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怎么说呢,今年的杏花开过后,忽然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没了,村里村外,到处一片泥泞,又起了雾,远远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会知道对方是个谁。人们这几天都很忙,忙着种葱的事。吴婆婆家的人该回来的都从外边匆匆忙忙赶回来了,吴婆婆再也下不了地了,谁让地那么滑,吴婆婆滑了一跤就去了。这种事情,家里人即使离得再远也是要往回赶的。在乡下,娶媳妇和死人是最大的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大?吴婆婆的小儿子,也终于带着他在外边娶的四川媳妇赶回来了,都已经三年了,婆婆的小儿子总说是等过年的时候一定会来把媳妇带给婆婆看,但他总是忙,孩子不觉已经一岁了,两岁了,现在都已经三岁了,婆婆忽然一下子就不在了。现在好了,婆婆的小儿子三小带着媳妇和已经三岁了的孩子从外边赶回来了。他一回来,先是去了村南那个家,路上都是泥,很滑,他是跌跌撞撞,他的媳妇因为抱着孩子,就更加跌跌撞撞。村南那个家没人,三小和他媳妇抱着孩子又去了村西那个老屋,老屋顶上堆的那几垛草都黑了,像是一顶烂帽壳子,一见老屋,三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小的媳妇从来都没见三小这样过,在外边再难再苦也没见过他这样过。她连声说“三小,三小,三小,”三小是连走带跑,几步就抢进了院子,那口棺材已经彩画过了,上边是既有荷花也有牡丹,就停在院子正当中的棚子下,棺材前边的供桌上也是花花绿绿,一盘子馒头,一盘子梨,还有一盘香烟,婆婆抽烟吗?婆婆哪会抽烟。但人客来了是要抽的,点支烟,上炷香,磕个头,就算是和吴婆婆道别了,是永远的道别。三小从外边进来了,一只胳膊朝前伸着,往前抢着跑,像是要够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他是永远也够不着了,他跪下,往棺材那边爬。屋里忙事的人猛地听到有人从外边闯了进来喊了一声“妈——”接着就是“呜——”的一声,是三小?屋里的人马上都白花花地跑了出来,可不是三小,还有,那是个谁?能不是三小的四川媳妇?三小的四川媳妇,瘦瘦的,而且黑,抱着儿子,跟在三小后边,人们便都明白她是谁了,“三小,三小,”有人在喊三小,是三小的大嫂,这几年老了也胖了。她这时把早已经给三小准备好的孝服孝帽拿了出来,三小和三小媳妇还有三小的儿子马上穿了起来,穿好孝服,三个人又都齐齐跪下,地下铺的是草秸,院里又马上腾起一片哭声。三小的儿子呢,也就是婆婆最小的孙子,却不哭,也不跪,东望望,西望望,把一个手指含在嘴里。这时婆婆的大儿子出现了,把小弟从地上拉起来。怎么说呢,这么一拉,三小就又大哭了起来,顿着脚。棺材刚刚油漆过,还有些黏手。三小的大哥又拉三小,要三小进屋,却忍不住“呀”了一声。三小回转身来,用另一只手紧紧攀住了他哥。三小的大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啊呀三小?”停停,声音颤得更加厉害:
“你这条胳膊呢?啊,这条胳膊呢?啊,三小?”
