么快,校长关切地问:“什么事呀这么急?”
“早点儿跑到办公室就不这么热了!”何必老师气喘如牛,但未减慢速度。
阿越果然在上网,何老师有些后悔。其他人还没来。
或许您会奇怪,以何必老师的水平和资历,他不应该这样谨小慎微的,而现在,他简直就是“走一步三摸脖子—小心过度”这句歇后语讽刺的那类人了。
人都在变,包括我,如果让我选择,我只愿选择透明的天真,但生活,唉,喜欢恶作剧的生活,有着多少捉弄人的法子啊!
刚来时,何必老师并不是这样谨慎,短时间内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变化,缘于一个人的提醒。
须臾,大家先后来到。
“各位,大家抓紧时间写各种计划呀,下周三就要交了!”何必老师得先说话,算是抛砖引玉。
“我已经写好了!你现在要不要?”阿若天生就是一个受领导表扬的料。
“这么快?比火车提速勤多了呀!”阿谷开玩笑。
“当然,我只需要写一个教学计划就行了,不像你还要写班级工作计划;更不像何老师,除了教学计划和班级计划外,还得写备课组计划。无官一身轻呀!”
“阿若,这可不像你!”盛老师和他打趣。
阿越从电脑前抬起头:“我怎么闻着一股醋味儿?”说完夸张地吸鼻子。
大家心知肚明,都笑起来。
“今天上午开会我迟到了,不知道耽误听什么重要内容没有,别误了咱组的工作进程就行。”这个头开得好,从写文章的术语中表述,这个铺垫来得自然。这句话后,何必老师一连暗暗自我表扬了好几下。
“何老师,你耽误了聆听最精彩的内容!”阿越声音高亢,声音里的得意像湿毛巾上的水,滴滴下落,若是用手拧去,简直要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何必老师心里渐渐明白,但还装着不知,口气淡然地说:“什么?”
“领导说,有些年轻同志,来到学校好久了,还游离于学校文化之外,强不知以为知,说些做些与学校文化相悖的话和事情,捕风捉影,甚至不惜夸大和歪曲事实,这是极其危险的;领导说,学校的文化像一个灯塔,只要盯准它就不会迷路,否则就必然偏离正确的航向;领导说,有些办公室的同志言行需要检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慎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领导最后还特别指出,每一个同志,尤其是年轻同志,都要谨言慎行,换句话说,就是不准乱说乱动!哎呀,累死我了,领导的精神博大精深,我一时还不能完全而准确地领会,就先向你汇报这么多。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领导老是盯着年轻同志不放啊?”阿越口若悬河,但何必老师的心悬了起来。
不会的,他不是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吗?他不是说谁也不会再提这样的事了吗?那样和气的领导?那样民主的领导?
什么东西塌了下来,发出清晰的、可怕的声音。什么东西呢?何必老师四下看时,一切都好。何必老师又打开窗户,将头伸到外面,没有,一切如常。迟到的人在急匆匆地往教学楼跑,忘了暑热,和往常一样;没有风,天上的白云悬停在那里,或许这正是它的意愿,和往常一样,若是有风的话,它轻轻飘动,飘过办公室窗前,依然如往常一样。什么东西呢?
“阿越,你别说,你猜的还真对!”我向阿越投来钦佩的目光。
“你指的是……”阿越绷着,故意的。
“装迷。”我扭过头,以此刺激阿越。
“噢,阿褛,难道你指的是今天上午的重要会议?”阿越恍然大悟。
“给你点儿阳光你就灿烂得不行了。”盛老师这下可是来了个通俗的。
“阿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夸我呢还是臭我呢?”不敢接盛老师的茬儿,阿越猛然向我大叫。
“什么什么意思?你听不懂汉语呀?”我懵了,阿越的包袱甩得太突兀。
“什么叫我猜的还真对呀?我那是猜的吗?我那是直觉!我那是预判!我那是智慧的结晶!我那是在长期注意观察生活和思考问题基础上的释放!猜,猜得出来吗?你一句话就把我从九段贬到门外汉的队伍去了!”阿越无辜地叫着,边叫边大步转圈。
我不理他,任他现眼。
下课了,几个学生来找阿谷,几个人说说笑笑、叽叽咕咕的,阿越才停下来。
而此刻,何必老师心里的滋味想必您一定能够设身处地地体会,他的眼前老是浮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一张和气的笑脸,肩上还有着那火辣辣的记忆,据说肌肉的记忆比大脑的记忆要久远牢固得多。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谁也不会再提起了!”“我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这些话字字句句如珠落玉盘,绕梁三日,怎么会这么个结果?
