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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

王小王

少女莫莉看着自己的另一张脸。它们同时向上挑起嘴角笑了笑。它们又同时把眼珠转向别处了——莫莉让目光穿透车窗望向外面。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因车窗的反光而油亮的黑色。车窗上莫莉的另一脸上,目光却正好投向明亮的车厢。四个人围着铺了报纸的小桌板打扑克,旁边的两人时而偏过头去看看。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在过道上跺脚和奔跑,嘴里呜呜叫着,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列走走停停的火车。男孩儿的妈妈在他跑过身边时会一把将其抓住,晃着他的小腰身告诉他要听话,不要乱跑,不要喊叫。男孩儿使劲扭着身子,以更大更尖厉的叫声一次次获得自由。两个长得粗野的中年男人在劝对方喝酒,每个人面前一只玻璃杯,里面的酒轻微地晃动。这种玻璃杯既是酒瓶,又是酒杯,出售的时候上面有一个密封边沿的塑料盖,盖上和杯身上印着字,标示着酒的名称和产地等。拿在手里撕掉密封条,抠开塑料盖,省去了你倒多少我倒多少的计较,每个人的面前就都是一只斟满了酒的杯子了。这种包装的酒不论品牌和产地都被俗称为“口杯”——是以其容器命名的。两个男人的面前都已经有了一只空的“口杯”,他们不扔掉它,是想一会儿用它来接开水喝。一定是的。如果不是,他们没理由不扔掉它,因为他们已经扔掉了很多东西,打开车窗,方便极了,嗖的一下,鸡骨头、方便面袋子、香肠皮、烟蒂、油乎乎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就被裹挟进黑暗里,它们会无声地掠过几个车窗,然后在空旷荒凉的田野里栖息。一个烫了头发的漂亮女人把头枕在旁边男人的腿上睡觉。女人穿着红色的羊毛衫。她的发卷紧密,略显得生硬,看得出是新烫好的,也许是一个新娘子。那男人闭目养神,并没睡着,有时会睁开眼睛茫然地四下望望。穿湛蓝色制服的乘务员推着细长的白色铁皮小货车走过来……

少妇莫莉从杂志上移开眼睛,看向她少女时代的第一次独自远行。和现在一样,她也是去看望一个男人。穿红色制服的乘务员推着细长的白色铁皮小货车走过来,阻断了她向自己回望的目光。她向后调整了座椅靠背,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打发时间。如今的火车对她来说已没有一丝乐趣。从前她觉得火车本身就是旅程,而现在的火车快得让她惊心,封闭的白色边框的车窗像个高傲的女人一样让人觉得冰冷和讨厌。座椅又大又高,把人圈在里面,整个车厢被分隔成若干份,只有一小份属于你。不似那咣当当载着绿皮椅子的旧火车,好像整个车厢,甚至整列火车都是你的地盘,放开眼去,会看到很多平常不曾贴近的世态人生。现在除了接打手机,听不到几个人说话。MP3、MP5、电子书、电脑、上网、手机,把坐在车厢里的人从这里抽离了出去,到不同的世界里。所以莫莉觉得坐在这车上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是一个寂寞的旅者,她没能如愿地睡着,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对着手机讲话。这却不是打电话,而是在“微信”。短信用说话的方式来传递,莫莉搞不懂,那为什么不干脆打个电话。这个男人也难以忍受旅途的乏味,每次他想与莫莉搭话,莫莉都赶紧把眼睛看向手里的杂志,强迫自己认真去读。莫莉结婚了,她从一个敢跟陌生男人回家的狂野女子,变成了一个连别人的搭讪都不敢回应的温驯妇人。她不怕陌生男人,从来都不怕,她也不惧怕丈夫的嫉妒和愤怒,她怕的是自己和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的身份。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决定嫁为人妇,却在结婚的一刹那就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更糟糕的是,她没有力量重新摆布一下自己。原来的莫莉迅速毫不留情地离她而去,现在的这个人让她从里到外感到陌生。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再喜欢那些暴露鲜艳的奇装异服,为什么不再伶牙俐齿地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再想做什么就敢去做什么,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就失去了与众不同的魅力,变得像满街庸常妇人的孪生姐妹。她抬起手臂,看着做工精细的真丝袖口,和袖口中伸出来的那只做了保养和美甲的塑料模特一样的手,发起了呆。