因为有雾,天很快就黑了下来。灯在雾里一点一点黄了起来,有人从外边进来了,又有人从外边进来了。有人从屋里出去了,又有人从屋里出去了。有人又来商量唱戏的事,但这事早就定下来了,这人喝过茶,便客客气气告辞了。最忙的是厨房那边,几个临时过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都在那里洗的洗涮的涮。厨房和紧贴厨房那间屋的地上都是大盆子小盆子,有的盆子里是潲水,有的盆子里是要洗的菜。乡下人过日子,是,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样;是,这一个月和那个月也一样;是,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吴婆婆没了,像吴婆婆这样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没了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她曾经的存在,想到她平时怎么说话,想到她上次还拿出几个干桂圆给人们吃,说是三小从外边捎回来的。吴婆婆的侄子也来了,这几年是更加少言寡语,人长得虽很俊,但就是没什么话,因为长年做木匠活,手粗不说,背也有些驼,不是驼,是总朝前弯着那么一点。他是上午来的,来送祭馍,现在不时兴送馍了,送来的是十二个很大的面包,面包红彤彤的,已经摆在了那里,还有五碗菜,都是素菜,这地方的讲究,人一死,就只能吃素了。吴婆婆的侄子来了,代表娘家人,礼数到了,这也是最后一送。这个侄子是吴婆婆一手拉扯大的,他放下送来的馍就蹲到棺材后边去了,点了一支烟,没人能看到他的脸上都是泪。按规矩他要在姑姑这里住到姑姑出殡,但他心里还惦着明天往地里送葱苗的事。他蹲在那里抽烟,他看到了院墙下边的那头羊,是准备“领牲”用的,被人用绳子绊了腿,此刻正在那里吃地上的草秸,不是吃草秸,是嘴头子一动一动在找散落在草秸里的豆子。吴婆婆的侄子这时想的倒是他的父亲,死了许多年了,在地里打烟叶,一下子就倒下了,直到吴婆婆去世,人们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吴婆婆。这下好了,吴婆婆的侄子在心里说,就让姑姑和父亲在地下相见吧,说不定,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正拉着手,说着多年不见互相想念的话。吴婆婆的侄子要哭出声了,鼻子酸,但他怕自己哭出声,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抹眼角的泪。这时有人在喊:“连成,连成。”他应了一声,眼泪就更多了,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在心里埋怨自己,上次来送红薯,怎么就没和姑姑多待一会儿,多说一会儿话?为什么自己总是忙?他朝棺材那边看了一眼,这时有人一迈一迈过来了,“咯吱咯吱”,踩着地上的草秸,这地方的规矩,孝子到了晚上都要睡在棺材四周的草秸上。
“连成,就等你了。”是大小,三小的大哥。
三小的二哥呢,是个哑子。“呀呀呀,呀呀呀,”他只会“呀呀呀”,所以背后人们都叫他鸭子。
“鸭子哪去了?”有时候家里人也这么说。
“鸭子鸭子!”有时候吴婆婆也会这么叫,但鸭子听不到,小时候生病发烧把耳朵给烧坏了。
堂屋里的晚饭已经摆上了,热菜热饭腾起的汽团团都在灯泡周围,因为办事,屋里特意换了大灯泡,白刺刺的悬在头上。无论出什么事,人们总是要吃饭。因为三小,这顿饭特意多加了一个肉菜,照例是炖肉。乡下办事,自家的三顿,不过是豆腐粉条白菜,如果来了人客,或再加一点点肉,肉都是早就炖好的,无论做什么菜,舀一勺子搅到菜里就是。连成比三小大一岁,小时候一起玩大。他们都坐下来,挨着,这样的晚饭,多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因为有酒,人们的话才慢慢多起来。端碗拿筷子前,先是三小站起来,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炖肉用一只手端起来放在大小的跟前,紧接着是大小亦站起来,把那碗肉又端起来往弟弟三小这边放过去,这便是乡下的礼。然后一家人才开始动筷子吃饭。虽是一家人,也是先连喝三杯,然后是三小敬大哥大嫂,然后是,大哥大嫂再敬过三小。三小是用一只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后放下酒瓶再用这只手端起酒杯敬酒,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让人看着很难过,三小把能喝酒的家人一一敬过,也敬过哑子二小,然后坐下吃菜。哑子二小只盯着三小看,忽然“呀呀呀”地叫起来,被大小用手势打住。但哑子二小还是用手指着自己的胳膊“呀呀呀”地喊,一桌的人都明白,哑子是在说三小的胳膊,大小又把他喊住,用手势告诉他别喊,“吃饭!”连成也是喝了酒,忽然,在旁边抬起手,摸了一下三小的空袖筒:“三小,三小,三小。”想说什么,却又不说话了。“你那一份妈还给你留着呢。”三小的大哥忙又在一旁说,是接着刚才的话说,吴婆婆自己养的猪,去年杀了,给儿子闺女每人一份。三小的那份吴婆婆都用盐和八角揉好吊在那里,现在还挂在灶头上,红彤彤的。三小的大哥说完这话就不知再说什么,筷子在盘里夹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夹,收回来,却又去端酒杯。一家人,忽然团团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忽然,又会找不出一句话要说。