人心不如水,等闲起波澜。何必老师心里涌起这句话。
他上午为什么那样对我说呢?先稳住我,再通过我稳住我的同事?或者,他怕我受了刺激之后在同事面前添油加醋、闹出更多更大的事端?那他作为一个学部校长,至于吗?再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或者,上午的话是领导的艺术?这艺术会将我和我的同事们置于何地?如果他上午给我说的是心里话,那样亲切的笑容、那样恳切的口气、那样熟悉的家乡话、那样平易的动作……越来越觉得不像伪装的,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第五节的变化呢?难道是他接的那个电话?何必老师想起了马校挺直身子的那个动作,那句恭敬的“李总,您好!”难道是什么李总听说了他们昨晚那件事,知道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横加干涉,逼着马校开的那个会?难道有人把他们吃饭的事情和吃饭时说的话原原女教师的忧郁微博本本报告了地位更高、权力更大的李总?这太可怕了!那个告密的人是谁呢?他怎么和李总认识呢?李总又是谁呢?
何必老师百思不得其解,他宁愿相信是李总干涉了马校长的行动,是李总逼迫着马校长加开了上午的会议,是李总提醒马校长应该强调会议上的那第一件事,事实上,马校长是无奈的。
“太压抑了!真他妈压死人了!”是阿越,他从办公桌后面拍案而起。
大家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双眼放光,不,冒火。
阿越继续义愤填膺地说:“这是学校吗?这是哪门子学校!简直让人不敢吃饭、不敢说话,干脆学周厉王那时候道路以目得了!他把教师看成什么?机器?棋子?还是奴才?我他妈不干了,不想干了!”
阿若赶紧劝阿越:“别说了,阿越!上午的会你是白开了!让人听见还得了?上午刚紧过螺丝,你下午就大发牢骚,你这不是顶风作案吗?”说着,阿若先把门开开,伸出头看看外面有没有人,然后,走到阿越身边,拍拍他的头。阿越余怒未息。
阿谷也说:“是啊阿越,阿若说得对。你不要那么激烈嘛!”
“我是男人,我需要尊严,我渴望自由!谁践踏我的尊严谁就是我的敌人,谁干涉我的自由我就和谁干!”阿谷的劝解竟然又将阿越的火重新点燃,不但让阿谷始料未及,也让大家惊诧莫名。
“好啦,阿越,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比你的心情更乱更糟。因为我上午说了和你们在会上听到和看到的情形大相径庭的话,因此有一种被谁打了一耳光的痛感。这样吧,咱们都消消气,慢慢适应吧!咱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挣钱养家,不是为了生气的。你刚刚说过,咱们是男人,男人需要尊严和自由,但男人也需要忍耐和很强的适应力。我做得不好,你也有潜力可挖。”何必老师看阿越越来越激动,就站起来和阿若一起劝他。
盛老师也过来相劝,阿越才不吭声了。
说实话,这一番折腾,我挺钦佩这年轻的山东大汉的,但作为办公室负责人,何必老师却不能公开支持他,这样无疑是火上浇油。
看看挂在墙壁上的闹钟,还有半小时就要下班了,又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伸着懒腰,我走到窗前,不远处就是操场,高一新生的军训还进行着,一丝不苟地。有的练队列,有的在跑步,有的在唱歌。办公室有空调都不觉得凉爽,不知这些孩子可受得了?我甚至想,这样高负荷的军训,对这些孩子真的有好处吗?有必要吗?
“啪!”一下,门开了,几乎是被撞开的。一个女生跑了进来:“何老师何老师,咱班的王倩语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