余娜娜坐在莫莉斜前方靠窗的位置,她和莫莉素不相识。她也不知道莫莉正在看她。当然,莫莉此刻看不到余娜娜,高而厚实的座椅靠背把她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莫莉能听到的只是她的声音。余娜娜正在打电话。她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区域销售代理。这个公司刚刚起步不久,正在疯狂揽市场的阶段,只要完成销售任务,可以免除代理费。也就是说,余娜娜可以“空手套白狼”。但她也并不那么轻松,她是可以不交代理费,但她不能不挣钱。不挣钱她拿什么交房贷、买漂亮衣服和做美容呢?她在高档饭店请人吃饭的时候常常有错觉,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女强人、女富商了。回到家里,酒劲儿散去,她的沮丧便更深一层,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正在费力打拼的可怜的单身女人,很心疼在饭店里付出去的大把钞票。攒起这些积蓄不容易,如果这个代理做得不顺畅,拿不到能完成任务的订单,那么花出去的钱就真的是覆水难收了。所以实际上,所谓区域销售代理,只不过是不用付工资的销售员。余娜娜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威严,她在跟公司交涉,希望获得一些免费的样品。只靠一本图片,谁敢跟你签合同呢?余娜娜反复强调自己已经打开了局面,她解释说之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有签下一张订单,就是因为公司答应给她提供的样品一直没有到位。对方是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也是一个女人。余娜娜不喜欢她,女人对女人总是很严苛,她坚决地要求余娜娜必须按出厂价自己出资购买样品。她的理由让余娜娜很生气,她说如果你拿了免费样品就跑了呢,不做了呢,我们又没有收你的代理费,没有办法约束你。这个理由很充分,但余娜娜依然理直气壮,她不想跟女人打交道,于是要求得到老总的手机号码。余娜娜没见过他,可她相信只要给她机会,她就能把他搞定。可女副总虚伪地向她道歉,说老总有家事要处理,特意交代这一周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扰他。余娜娜并没被女副总打击,她与公司的另一位男副总关系很好,就是他曾经允诺过可以特批给余娜娜一些免费样品。但当余娜娜指出这一点时,女副总终于掩饰不住骄傲,用带着些讥笑的口吻告诉余娜娜,那位怜香惜玉的男副总已经辞职了。

莫莉不知道前面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她听到女人的声音很有活力,很润朗,有时还很高亢,听得出年龄不大,或许比自己还要小几岁。莫莉很羡慕她,莫莉羡慕一切有手腕的年轻女人,青春加上手腕,她们能让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莫莉反省过,她发现自己只有对虚无发狠的能耐,即使在我行我素的年纪,她作出的那些自以为惊天动地的事也仅仅是些对现实无用的疯狂。莫莉坐直身体,揉着僵硬酸痛的脖颈,耳朵里依然灌进那个女人的声音。“我认为,他辞职与否跟这件事无关。我只知道一个曾经主管公司销售的人答应过我可以提供一批样品。如果你们公司可以用主管人员辞职来解释这种出尔反尔,那我就只能认为你们是个不守信不正规的企业。有的是公司跟我联系,我可以随时撤出。”莫莉觉得很振奋,她觉得女人的话切进要害,真理在握。她再次瞥向那个座椅,期待那女人能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让她看看这个有着好听嗓音的年轻女强人有着怎样的面庞。“……这不是我的损失,恰恰相反,这是你们的损失。我在这方面有很广的人脉,现在我已经在大区的几个城市都打通了关节,合作意向都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知道吗?只要样品一到,他们对质量和样式都满意,马上就可以签合同。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你们公司的朋友。你不明白吗,我可以随时转做其他公司的代理,也就是说,我可以随时把这些你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变成别的公司的。”莫莉又一次打开杂志,眼睛扫过一页一页的奢侈品广告,心里微微替女人着急起来。她希望那个不知是干什么的混账公司赶紧同意女人的要求。“……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很敬重您。”莫莉听到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软煦起来,好像由谈生意变成了拉家常。“哪里哟,您才是真正的女强人啊,我还差得远呢。您也别太累啊,女人嘛,得多为自己着想。我们不为自己想,男人就不想着我们啦。哎,对了,我一个朋友从美国给我寄来一些葡萄籽粉,听说能抗衰老的,特别好,美国人现在都吃,我寄给您几瓶您先试试效果……没关系的,也是朋友送的。我有很多的。”莫莉看到周围的几个人似乎都在倾听女人的话。邻座闭目养神的男人这时候也睁开眼睛,看向斜前方女人的方向。莫莉不满意女人突然的转变,不喜欢女人这种讨好的声音。她觉得她应该据理力争地获得一次光明正大的胜利。烦躁感又回到她心里,莫莉刷刷翻过几页炫目的彩页,看到一篇介绍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文章。配发的图片里有一幅名叫“与美洲豹对视”。莫莉把杂志捧起来,举到眼前,跟变成照片的美洲豹对视。照片上那双眼睛虽然只是由彩色油墨合成,但莫莉还是在里面看到了凶狠和狡黠。莫莉想,每个生物体都有一套个体哲学,用以让自己的生存和强大变得磊落和充满道理。回过头来细看文章,里面写到的这个叫张愿的摄影师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哲学系,后专职研究和拍摄野生动物。记者问他为什么会改行。张愿说,他其实并没有改行,最广阔和最真实的哲学就在大自然中。莫莉想到自己刚才的想法竟与文章中提到的不谋而合,她认为那是她奇怪的预感又一次现身。莫莉相信,人人都对自己的人生有着神奇的预知,只是没有人能分辨巧合和预感的差异。于是,当事实发生时,先前的预感只能作为后悔或者感慨的依据,别无他用。