三小只是话少,人们都小心翼翼着三小胳膊的事,一条胳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么回事?谁都想知道,但谁都不敢问。忽然又说起种葱的事,今年春天的大葱贵得不得了。村里许多人家都准备多种些,但又怕到了秋天没人下来收。“这几天城里五块钱也只买三根大葱。”三小的大哥又有话了,他拿烟来比葱,“葱比烟都贵!”三小的大嫂把话接过来,说,“这几天村里人都去我娘家那边接小葱去了。”三小的大嫂是山东那边的人,“种葱其实是个苦差事,要不停地拢,不停地拢,拢到后来地里的葱要比人还高,不这样哪有好葱白?”三小的大嫂接着说,说到后来不用再拢的时候还可以在葱垅里再种一茬小白菜,到时候,葱和小白菜一起出地头,因为有葱,小白菜又不会长虫子。这话,其实人人都知道,三小的大嫂这是没话找话。
“去,看看香完了没有?三小的大哥对三小大嫂说。”
三小已经站起身,一迈腿,跨过凳子,抢先出去。
人们都略静一静,外边草秸“咯吱咯吱”响。
三小的大哥忽然放低了声音,趁三小出去,他想问问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怎么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
三小的媳妇忽然低了头,用指甲抠桌上的饭粒,饭粒抠了放嘴里。“温州人。”三小媳妇说那个厂是温州人开的,做胶鞋的,刚刚开起,他也没多少钱,三小出事只给了八千块钱。三小媳妇又停停,说:“三小他咋能回来?咋也不能回来。”三小媳妇的声音很低,厨房里的人都过来围拢了听,三小媳妇又不说了,停片刻,又说:“三小他咋能回来,钱也没了,胳膊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又说:“那温州小张人其实挺好,他也没办法,他也没钱。”三小的媳妇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嚼了一口菜,把菜再喂到到孩子嘴里,说三小现在还在那厂里,给人家看门,还养了一只羊,是奶羊,给孩子挤奶吃。又说,还在房后开了一小片地,种菜,给自己吃,现在,有菜吃了。三小媳妇不再说话,旁边的人,不知谁轻轻“唉”了一声,白刺刺的灯下,一张张脸都很白很紧。三小的大哥把自己筷子伸过去,有些抖,他夹菜,夹准了,筷子没收回来,却送到三小媳妇的碗里。三小大嫂也跟着夹菜了,夹一块肉,也没收回来,也送在三小媳妇的碗里,又夹一筷子,想想,放在三小的碗里,然后放下筷子出去了,“三小,三小,进来吃饭。”三小大嫂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声音只是颤,只隔片刻,三小大嫂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哭声。这时候哭,没人会有什么意见,但人们知道她此刻在哭什么,她进这屋的时候,三小才三岁。有时候下地,她后边背着三小,前边抱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三小的侄子。三小的侄子也大了,长得英挺漂亮,去年秋天刚刚办过事,媳妇肚子里已经有了。因为怀孕,又属蛇,所以她不能过来,三小的侄子现在在厨下,这几天饭菜全靠他,他学厨子已经有一年多了。师傅说他那么高的个子学厨子是活受罪,整天哈着个腰,上灶的活儿个儿不能太高。“活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不受罪的。”三小的这个侄子说。三小的侄子从小和三小一起玩大,三年不见,见了却没话,叫一声“小叔”,把一盒留着总舍不得抽的好烟递过来。
外边,三小的大嫂住了哭,对三小说:“进屋吧,香还得一阵子。”她要三小进家,自己却忽然又哭起来。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在她心里,三小简直就和自己儿子一样。三小虽叫三小,但要是吴婆婆生在三小前边的那几个孩子没死,三小应该是七小或八小。三小的大哥比三小整整大出十六岁。
哑子二小,这时候从屋里“呀呀呀”地出来了,他过来,一手把住三小的那只空袖筒,急切地叫起来。从记事起,三小就没见哑子二小哭过,急了就是叫,再急了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哑子二小现在是一头一脸的汗,“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吴婆婆七十二了,生日是端午节那天,现在呢,却是清明还没到,端午节还远,但按阳历算,说七十二也对。七十二在村里是个好岁数,算得上是喜丧,所以要唱戏,现在村里的日子也好了,死人的排场也就是活人的排场。坟地那边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好在政府现在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地里,油菜花已经开得黄黄的一片,下过那一场雪,油菜花像是开得更满了,春天的花开得满秋天的菜子就结得好。出殡的日子也都看好了。“二宅”原先定的日子是要在家里停十四天。村长王宝地不高兴了,取出一支烟递给“二宅”,“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了?谁现在不是地里家里一大堆事!”“二宅”是本村的,明白村长王宝地的意思,便再看,这回看好了,吴婆婆在家里停七天即可,第八天出殡,“二宅”说“八”就是“发”。
“吴婆婆出殡占个八字,后人一定好发。”
“妈的!”村长王宝地说,“你这张嘴,对不对吧,你这样说也好听!”
