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
扬雄（前50—18），字子云，系蜀郡成都人。汉成帝时以作赋似司马相如被荐，受诏至长安，拜为郎，给事黄门。他很重视赋的讽谏作用，多次作赋讽谏，结果并不理想，因此，对作赋失去了信心，也没有受到重用。家素贫，年七十一岁而卒。他是西汉时司马相如之后最大的赋家，所作有《甘泉》、《羽猎》、《河东》、《长扬》等赋。本赋在其所作中并不出名，但却能反映作者的生活与思想。
扬子遁世[1]，离俗独处[2]。左邻崇山[3]，右接旷野[4]。邻垣乞儿[5]，终贫且窭[6]。礼薄义弊[7]，相与群聚[8]。惆怅失志[9]，呼贫与语[10]：
汝在六极[11]，投弃荒遐[12]。好为庸卒[13]，刑戮是加[14]。匪惟幼稚[15]，嬉戏土砂[16]。居非近邻，接屋连家[17]。恩轻毛羽，义薄轻罗[18]。进不由德，退不受呵[19]。久为滞客[20]，其意谓何[21]？人皆文绣[22]，余褐不完[23]；人皆稻粱[24]，我独藜飧[25]。贫无宝玩[26]，何以接欢[27]？宗室之燕[28]，为乐不[29]。徒行负赁[30]，出处易衣[31]。身服百役[32]，手足胼胝[33]。或耘或耔[34]，露体沾肌[35]。朋友道绝[36]，进官凌迟[37]。其咎安在[38]？职汝为之[39]。舍汝远窜[40]，昆仑之颠[41]。尔复我随[42]，翰飞戾天[43]；舍尔登山，严穴隐藏[44]。尔复我随，陟彼高冈[45]；舍尔入海，泛彼柏舟[46]。尔复我随，载沉载浮[47]。我行尔动，我静尔休[48]。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曰：唯唯[49]。主人见逐[50]，多言益嗤[51]。心有所怀[52]，愿得尽辞[53]。昔我乃祖[54]，宣其明德[55]。克佐帝尧[56]，誓为典则[57]。土阶茅茨[58]，匪雕匪饰[59]。爰及季世[60]，纵其昏惑[61]。饕餮之群[62]，贪富苟得[63]。鄙我先人[64]，乃傲乃骄[65]。瑶台琼榭[66]，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67]。是用鹄逝[68]，不践其朝[69]。三省吾身[70]，谓予无[71]。处君之家[72]，福禄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73]。堪寒能暑[74]，少而习焉[75]。寒暑不忒[76]，等寿神仙。桀跖不顾[77]，贪类不干[78]。人皆重蔽[79]，子独露居。人皆怵惕[80]，子独无虞[81]。
言辞既罄[82]，色厉目张[83]。摄齐而兴[84]，降阶下堂。“誓将去汝[85]，适彼首阳[86]。孤竹二子[87]，与我连行[88]。”余乃避席[89]，辞谢不直[90]。请不贰过[91]，闻义则服[92]。长与汝居，终无厌极[93]。贫遂不去，与我游息[94]。
[1]遁世：逃世，避世。
[2]独处：独居。
[3]崇山：高山。
[4]接：连接。
[5]邻垣：隔墙。
[6]窭（jù）：贫困。
[7]礼薄义蔽：礼义微薄且凋蔽，即衰败。
[8]群聚：聚集在一起。
[9]惆怅：失望的样子。
[10]呼贫与语：此用拟人手法，与贫对话。
[11]六极：语出《尚书·洪范》：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12]荒遐：荒远之地。
[13]庸卒：受雇用之人。
[14]刑戮：刑罚杀戮。
[15]匪惟幼稚：不只是一个小孩子。