余娜娜疲惫地挂掉电话,嗓子干涩,说话的惯性却让她还有些兴奋。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下一大口,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她需要把刚才的事情向人讲一讲,她需要有个人倾听一下她对这件事的处理,夸赞一下她的先兵后礼,处事圆通,需要再顺便被关心几句,享受一下做女人的甜蜜。电话通了,他的声音传过来了,余娜娜心里涌上调皮和喜悦,却还没等说话,就听见电话里低声而焦急地说道:“我现在有事情,你有事吗?”有事吗?余娜娜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自己有事还是没事,她支吾着说:“噢,也没什么事吧。但是想跟你说说话。”电话中说:“那等一会儿,我忙完了打给你啊。”余娜娜说:“好吧,那你忙吧。”可是,这句话说出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掉了。虽然并没有人知道她说出的只是句无的放矢的废话,但她依然觉得很尴尬,心跳加速,脸上突地热了起来。她不自然地换了一个姿势,看向窗外,可是天已经黑透,车窗上映出的只是她自己。她看到自己,更觉得不好意思,马上又低下头来翻找手机上的电话簿。如果你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想向人毫无理由地讲述一下自己的经历,那么对象真是少得可怜,只有这时候,你才发现,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友谊和爱情。这个想法让余娜娜很恐惧,她急于证明自己并不孤独,手指加快了速度,电话簿上的名字伴着“嘀嘀”的按键音一个个闪过,终于有一个名字让余娜娜停了下来,她舒了一口气,愉快地按了拨号键。彩铃是一个叫“凤凰传奇”的组合的那首成名曲《月亮之上》,欢快高昂,让余娜娜对即将开始的通话充满动力。然而,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听。断掉之后,她又执拗地重拨了几遍。《月亮之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演唱,每一次都被“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毫无感情地切断。余娜娜把手机拿在手上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按了关机键,把它塞到皮包里。《月亮之上》还是缭绕在耳边,那旋律在她身体里灌得满满的,马上要从嘴里溢出来。她再一次打开皮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点击播放软件,找到电脑里专门存放歌曲的文件夹,插上耳机,按下鼠标——就从那首《月亮之上》开始。

莫莉惊讶地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声音尖细,似乎在尽力抑制着不得施展,她以为是火车上的广播,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是。歌声不顺畅,偶尔落掉几个字的歌词,又接上,还有些走调。莫莉已经听出,是那首曾经满街传唱的《月亮之上》。她不喜欢这种歌,觉得没有什么品位,尽管在某种时间和场合,它也显得有些动听。现在,这歌声可并不动听,莫莉终于发现,它竟然来自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女人。她原本以为,女人哼两句就会停下来,谁知道不仅没有停下,而且唱完了女声的部分,连男声部分的RAP那个女人也没有放过。莫莉听到女人粗着嗓子学着男声,哼哼哟哟地念叨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仅是她,周围几乎半个车厢的乘客也都同时明白了歌声的来源,不约而同地看向女人的方向,迸发出一阵轻笑。这种笑带着戏谑与嘲讽,与看马戏团的小丑表演时还不太一样,舞台上的小丑带给人的笑只是表达简单的欢乐,生活中的小丑带给人的笑还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满足。莫莉此刻的笑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她觉得这女人突然尽失身份,形象骤然低落,成了漫长乏味的旅途中半个车厢的笑料。莫莉合上杂志,专心听女人走调的歌声,用猜测她唱的是哪首歌的方式打发时间。这对被旅途折磨着的莫莉来说真是行之有效。感到轻松了许多的莫莉几次坐直身体,试图看到那个女人,但只看到小桌板上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半边屏幕,还有女人连着耳机的半头卷发。女人唱的歌都是过时的流行歌曲,这类歌大多没有重量,不会让你内心深沉,只有简单的欢愉。莫莉这才发现了这种歌曲的好处,她甚至有些感激。坐在唱歌女人身边的男孩子已经把半个身子侧了过来,毫无用处地与女人的歌声拉开距离。莫莉能看到他的侧脸,还长着几颗青春痘。男孩儿正用手机玩游戏,女人的歌声对他来说显然已经从乐趣变成了干扰。但他从没转过头去看他的邻居,除了偶尔用手不着痕迹地抚一下额头表达无奈,没有别的举动,莫莉便觉得,这是个礼貌的、心存温柔的男孩儿。那么自己呢?如果自己坐在女人身边,会不会表示出明显的嘲笑或厌烦,要么,会不会善意地轻声提醒女人她的失态?莫莉不确定自己在特定时刻能否克制歹毒或驱除冷漠。