王宝地这几天有事没事总要过来一下,村长王宝地是大小的同学,现在村里办什么事都要他说话。三小的大哥大小对村长说“领牲你来吧。”村长王宝地马上说:“天光日月星,我算哪一颗?”王宝地的意思是,主持“领牲”这种事还是要村里岁数最大的来做,“也不走样。”村长说现在做什么事别说做好做赖,不走样就是好。这地方的乡俗,出殡的前一天要“领牲”,领过牲,那头羊宰割了,白事也就到了高潮,也就要结束了,是个交代。
“那就麻烦王伯。”大小说。
王伯是村长王宝地的父亲,事情就这样定下。虽然王宝地的父亲不是村里辈分最大的,也说得过去。村长说:“我父亲在村里辈分不低,也不是为你那一份头蹄。”大小说:“咱弟兄一场你说什么?”大小和王宝地说话的时候,那只羊,还在那里吃,它是不停地吃,只要地上有,它就吃。羊和猪,来到这世上,像是只知道吃,把自己吃肥,吃得浑身都是肉,像是在那里说,来啊,来啊,来把我杀了吃我的肉。王宝地忽然笑了一下,对大小说:“世事难得公平,挨这一刀的都是公货,还不知道配过没配过?”大小低声说:“瞎说,哪头公羊不是早早给阉过,还不都是不公不母。”大小说话的时候,那只羊歪了头朝这边看,猛然打了个嚏喷,又打了一个,声音很响。王宝地憋住,看定了大小,这不是笑的时候。大小却笑了一下,也看着那只羊,它又开始吃,找地上的豆子。大小在心里想,这两天两夜,吃了那么多豆子也不知能长几两肉?
“唉,三小。”村长王宝地说,“要不是办这事,谁能知道三小胳膊的事?”
“三小可怜,都不知他现在拉过屎怎么系裤子。”大小说。
“四川媳妇不赖,就是黑。”村长王宝地说。
三小的媳妇这时候正在厨房帮着择菜,三小的大嫂抱着三小的儿子在叠元宝,叠好再“呼呼呼呼”吹鼓。
“黑了我让我爸过来。”村长王宝地站起来往外走,说什么事都是高了就要低,都这么种葱不对头,到秋天出不去还不抓瞎?王宝地这么说,但他也没办法,“到秋天麻烦更多。”院门口的香椿树上,那只鸟还在跳来跳去,可能是想做窝了。香椿芽已经顶出来了,笔头大,紫红娇艳,再过一夜,那香椿芽就会变成两笔头,到长到三笔头,人们就会把它们摘下来。春天里的万物是一天一个样一夜一个样。
“这场雪下得好。”村长王宝地说。
“没这场雪我妈也去不了。”大小说。
“都是命,怨不得雪。”村长王宝地说雪是好东西,又说刘国跨媳妇要生了,这一胎是小子。
天黑后,王伯打着手电过来了,按规矩先坐下吃过饭,也不喝酒,然后厨房那边收拾了,便开始领牲。
吴婆婆的子女和该来的亲戚也都准备好了。大小让儿子把院门关了,那只羊也给牵了进来,吴婆婆的晚辈子女都在堂屋地上跪下,白花花的一地。羊现在没的什么可吃了,站在白刺刺的灯下,猛然又打了个嚏喷,脖子上的那两个垂下来的肉铃铛这时候看去可真像是铃铛了。水壶和酒碗都拿过来放在了王伯身边,王伯坐下来面对着羊,羊眼睛又大又亮,仔细看呢,却又让人想笑,羊的眼睛仁儿却是一条竖着的缝。王伯他要和羊说话,这时候和羊说话并不是和羊在说话,而是在和吴婆婆说话。所以一屋子的人心都收紧了,都只觉得吴婆婆已经站在那里了,白刺刺的灯下,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羊。王伯做这事也不是一次,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知道该怎么做。羊却是从来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给拉到屋子里,羊的脾性就是稳重,要是猪,便会不安,便会“吱吱”乱叫,便会乱拱,而它是羊,就站在那里,看着满屋子白花花跪在那里的人,头顶上的灯从上边照下来。羊的两只眼睛里,那两条竖着的缝,真是有那么点好笑,但没人笑。王伯开始问了,问之前,吴婆婆的亲人对着这只羊把头磕过,人人都明白,此刻,这羊便是吴婆婆。
“坟地呢,”王伯对羊说,“你也看过了,你满意不?”