[16]嬉戏：玩耍。
[17]接屋连家：屋家相连。
[18]恩轻二句：恩义比羽毛还轻，比罗纱还薄。
[19]呵：呵斥。
[20]滞客：久留在外之人。
[21]谓何：同为何。
[22]文绣：绣有花纹的衣服。
[23]褐不完：粗布衣尚不完整，谓布衣破烂。
[24]稻粱：稻米黄米。
[25]藜飧：以野菜为食。
[26]宝玩：珍宝玩物。
[27]接欢：接为欢心，谓交友。
[28]燕：通宴。
[29]：通般，快乐。
[30]负赁（lìn）：受雇于人。
[31]出处易衣：出门和在家穿不同的衣服（出门穿稍完好些，回家又复易其破衣）。
[32]服百役：承当各种劳役。
[33]胼胝（piánzhī）：手脚长满厚茧。
[34]耘耔：锄草与培土。
[35]沾肌：打湿肌肤。
[36]道绝：路断，谓断了朋友之路。
[37]进官：升官。凌迟：同陵迟，渐衰貌，谓没有了希望。
[38]咎：过错。
[39]职：主要。
[40]远窜：远逃。
[41]颠：顶。
[42]我随：随我。
[43]翰飞戾天：高高地飞到天上。
[44]严穴：通岩穴，山洞。
[45]陟彼高冈：登上高山。语出《诗经·周南·卷耳》。
[46]泛彼柏舟：乘柏木船漂到海上。语出《诗经·仞风·柏舟》。
[47]载：又。语出《诗经·小雅·青青者莪》。
[48]休：停下。
[49]唯唯：应答的声音。
[50]见逐：被驱逐。
[51]益嗤：更加为人所讥笑。
[52]怀：想。
[53]尽辞：把话说完。
[54]乃祖：祖先。乃无实义。
[55]明德：贤明之德。
[56]克佐：能以辅佐。
[57]典则：法则，谓榜样。
[58]茅茨：茅草盖的屋顶。
[59]匪：同非。
[60]爰及季世：等到了末世。爰，于是；季世，末代。
[61]昏惑：昏聩迷乱。
[62]饕餮（tāotiè）：传为凶猛而贪食的怪兽，喻指贪婪。
[63]苟得：苟且获得。
[64]鄙：轻视。我：指贫（拟人化的）。
[65]乃傲句：于是骄傲。
[66]瑶台琼榭：以美玉装饰的亭台楼榭。
[67]崤：山名，在今河南西部。
[68]鹄逝：如鸿鹄般高飞远去。
[69]不践句：谓不处于朝堂之上。践，踩，踏。
[70]三省句：多次反省自己。语出《论语·学而》。
[71]无砆（qiān）：没有过错。砆，同砇。
[72]君：指扬雄。
[73]小怨：小毛病。
[74]堪寒能暑：能忍受寒冷，能耐受暑热。
[75]少而习：从小就习惯了。
[76]不忒：不出差错。
[77]桀跖：夏桀和盗跖，喻指强暴之徒。
[78]贪类不干：贪婪之徒也不干犯。
[79]重蔽：为重楼广屋所遮蔽。
[80]怵惕：紧张，害怕。
[81]无虞：无忧。
[82]罄：尽。
[83]色厉目张：神色严厉，瞪大眼睛。
[84]摄齐而兴：提起衣服下摆站立起来。齐，下衣之边；兴，站立起来。
[85]去汝：离开你。
[86]适：到。首阳：山名。在今山西永济南，是伯夷、叔齐隐居之处。
[87]孤竹二子：指伯夷、叔齐。二人系商末孤竹国公子。
[88]连行：同行。
[89]避席：离开席位。
[90]辞谢：道歉。不直：错了。
[91]不贰过：不重犯同一错误。语出《论语·雍也》。
[92]服：用。
[93]厌极：满足。
[94]游息：行走、休息，谓常在一起。
本篇使用拟人手法，通过作者与“贫”的对话，反映了封建社会下层知识分子与广大贫民生活的窘迫，表现了汉代社会的极不平等。末尾写作者对贫的歉意和挽留等，又表现了作者的豁达和超脱。它对唐代韩愈的《送穷文》等产生过直接而巨大的影响。另外，本赋在语言形式上全用四言句，属于诗赋体例，这应该看作是扬雄对汉赋发展的一种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