余娜娜的电脑上存了几百首歌,她几乎都会唱,如果生活全然顺遂自己的意愿,那么她会让自己去当一个歌星。她的嗓子好、乐感好,从小学到中专,都是文艺委员,学校里有演出,还经常是站在前面领唱的。但余娜娜是一个现实的人,她做完了梦就会醒,最看不起那种头脑发热的傻瓜。她只是把当歌星的愿望像一个宝贝样揣在怀里,时而拿出来看看。在各个公司跳来跳去之后,余娜娜获得了一些资本,包括金钱、经验、心机、人脉,最重要的是她发现了自己的潜力——她要创业。可对她这样一个缺少背景的女孩子,创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苦的时候,余娜娜感到好像自己全身都长出了味蕾,都能品到那苦的滋味。好在有卡拉OK这种东西,她由此得到了不少补偿和安慰。长大了的文艺委员余娜娜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拿起麦克风,她就会像曾在学校里对男同学构成吸引一样,瞬间风采怡人,令那些她尽心讨好的男领导男客户双眼发亮,心旌荡漾,看上去能为她去做任何事情。所以唱歌渐渐在余娜娜生命中有了更丰富的意义,很多时候,它就是一种武器,她用这种武器对付男人、时间和忧伤。余娜娜将自己塞在座椅的一角,觉得刚刚的几个电话在恶狠狠地逼迫着她,她想重整旗鼓,马上想到了她还有件最称手的武器。戴上耳机,歌声响起,余娜娜就进入了一个无敌的境界,屈辱感和失败感土崩瓦解,她开始膨胀,胀开逼仄的座位空间,冲破密罐样的火车车厢,变成顶天立地的一位女神。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自己。余娜娜为自己涌起崇拜,这时候怎么也抑制不住想唱的欲望。她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忘情哼唱的时候,根本没有顾及她会因为塞住了耳朵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而走调,也没有想到在噪音很小、乘客安静的高速列车上,她的歌声听起来会是那么嘹亮。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当听到女人嗲着嗓子唱出这句欢快得实在不合时宜的歌词时,莫莉发现周围的乘客们再次集体哑然失笑。坐在女人后面一排的老年夫妇笑得靠在了一起。老太太是那种穿着时髦、举止欢快的人,更年期的忧郁症状在她那个年龄早已一扫而光,脸上泛着孩子样的红润光泽。莫莉有些羡慕这样的老年人,也许内心的怡美只有这样的年纪才会踏踏实实地跟在一个女人的身边。老太太向她前面女人的座位伸出手去,被老伴一把将那只手攥住,握回放在腿上。富态的老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由她去唱嘛。”莫莉听不出这句话的语气和情感倾向,可是莫莉发现,女人已经不再唱了。“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唱完了这一句,歌声就戛然停止了。莫莉在心里默默复唱了一句,突然感到了一阵酸楚,她闭上眼睛。睫毛湿莹莹的,弄得她眼角有点儿痒。车厢里霎时显得极为安静,除了火车行进的声音,莫莉只能听到自己因克制情绪而粗重的喘息。她猜想,唱歌的女人跟她一样,被这句歌词引发了感伤,此刻,她们同样因为流逝的美好或者还有迷惘的余生产生了哭一场的欲望。莫莉终于把泪水忍了回去,睁开眼睛望向女人的方向——深灰色的座椅靠背把女人完全遮挡,仿佛那座位上根本就没有人,仿佛刚才的歌声压根儿就只是在莫莉的心里。

合上电脑,余娜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吁出来。她并不知道,她的心境被另一个女人轻轻地、毫无预谋也毫无道理地猜中了。嗓子感觉干燥,空调抽走了她身上仅有的那点滋润感。可是余娜娜只是将矿泉水瓶紧紧搂在怀里,并没有拧开瓶盖喝上一口,好像那是一个什么珍贵的物品。她跟自己的干渴对峙着,品味着自虐感带来的忧伤。耳边没了音乐,一下子显得特别空静。余娜娜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她很少有这样的思考——假如人一直身处天堂样的宁静和安稳,心中是会常喜悦,还是会更焦灼?

直到到站,莫莉一直靠在调斜的椅背上,瞪着眼睛看着苍白的车厢顶棚。乘务员从车厢的一端走过来,逐个座位收拾垃圾,并提醒乘客整理好自己的物品。莫莉邻座的那个男人如释重负地坐直身体,自言自语地叹道“终于到站喽”,然后麻利地从自己的前前后后收拾出七八个空的饮料瓶,一股脑儿扔到乘务员推着的垃圾车里。莫莉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水,而且惊讶他竟然这几个小时都没有起身去厕所。莫莉因此对他笑了一下,这笑容让他获得了机会似的眼睛一亮,凑过脸来问莫莉:“你是来出差吗?”莫莉慌忙收了笑,答非所问说:“我老公来接我。”听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回答,莫莉马上羞愧起来,低下头收拾东西,没有敢去看那男人。男人穿上大衣,站起来。莫莉仍旧只是低着头向外侧了一下身,看到他粗壮的两条腿从身边挤过去,在过道上停留了片刻,向车门的方向走去。乘客们陆陆续续地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东西。很多人都迫不及待地先到车门旁边排起队来。莫莉没有动,她想看到坐在斜前方窗口座位的那个女人站起来,转过身,从身旁经过,诚恳地向自己展示容貌、身材、体味、服装的品位和目光中的内容。她想了解那女人,想得到一个适当的时机跟她说说话,想体贴她的心思,分享她的苦乐,听她讲讲她生活中最细小的那些事,或许还可以向自己传授一下她与这世界周旋的办法。但是,那个女人跟莫莉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似乎是在与她抗衡。等到火车停稳,车门打开,人流从车厢里转移到熙熙攘攘的站台上,等到有人从外面叩响莫莉这一侧的车窗,那个女人还没如莫莉所愿地站起来。莫莉看到车窗外丈夫向她微笑的脸,只好起身,穿上貂皮大衣。大衣是丈夫送的,莫莉不喜欢,她厌恶甚至蔑视把动物毛皮穿在身上的人。可她还是穿上了,并且竟然说了喜欢和感谢,说了你真好和我爱你。豹纹图案的大衣让她想起杂志图片上那只与她对视的美洲豹。裹在大衣里的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美洲豹吞到腹中的猎物。那个女人还没动,站起来的莫莉可以看到她静止的头发和摆在扶手上的一只胳膊。莫莉本想从前面的车门下去,尽管远一些,但是她可以回头看一眼那女人。可是她透过车窗看到丈夫已朝她背向的那个车门走过去,只好拎起手包,转身,与那个女人越来越远,还原成最初那种彻底的陌生。