王伯这一问,人们就都看羊的反映,羊没动,没人把王伯的话翻译成羊们的话,羊当然不懂。
“材呢,厚也够,画得也好。”王伯又说,“牡丹西番莲,好着呢。”
羊站在那里不动。吴婆婆的家人都定定地看着羊。
“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戏也请下了,人们都来看了,都说好呢。”王伯说:“请的都是名角儿。”
羊这回动了,动了动后蹄子,像是要往后退,却朝前迈了一下。
“知道你爱看戏。”王伯说你是咱这村里最会看戏的人。
羊又动了一下,这回是把头掉到了一边,正对着三小。
“你是在看三小呢?”王伯说,“三小远天远地地赶回来了,三小的媳妇也赶回来了,你是个福气人,你小孙子你也看到了,你高兴不?”王伯看定了羊,羊却又不动了。
“你娘家人也都来了,你也看到了,他们也都好,你就放心吧。”
羊呢,却又把头掉过去了,又朝着三小那边,三小嘴张大了,头往后仰,却又忍住,把嘴紧紧抿了。
“你又看三小呢?三小可好呢,好着呢,钱也能挣下,日子也过得好,你就放心,三小媳妇也好。”
羊呢,忽然朝前走了一步,正对着三小,就差喊出“三小”这两个字来。
三小忽然又张大了嘴,这一下怕是三小要忍不住了,三小把脸伏在了地下。
“你想三小了吧,知道你想他呢,他是你最小的儿子你能不想,三小都好,你也看到了。”王伯继续说。
羊却又不动了,正对着伏在地上的三小。
“唉,”王伯唉了一声,“你就放心吧。”
羊这时猛然把头一甩打了个嚏喷,这个嚏喷一打,羊身子就跟上抖了一抖。
“好好好,你满意就好。”王伯说。
这时的三小,已经哭出了声。
王伯说:“你看看三小,三小也想你呢。”
三小的四川媳妇也是泪流满面。
“你看看三小媳妇,多好的媳妇,你满意了吧?”王伯说。
这时候,羊却开始了走动,好像是又要找吃的东西了,地上跪的都是人,它也没多大可以走动的地方,它又走到三小的身边,又站住了。这就让人们又重新紧张起来,它开始在三小的身上闻,屋子里的人开始流泪。三小大嫂哭出了声。二小“呀呀”了两声。领牲的事,他不明白,别人也很难用手势告诉他。
“放心吧你就。”王伯说:“你放心吧你就。”王伯停停,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三小在外边好着呢,钱也能挣,身体也好,他媳妇也好,你孙子也好,房也买下了,电视冰箱都有,啥都不缺。到了秋里,三小还要在外边买房呢,你就放心吧。”王伯想想,又说,“你也都看到了,电冰箱、电视机、小汽车,样样都给你准备下了,你要什么也都有什么,你就放心吧。”王伯转转身子,把身边的水碗端起来,端平了,平到了羊头的上边,一屋子的人此时声息全无,都定定地看着王伯手里的水碗,水从碗里浇了下来,羊惊了一下,猛然摇起头来。
“好啦,好啦,你满意高兴放心就好。”王伯说。
水浇到了羊的头上,羊把身子猛地抖过,领牲也就算完了。羊被牵了出去,屋子里的人才纷纷从地上起来,才开始小声说话,像是才一起又回到这个世界。“这种事准得很。”王伯对屋里人说,既然那羊已经被从屋里牵了出去,既然吴婆已经随着羊离开了,王伯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吴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三小,这回好了,她知道三小回来了。你看它看三小的样子?王伯说这种事准得很,刚才领牲,看那羊走得那几步,走一圈儿,把你们都看到,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
大小陪着王伯说话,把茶又换了一回,说趁王伯在,让好梅她们妯娌几个把我妈的箱底收拾了。
大小的媳妇叫好梅,按这地方的规矩,妯娌齐了,要看看箱里留下没留下值钱东西,当着老者,当着全家,把东西都收拾过,谁也没有闲话。
吴婆婆的那屋里,一进屋靠左手是两个黄漆漆的衣箱,衣箱很老了,都裂了,糊着纸条。衣箱上放着梳妆用的镜子,是吴婆婆当年的陪嫁,梳妆镜旁边是一个毛主席的瓷像,瓷像裂了,用纸又糊好,擦来擦去,瓷是白的纸是黑的,是黑白分明,瓷像旁边又是一个佛像,是什么佛呢,谁也说不清,吴婆婆嫌烧香供佛浪费钱也从不供他,靠进门北边的地上是一架缝纫机,蝴蝶牌的,早就不能用了,蒙着一块花布,上边是一个盆子,盆子里是豆子,缝纫机虽早就不能用了,但吴婆婆一直把它放在那里。正对着门的那地方呢,是个黄油漆的立柜,是大小他们的舅舅也就是连成的父亲的手艺,是乡下木匠的手艺,样子虽笨却厚气,厚墩墩的,柜上的镜子早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但还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立柜上是两个柳条笸箩。靠着立柜,便是吴婆婆的那张床,床靠着窗子,原来这地方是没床的,是一条炕,炕什么时候拆的呢?是大小娶媳时候拆的,那时候时兴床,大小就非要把炕拆了睡床,那床亦是大小他们舅舅的手艺,两个人睡在床上,一点点声响都不会有。吴婆婆本来不喜欢床,但既是弟弟做的,大小他们后来盖了新房搬走,吴婆婆便又睡了这张床。大小的儿子有一阵子和奶奶睡一张床,大小的儿子睡床头,电灯绳扯过来拴在床头上,他那时看《瓦岗寨》《说岳全传》入迷,一看就看到半夜,婆婆会说,“再不睡,小心把脑子看坏了。”有时候看书看得睡着了,又要吴婆婆去把灯关掉,吴婆婆又会把被子给孙子从上到下掖一遍,被子小人大,吴婆婆会在孙子的脚下再加张旧褥子。孙子蒙蒙眬眬中不要,两只脚蹬蹬蹬,蹬蹬蹬。吴婆婆说,“小时你脚这么小,我一把握得住,你现在大了。”大小的儿子,也就是吴婆婆的孙子,闭着眼,人却已醒了,这话让他的眼睛一热。
人去了,屋里便静了,一世界都像是静了。大小的媳妇领着二小和三小的媳妇把吴婆婆的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箱子开了。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旧衣服,盒纸子,一本书,书里夹着照片。再一个盒子,盒子里是衣服扣子或是一纸片暗扣。一个包又一个包,小孩子的衣服,大小穿过二小再穿,三小又穿的旧衣服,吴婆婆的媳妇们不知道吴婆婆留着这些旧衣服做什么?再有,旧鞋子,大小他们父亲的旧鞋子,家做的,穿旧的,而又洗干净的,压在箱子底。另一个箱子里有许多个纸包,打开包,一阵霉气冲起来,是种子,烟叶的种子,还有别的什么的种子,这个豆种,那个豆种,不知什么时候放在箱里,有了虫子,连包种子的纸包都给虫子咬了洞,再一个盒子,里边都是线,红线绿线黑线蓝线,一轴一轴,一团一团,还有针,插在线团上,这些东西吴婆婆多年不用了。还有那个顶针,还有那个铜把子锥子,都在这里了。再翻,居然还有鞋样子,纸的,鞋面和鞋底子,夹在一本书里,不是一个,是许多鞋样子,有大小的,也有二小的,还有三小的,当然,谁也分不清了,只有吴婆婆自己能分清。大小的媳妇眼红了,想哭一声,却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包,被翻了出来,用吴婆婆的旧头巾包着,那头巾是烟色的,大小的媳妇还记着当年吴婆婆包着这个头巾的样子,这个头巾包被打开了,妯娌三个同时都“呀”了一声,包里是钱。妯娌三个,一时眼睛都是亮的。三小的大嫂是有主意的,她们待在里边不动,马上请王伯进来,还有大小二小三小,要他们都进来。因为收拾吴婆婆的箱底,屋里的灯也换过了,白刺刺的,角角落落都亮。
王伯和吴婆婆的儿子们都进到里屋来,其他人不许进来。