余娜娜觉得自己累极了,尽管明天约见的人对她的所谓事业来说很重要,她也不想明天到来。她得知那人有些好色,这对一个急需他帮助的女孩子来说是一件好事情,也是一件坏事情。余娜娜有的是对付这种男人的经验,要动用那种似有若无的勾引,让他觉得有希望又不明确,还得展现能力与才华,让他心怀渴慕又不敢冒进。如此才能牵动男人心,让他帮你做事又无法控制你。但是这是一场很艰难的斗争,弄不好便会事也办不成,还要将自己赔进去,劳神着呢。余娜娜早就厌倦了这种周旋,她真想某个能上天入地的男人会死心塌地爱上她,听从她的指示,扶她上青云。她就是这样想的,她需要依靠男人,但不是把自己完全塞给他的那种依附。对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余娜娜来说,男人应该是台阶,而不是屋子。然而,她遇到的男人都虚情假意,她也只得让自己虚情假意。她自认为是一个心存真诚的人,对一个心存真诚的人来说,虚情假意是一件特别累的事情,余娜娜觉得几小时坐着不动的旅程让她胸中积郁,她重重地叹出一口长气。这是终点站,车厢中渐渐空了下来,乘务员带着疑问的表情向唯一一个还坐着不动的旅客走过来。余娜娜赶紧站起来,匆匆忙忙地套上大衣,从行李架上取下像个红灯笼一样孤零零悬在头上的红色旅行箱,拉开拉杆,拖着沉重的脚步和箱子向车门走去。

莫莉回应了丈夫的亲吻和询问,乖乖地跟随着他。她被带到一辆在停车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宝马车前。丈夫拉开车门,满脸得意地看着她,等她评价。莫莉只好说:“真漂亮。”“不光是漂亮。”丈夫显然对这句没有切入要害的赞美不太满意。“最新款的顶配,给你买的。我就知道你喜欢。”莫莉笑了笑,坐上车。她很想纠正一下丈夫的话,首先这是他的车,莫莉与他两地分居,分享的次数有限得很,还有便是她根本就不喜欢。但是她说不出口。她所有那些难以言说的感觉都不会被丈夫理解,即便是说出来的心思也会被他毫不犹豫地忽略,而且这个男人有本事将所有自利的行为都说成是为别人好,莫莉曾多次想辩驳,但最后都以绝对的失败告终,还会鬼使神差地对他产生愧疚和感激。现在莫莉早已放弃了抵抗,沉默起码还能让她保持清醒,一旦发言她就越说越糊涂。所以莫莉此时只得笑笑。坐下来,透过车窗,莫莉才发现原来正在下雪。细小的雪花在无数路灯和车灯中飞旋,被照耀得像一只只莽撞的萤火虫。停车场里汽笛声乱作一团,宝马和不是宝马的车辆们接到了亲人和不是亲人的人,都急着要驶离这个没情趣的地方,回家或者去往不是家的其他好地方。丈夫不着急,他发动汽车,把暖风开大,不由分说地就把莫莉搂了过来。莫莉的大衣没有系扣子,里面只是一件丝质衬衫,这让丈夫的手极为顺利地长驱直入,一把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莫莉被这只冰凉的手惊吓,一把推开丈夫。“别摸我!”她大声说。丈夫马上皱紧了眉头。莫莉像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拍拍椅座,“B,M,W——别摸我。”她说,随即尴尬地笑了两声。丈夫脸上再次展现出昂扬的笑,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完全相信了这只是莫莉临时迸发的幽默。莫莉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这个男人。她无奈地看到自己的右手正将丈夫的左手拽过来,焐在大衣里暖了一会儿,便任由它再次突破衬衫和胸罩,抚上自己起伏的胸。那只手还是很凉,莫莉觉得全身由一只乳房开始一下便冷透了。“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很凉?”莫莉搞不清楚自己该因丈夫不管不顾的激情感到欣慰还是伤心。

余娜娜拖着箱子站在车站广场上,没有人接她。尽管她已经打电话预订好了酒店,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归处,不知道该去哪儿。出租车等候站拥满了人,地铁售票处前的队伍也排得曲曲折折,甩了几道弯还嫌不够长。人们行色匆匆,每张脸都像冰雕,让余娜娜突然感到了某种诡异的恐惧。心尖锐地疼了一下,很具体的疼。她想,“心痛”真是一个高明的词,是心理和生理状态的胶合。余娜娜抚着自己的头发,有点儿湿,这才发现下雪了。灯光里旋落的雪花和灯光里笼罩着的人一样多,雪中和人潮中的余娜娜更觉茫然,她呆呆地站了很久,才决定不管怎样,先要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有奔头的人。于是,蹬着高跟短靴的余娜娜迈出了弹性十足的那种步伐。拖在地上的红色拉杆箱碾过广场上的方砖,一颤一颤,显得跟余娜娜的靴子一样快活。地上有些湿滑,余娜娜绷紧小腿,让脚步没有一丝的犹疑。连她自己也被这坚定的姿态骗过,心中仿若真的充满方向。

莫莉很想阻止丈夫不断按响喇叭的手,可这似乎比阻止他那只攥住她乳房的手还缺乏理由。她于是转过头看向窗外。汽车的车窗外与火车的车窗外有全然不同的景色,一个繁华过盛,一个寂寥太深。她忽然又想起火车上那个自顾自地听着耳机唱歌的女人,希望自己此刻能重演她的举动。作为丈夫的男人终于将那辆让他自信倍增的宝马车隆重地驶出了停车场,一路汽笛长鸣。莫莉深埋着头,羞耻感将她的脸蒸得发烫。丈夫只会为了没有钱而羞耻,他认为一个人被别人瞧不起只是因为缺乏地位和金钱,他只对这两样东西谦和有礼,对其他所有的都显出不可一世的傲慢。从小职工到小商人,从小商人到大老板,他迅速地扩张业务,没有原则,什么赚钱做什么,最近又刚刚开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莫莉想,与其说他是在积累财富,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积累傲慢的资格。圆滑和强硬,虚伪和无情,自大和狡猾,这些莫莉最恐惧和最缺少的东西却聚集在这个离她最近的男人身上。可能正因为恐惧,莫莉在面对它们的时候毫无抵挡能力,被利落地打成败寇,而也许也正因为缺少,在虚无里骄傲而在现实中却现出彻头彻尾的可怜的莫莉才不由自主地需要它们的保护。所以与其说莫莉被这些丑陋却凶狠的东西俘虏和关押了,不如说是它们与莫莉互相攫住。莫莉曾经觉得这世界让她不知所措,她总是无法知晓自己该怎样才能好好活着,现在她再也没有问题能拿出来向虚空质问,所有阔大的疑惑和美好的痛苦全都被不知什么力量给抽走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体面的梦游者。

余娜娜蹬着小鹿一样的步伐,没有理由却义无反顾地准备穿越马路。她朝向马路对面的步履匆匆忙忙,目光热情四射,就好像被车流阻隔的那一端是她的情人。一束束耀眼的车灯照得她心烦,她抬起手遮住额角。就在这一瞬间,与几乎所有车祸发生的情形一样,嘹亮的汽笛和刺耳的刹车声伴着车里车外的尖叫一同响起。余娜娜倒在了地上,看到一个闪亮的“宝马”标识悬在自己的头顶。

莫莉刚刚看到那个拖着红色拉杆箱的女人,就感觉到载着自己的这豪华“宝马”已不可遏制地撞向了她的身体。她尖叫一声,不等车完全停稳,就拉开车门扑下车,一下摔倒在湿滑的地上。丈夫也已下了车,他并无太多焦急,审慎冷漠的模样好像一个法医在检查尸体。可女人并没变成尸体,她还活着,这让莫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看到女人睁开眼睛,并试图起身去摸自己的腿。她大声喊丈夫的名字,“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抱她上车啊!”丈夫似乎对莫莉的叫喊很不满,他皱着眉头伏下身。莫莉奔过去拉开车门,帮丈夫托住女人的身体平放在车后座上,然后跑出很远捡回了女人的红色拉杆箱塞到后备厢。不知道为什么,莫莉在这时候竟然牢牢记着女人的红箱子。好像这红箱子跟莫莉有过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莫莉一路向女人道着歉,她觉得丈夫也应该对她说点儿什么,可他却一言不发,好像开车撞了人的是莫莉而不是他,好像受伤的是他坚硬的“宝马”而不是那女人。女人并不答话,只是偶尔呻吟,她身上没有外伤,莫莉祈祷她安然无事。医院的诊断结果让莫莉稍感安慰,除了左脚踝骨骨折,女人没有别的伤。整个晚上,莫莉和丈夫都在医院里奔波。交款,陪女人做各种检查,拍片子,等着医生给她做处理,打上石膏,办住院手续。都安顿好了,莫莉又跑到医院门口的通宵粥铺给女人买了夜宵。女人说不想吃,莫莉端起饭盒来要喂她,女人和丈夫同时对她的举动表示出了轻蔑。莫莉只好放下饭盒,讪讪地站在床边。丈夫已经把自己的名片放在了床头柜上,告诉女人已经交了一万块钱住院押金,明天他还会来看她并处理其余的事。“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莫莉用讨好的声音向女人温柔地道了别。这个夜晚让莫莉觉得很惊惶,但竟也有种充实的快乐。有那么一件具体的大事驱逐了她的麻木和孤独,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在恐惧、心疼、内疚、伤心、焦急,感觉到了自己与他人仍是同一个质地的造物。

余娜娜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办法能让自己睡着。她想着那辆宝马车,那乖戾的男人和那个穿着貂皮大衣的漂亮少妇,脚踝的疼痛让她固执地感到,男人和女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合谋伤害她。再坚强的人此时也必定会流泪,所以余娜娜觉得自己现在的泪水一点都不特别,她很快把它止住了。