“王伯来数。”大小说,声音有些抖。
王伯亦有些激动,屏着声气,把钱在白刺刺的灯下数过。
屋里的人就更激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到,吴婆婆省吃俭用,会攒下一万五千八百块钱。大小的媳妇先哭出来,想起吴婆婆常年就饭的那碟子盐豆,吴婆婆只说是吃斋,是从不吃肉,但儿子孙子们的碗里剩饭,即使是荤菜,吴婆婆也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原是吃荤的,为了生活,吴婆婆原是入过一个乡里的民间教门,这个教门只教人吃素,当年日子过得艰苦的人,差不多都入了这个教,只为了不吃荤,吃菜毕竟省钱。现在日子好了,信这个教门的人也就少了。吴婆婆信这个教,吴婆婆的弟弟也就是三小他们的舅舅也信这个教,他们吃饭,最好的菜也就是菜里加个豆腐或鸡蛋。这个教门在乡下就叫“不吃肉教”。白刺刺的灯下,算王伯也在里边心里都难受。乡下的人都明白,吴婆婆这些钱都是从嘴里抠出来的。
三小的大嫂先哭了出来。
“看你。”大小说。
三小的大嫂便止了哭。
三小的大哥大小说:“趁王伯在给咱们做个主,这钱咋办?”
这便是吴婆婆最后这场事的最后一件事,外边的戏还在唱着,但声音一下子像是变远了,远在了天边。
办完吴婆婆的事,院子门口那株香椿树上的叶子都张开了,因为今年没人去摘它,那只鸟的窝也有样子了。三小说什么都要走,也终于带着他的四川媳妇和儿子走了,三小和媳妇惦着那边的羊和菜地。家里人虽不愿三小走,但心里也好受了一些。吴婆婆留下的那些钱,大小一家同意,二小一家也同意,全都给了三小。三小走了,坐了天天来一趟的那个永远是灰土土的中巴,泥里雾里,一点一点开远了。直到吴婆婆过了七七,这天中午,哑子二小突然在家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了起来,连带着他那个哑子媳妇也在叫。隔壁大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忙地过来。哑子二小手里拿着那个包儿,是吴婆婆的那个头巾包,大小记起了那天晚上三小说的那句话。“可怜我二哥是个哑子,老来老去比我都可怜。”
大小没说什么,打着手势要哑子二小把钱赶快放起来,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放好放好!”大小打着手势,“放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然后,大小去打香椿了,香椿芽虽然长开了,城里人还是喜欢吃。三小的大嫂是个厚道人,什么也没说,把大小打下来的香椿,一小捆一小捆扎好。他们合计好了,明天要进趟城,再买些菜子。
选自《天下》2012年第2期
内敛的力量——评王祥夫的《归来》
段守新
近年来,王祥夫的短篇小说创作悄然进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去年的《真是心乱如麻》,在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上荣登榜首。今年的《归来》,也是如此。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小说以对吴婆婆后事的料理为核心事件,通过散点透视的方式,在一幅幅细针密线的、有着浓郁的地方色彩的丧葬风俗画中,展现了乡土世界仁爱、温厚的民风和人情。而在其中,吴家内部的血缘亲情,尤其又是作家集中而深入地刻画的重心所在。读《归来》,不免使人想起梵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所描绘的情形:在简陋的居室中,在幽黯的灯光下,一户疲惫而饥饿的农民家庭围坐在餐桌边,各个伸出指节粗大的手,去取食盘子里的土豆。整个作品底色凝重,却又弥散着温暖和静谧的感觉。以此,梵高对这些凭着诚实的劳作获取食物,撑起生命尊严的底层民众,献上了诚挚的敬意。而《归来》中,一家人因着母亲的丧事,坐在一起吃晚饭的那一幕,与之何其相似乃尔。这一场景,也先期传达了小说所要传达的大部分信息。一方面,是底层民众生存的艰辛和隐忍;而另一方面,则是在这沉郁暗淡的基调上,又浓浓流淌着底层世界朴素而深厚的情感价值。前者,主要体现在三小这个人物的身上。他在外出打工时不幸失去了一只胳膊,尽管他对此只字不提,但不难想象在他肩上所承受的生存压力该有如何沉重。而后者,则主要体现为亲人们与三小之间的各种感情关系,既有正面表现的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也有间接表现的母慈子孝的顾惜之情、眷念之情。有鉴于在当前中国大规模城市化、现代化的滚滚浪潮冲击下,传统价值体系日趋崩解溃散的现实,这种乡土社会所坚实守护着的人伦情感,在作家看来,恰恰构成了一种弥足珍贵的,维系心理认同的精神力量。也正因此,在小说里,它们被有意塑造地格外深挚和美好,令人动容动情。
必须指出的是,小说虽然以对血缘亲情的阐扬为主旨,但在叙事上,却力避任何更为讨巧的煽情性,而坚持以一种节制、内敛的方式进行处理。“人穷则返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淋漓尽致的情感直抒,固然不失为一种宣泄苦痛感的有效手段,但如何巧妙地将之转化为一种艺术性的、审美化的呈现方式,却往往是一个成熟的作家与一个平庸的作家的分野所在。而《归来》在叙事上非常成功的地方,也恰恰在此。作家几乎不做外在的情感渲染,也很少对人物做内在的心理挖掘,而更多的是以纡徐舒缓、细致入微的笔触,悉心捕捉各种有表现力的细节,以及描画丰盈的日常生活场景。叙述越是如此隐忍、如此不动声色,它所凝聚、传递的情感力量却越是充沛和强劲。比如,小说开篇写到亲人们看见三小少了一只胳膊,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们生怕一不小心,会再次触及三小内心的伤疤。于是,大哥默默往三小的碗里夹肉,大嫂借着哭丧表达她的疼惜,侄子递过自己舍不得抽的烟,哑巴二哥则是急出一头一脸的汗。正是通过这些细微琐屑的行为,作者给我们呈露了亲人们的关爱和痛楚。再如,写妯娌们整理婆婆的遗物,从破裂的瓷像、不能用的缝纫机、床,一直到箱子里的旧衣服、鞋子、纸包里发霉的种子、线团、鞋样等等,无不一一描述,几乎到了不厌其详的程度。这些平常物什,固然折射出了吴婆婆过日子的精细、节俭,但又何尝没有渗透出她对这个家庭绵绵不尽的爱意?至于最后发现的那笔钱,只不过是将这种爱意进一步外显和加重了。
而“领牲”一场,无疑是《归来》所致力表现的人伦情感,最为充沛饱满的高潮部位。人死之是否有魂魄,而魂魄之是否又能寄予一只羊的身上,原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但这一祭仪,对于生者而言,却是投放哀思、抚慰伤痛的凭藉和灵媒。虽然不足征信,但也聊胜于无。而作家调动笔墨,专注于描绘羊的进退行止,与领牲人的絮絮言语。隐忍内敛的叙述,却反而更为充分地将那种穿越阴阳阻隔的伤逝之情、顾惜之情,以及底层民众艰难困窘的生存现实,展现得丝丝如缕涓涓如流,使人读来屏息敛声、惊心动魄,实在是大家手笔。
总之,《归来》是一篇通体流溢着成熟的、醉人的艺术气质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