回程时莫莉改乘飞机,有那么点儿想让一切快些结束的意思。莫莉盯着窗外,眼睛牢牢抓着大地,却只一瞬间,那个包裹着她的实实在在的城市就突变成一幅不真实的图画。又过了一会儿,一切就隐在了云雾中,像她刚刚逝去的那段生活。那个被丈夫撞伤的女人已经能依偎在他怀里慢慢散步了。莫莉曾在那个女人的目光中看到过自己没有的那种凌厉和幽怨,她知道自己肯定会败于这种不屈又不安的女人,就像从前一样。莫莉的狠都是向内的,对待别人却都是服从、奉献和交付的姿态。即将离婚的少妇莫莉觉得她对自己的命运早就清清楚楚,所以她没办法对任何人发出抱怨。她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移情别恋的现实,并觉得这是老天一个不错的安排。她没有勇气和力量改变所有既定的事实,但隐隐约约的她一直怀有一些期待。现在纠正错误的机会从天而降了,莫莉决心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她想她可以尝试着活得凄苦而真实,尝试着去重新唤醒自己心中那些无望但澎湃的爱。尽管这需要时间,可她现在已是一个只剩下时间的女人,她有这资本。飞机在云雾中也不丢失航线,莫莉希望自己也找到一个清晰的终点,以重生的幸福感踏实地降落。

中午,余娜娜睁开眼睛,被目光所及的陌生惊了一下,她皱起眉头,想起自己身在何方。余娜娜坐起身,看了看自己有些肿胀的脚踝,活动了一下,觉得并无大碍,不影响自己今天的安排。回忆起昨天晚上自己那片刻有些孤绝和没来由的虚荣心境,她觉得有些可笑。如果她安心地等在出租车等候站,钻进一辆温暖的出租车,就会安全快捷地到达酒店,洗了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安睡,精力充沛地迎接新的一天。就算是想走一走散散步,也该安于身在异乡的寂寞,小心悠闲地穿过马路。当她用雄赳赳的步伐奔向一个莫须有的怀抱时,并不把满街川流的车辆放在眼里。她以为那辆车会远远地就减速,耐心等她走过。可那开车的男人也并不把一个拖着旅行箱的异乡女人放在眼里,径直冲到面前。余娜娜反应过来,一时惊吓分心,尖叫一声,倒在地上,看到一个闪亮的“宝马”标识悬在自己的头顶。是的,那辆车并没有撞到她,但她认为她是因为它摔倒的,她的脚踝很疼,可能扭伤了,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很屈辱,应该得到充分的道歉和安慰。一个女人打开车门扑下来,也滑倒在地上。余娜娜看到那个穿着豹纹貂皮大衣的女人堆坐在地上,觉得那就像一只要朝自己扑过来的母豹子,故而霎时充满敌意。等那女人爬起来,到她身边要扶起她时,开车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一把将女人拽到身后,冷漠地说:“怎么?你自己摔倒的还想赖上我们不成?”余娜娜不想回答这种混账话,她忿恨地将锥子一样的目光轮流投向男人和女人灯光中显得狰狞的脸。女人跑开去捡起滑落出很远的拉杆箱,立在旁边,刚要说话,男人便命令她:“没你的事儿,你上车。”女人像只玩具豹一样听话,上了车呆呆地坐着。路上的车很快就堵了一排,喇叭声响成一片。男人轻蔑地再次提醒余娜娜:“我可并没碰到你,你不起来我也没办法。”

莫莉刚刚看到那个拖着红色拉杆箱的女人,就感觉到载着自己的这豪华“宝马”已不可遏制地撞向了她的身体。她尖叫一声,不等车完全停稳,就拉开车门扑下车,一下摔倒在湿滑的地上。莫莉发现车离女人有一米多的距离,放下心来,知道女人是自己摔倒的,不会有多大的事。但摔倒的也会疼,何况是摔倒在这样泥泥水水的地上,委屈会比疼痛更折磨女人。所有女人都是爱面子的。莫莉感同身受,她懂得那摔倒的女人只是需要被一双手扶起,需要有人抚慰来挽回面子。莫莉以为丈夫会去做这件事,这样的事男人做比女人做更有效,莫莉不会因为这个吃醋,她希望丈夫去温柔地扶起那女人,替她擦去身上的泥污,最好再送她去她要去的地方。可是丈夫没有这样做。面对一个倔强地与他对峙的年轻女人,丈夫丝毫没有心软,他上了车,按响喇叭,见女人还不动,便打转方向盘,从女人的身边绕过去,傲慢地载着他的妻子扬长而去。可他并不知道,在妻子莫莉的想象里,他很快就会爱上那个被他斥责的女人,并因此而将与莫莉离婚,变成一个跟她再无瓜葛的人,更不知道,此刻莫莉虽然还坐在他身边,但她的心却会很快跨越寒暑,即将在意念中的春天乘上飞机归乡远去,不再重来。“宝马”驶入车库,莫莉下了车,觉得自己从时空相隔、虚实相隔的飞机上坠落了。这一路上,莫莉在心里用极端的方式让丈夫给了那女人抚慰,一方面弥补着自己的歉疚,一方面弥补着自己的人生。

当莫莉在丈夫“为她购置”的豪华新居里为即将到来的温存清洗身体时,余娜娜正独自在酒店的床上诅咒着这对看上去和谐幸福的夫妻。等她第二天中午醒来,为昨晚的诅咒向上帝道了歉,觉得自己又重新强大了起来。她下楼吃了顿丰盛的午餐,买了红花油。一直到下午三点前,她将精心地照顾和打扮自己,迎接晚上重要的约会。每个人都有颗对抗现实的勇敢的心,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倔强。余娜娜知道,她是一个了解自己、所以不会被左右的女人。在她往脚踝上涂抹红花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又管束不住地生出幻想,看到自己的身体走进那件豹纹貂皮大衣,坐进宝马车,把原来栖息在里面的那具女人身赤裸裸赶进了风雪中。继而她便觉得坐在床上委屈地揉着脚踝的女人不再是自己,而是从宝马车中被替换出来的那个女人了。余娜娜觉得那个女人很可怜很懦弱,远没有自己这般坚强,不足以承受如此的伤害和孤独,于是宽宏大量地笑了笑,把自己又换了回来。她站起来,走到镜子前,发出对自己的赞叹。

少女莫莉奔下火车,正在茫然四顾的时候,被一只手轻轻地牵住胳膊。她回过头,看到一张微笑的脸,尽管笑着,眼神却与照片上一样沧桑忧郁。“你真傻。”他怜惜地抚着莫莉蓬乱的头发。坐了二十八个小时火车的莫莉顿时为这个短句感动,觉得自己的行为同时有着疯狂和高尚的美,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莫莉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他的文章,写信到杂志社找到了他的地址,从此将自己少女的迷惘与愁思用幼稚但真诚的文字向他诉说,寻求着理解和慰藉。他的回信由冷静变得炽烈,莫莉感到新生与破灭同时在她的生命中降临,她爱上了一个遥远的有家室的人,终于感到,自己必须要与他相见。一天一夜还要多的漫长旅途中,莫莉一直没有睡觉,整夜,她瞪着眼睛看向黑茫茫的车窗,清楚地知道窗外不可望见的漆黑旷野就是自己的未来。莫莉知道这一见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承认自己知道,她从不扮演上当受骗的无知少女,她愿意这样清醒地义无反顾地付出自己。在小旅馆肮脏的被子下,她一件一件脱下自己的衣服,虽然有所迟疑,但最后还是脱下了那条印着心形图案的裤衩。她闭上眼睛,一把掀开被子,把清瘦雪白的身体颤抖地陈放在那段同样在颤抖的时光中。

少妇莫莉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感到小腹微胖,乳房丰满,皮肤温暖。丈夫早已经起床,在厨房里为她煲汤。莫莉闻到一阵润膩的香味,沉重的无奈感轰地一下砸向心房,泪水夺眶而出。她刷地掀开被子,看到十七岁的莫莉从自己的身体上陡然一跃而起。那个清瘦雪白的背影走到窗前,利落地爬上了窗台。少女莫莉回过身来,向少妇莫莉展现了一个透明的笑,便拉开窗,扑向清冽的冷风间,小鸽子一样轻盈地飞上云端。

选自《人民文学》2012年第4期

对性别关系的一种并不悲观的看法——评王小王的《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

林霆

有关中国当下两性关系是否平等的讨论,经常引得一些中国男性嗤之以鼻。一般来说,男人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伪问题。最常听到的质问是,还不平等吗?女人的地位还不够高吗?家里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女人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这是对“女性主义者”最常见,也是最通俗的指责。当然,也不能完全说是指责,它也有真实的成分在。那么,女性主义者到底要什么?她们的要求是否无理取闹?王小王的这篇《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给出了一个说法。它讨论了当代中国的一种女性经验,即女人对于男人的依靠,几乎是宿命般的难以摆脱,但却是女性梦想摆脱的关系。对于“你们女人到底要什么”的质疑,这篇小说非常坚决地表示,女人想要的就是不依靠男人。

小说的题目,与内容并无多大关系,但却是小说构思的全部机密——必须有一场邂逅!让两个不同生活处境、不同性格的女人,在漫长生命轨迹中来一次偶然的交错。一个野心勃勃的事业女人余娜娜,一个经济优越的全职少妇莫莉,看起来如此不同,但当她们面对男人的时候,却相似得像一对姐妹。为了展示这两个女人的心情和处境,小说让少妇莫莉经常性地处于出神状态,以还原她少女时的梦想和当下的渴望。而她回到现实的时候,又能听到另一个女人的电话内容和旁若无人的歌唱。少妇莫莉对余娜娜的心意揣测是那么精确,简直像她相识多年的知己。这背后隐含的真相就是,她们都无法摆脱对男人的依靠。

余娜娜处事圆滑精明,“她需要依靠男人,但不是把自己完全塞给他的那种依附。对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余娜娜来说,男人应该是台阶,而不是屋子”。她完全能应付她的那些男性客户,她深知保持恰到好处的暧昧距离,是利用男人的最佳技巧。然而,她一遍遍哼唱的歌曲“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软弱。她在与男人的游戏中,感到了深深的倦意。

少妇莫莉的生活,恰好是通过男人获得了一间屋子。丈夫事业多金,让她拥有宝马轻裘,但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体面的梦游者”。她无法遏制地回望少女时代的自己,甚至会假想丈夫出轨,她得以远离现在的自己。小说结尾,莫莉眼前出现的少女莫莉跳楼的景象,既是女性灵魂对于不可更改的现实的象征性超越,又是一个女人保持精神独立而不得后,对于自我的一个无可奈何的告别仪式。

用一场意外的邂逅来说明两性关系的真相,可以见出作者态度的坚决和对这一发现的自信。当然,这种年轻的叙事态度,也使小说多少带有表达“正确”观念时的急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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