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宫十数日,皇城中的锦衣卫依旧每日紧密巡视搜查着城中的边边角角,试图揪出几个可疑人物来充作刺客,好铺垫起他们加官进爵的道路。但是这间宅院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几经询问才知道,原来这是皇家御赐给阮妙灵女冠修身奉道、研习精进曲艺的宫观,平日里若是不得邀请鲜少有人敢来叨扰,就是皇亲贵戚想入观一探,也需要沐浴更衣求取仙旨后再定吉日。所以,除却刚开始度过的几个辗转反侧、心绪难安的夜晚,小寿媖至今仍过着算得上平静祥和的日子,但是她深藏的内心却早已支离破碎,一切都回不去了,只留下那叫做怨恨的种子牢牢植入血肉,再悄然的滋生、萌发。
只是,红樱她还是不太好,尽管寿媖十多天来尽心陪在榻前,她依然处于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状态,听在红樱身边负责熬药的那个小家伙流云说,红樱所受的外伤已无大碍,主要是胸口那几枚淬了毒的暗器,那暗器源自南部海域的一个岛国日本,也有人把它叫做倭国,但因为不清楚毒性,所以想要完全解毒就分外棘手,必须要等到精修医术的玄心道人,也就是珞谦和阮妙灵的大师兄回京才行。而如今也只能用一般的清毒汤药维持着,好在此毒尚可以控制也暂不能致命,就是会毫无意识的昏睡着,在日复一日的消损之下使人的精元逐渐耗竭而死去。
“流芳姐姐,汤药都熬好了,红樱姐姐还没醒吗?”流云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酱色汤药跨进房内。才过五岁的他却因家乡的连年灾荒成了孤儿,幸得珞谦途经当地救起了奄奄一息的他,此后便收留在了身边。
“还没呢,先放在一边吧。”朱寿媖,不,现在已经唤作流芳了,小脸纠结着叹息道,至于为何会突然改换了名号,这还要从头说起。
话说那日在阮妙灵闺阁,珞谦一怒离开后,小寿媖就一直不曾见到这个有些清冷阴沉的男子,就一如在那间破败的祠堂中,他决然离去的背影让她以为会就此不再相见。可他到底是谁,与母妃之间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又为什么会一再的冒险相救却又一次次头也不回的离去,而且此刻城中戒备如此森严,却不知他身在何方?想到竟不曾当面致谢救命之恩,本就因宫中变故而流离失所、无名无分以致夜不成寐的小寿媖更加心事重重。
直到昨日傍晚,在大家掌灯准备用晚膳的时候,珞谦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院中,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年纪相当、身形相似的男子,两人均是一身黑衣风尘仆仆,他依然以短巾遮着面,却掩不去眼底的憔悴之色。他们直接无视众人的举筷相邀,一言不发向后院的书阁匆匆走去,那里似乎还住着什么人,因为阮妙灵从不让流云和寿媖走近,却常常亲自端着汤药和食物送去。
小寿媖偷眼看了看举止斯文还在细嚼慢咽的阮妙灵,还有大口大口努力拨饭的流云,就轻轻放下了筷子,接着迅速滑下矮凳借着夜色的掩护也向后院摸去。经过了这些日子的静心梳理和反复思量,尚自年幼的她已暗中做出了将自己命运从此改变的重要抉择,也许今后的路会走得异常艰辛但是她此心不悔,既然被抛弃的彻底,那么,她也要认清现实,勇敢的彻底的抛弃那个令她骨肉分离、天人永绝的伤心之地,而且,绝不原谅!
就是这里,两扇古朴的拱门虚掩着,从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烛光,她眯眼凑上前想先从门缝中窥视一二,不料门轴突然松动,只听“吱呀——”一声,就已经身处书阁之内了,她略带惊慌的抬头,只见正前方是数排交错林立的书架,满满当当的陈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本,在这些书架间的曲折纵深之处是一张宽大的桌案,珞谦此刻就沉默的坐在桌案后面,以左手轻扶前额,身体则微向前倾伏在桌沿上,双睑下垂微闭着眼,遮面的布巾已经除去,桌上仅有的一支红烛闪动着,映照出他苍白疲惫的侧脸。
小寿媖探头向书阁的深处望去,无奈相距过远加之重重书架阻隔,又只余风中残烛光照不济,她完全看不清那张在脑海中私下描绘过多次的面容,正待移步向前,“啪——”一杯茶盏准确的碎落在她的脚下,阻断了她想要前行的脚步。
“什么事?”低沉暗哑的声音从桌案后传来,珞谦依然那样坐着,双目也不曾睁开,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他右手边的青瓷茶盏消失不见了。
“我……”小寿媖似乎稍显胆怯,双睫扑扇着,紧咬着樱红的薄唇,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将这些日子反复默念的说辞倒了出来,“恩人在上,请受小女一拜,以谢对小女和红樱的活命之恩。”说完便恭恭敬敬的双膝跪地欲行大礼。
听及此处,犹自闭目的珞谦眸光一闪便端坐起来,却只是双手扶桌若有所思的看向跪在地面上的女娃,并无更多的动作,就在那女娃高举双臂即将拜倒之时,他突然低唤一声:“流铭——”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就从书阁右侧的暗门之中飞闪出来,门后却是一间卧房,暗门回转闭合的瞬间,可以看到在同样微弱的烛火之下,在那张正对着门的床榻上似乎平躺着一个头面双臂均密密缠着绷带的重伤患,长发及地,竟是一个女人。
而这边小寿媖正欲俯首叩地之际,只听耳边似有风声掠过,一只有力的大手就稳稳的托住了她交叠举至额前的胳臂,再也动弹不得。
“你这是做什么?”坐在桌案后的珞谦似有些恼意,双手用力交握到一起,随后又慢慢松开虚扶在桌沿上,语气也转回了一贯的清冷,“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这大礼还是免了吧,我不过一介平民,受不得!”
“不,怎么会受不得,难道你忘了说过的话吗?”小寿媖倔强的跪着,竭力挣脱了被钳制的双臂,气呼呼的瞪了一眼身旁低头不语一脸石化的流铭——珞谦的贴身侍从,便抬头望着珞谦远在书阁尽头的朦胧影像,一字一板的说道,“不是你说我已经被抛弃了吗,还要我忘了宫里的一切呢,现在的我就是这么做的啊,既然不是公主了,那我不也是一介平民,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平民呢。所以,这个答谢之礼啊你是收定啦!”小寿媖自嘲着说完便再次俯首郑重下拜,似是得了默许,这一次流铭并没有出手阻止,只是静静的立在一旁,低垂的眉眼下波澜不惊。
“而且,我都想好了,如果想要忘记,就得要忘得彻底一些。因为我也要像父皇抛弃我一样完全抛弃那里给我的一切,不只是常安公主这个身份,还有我的名字都不想再留了。恩人既然救了我一命,就等同于重生,那就请恩人赐名给我吧。”小寿媖仍显稚嫩的声音却传达着令人心酸的话语,她恭谨的伏身在地,幼小的心灵却饱受着绞割,也许从此以后就会完全失去这些与生俱来的一切了,包括那注满幸福回忆的名字,“寿媖——寿媖——”曾经母妃梨涡浅笑着或宠溺或关切的轻声唤她的情景总会在她不知不觉中忆起、神往、心伤,如今,再也不会有了……
“你要更名异姓?你果真能忘得如此决绝吗?”珞谦眉梢一挑,显得稍稍有些意外。
“可以的,我会努力忘记那里的一切,但除了离宫那晚,因为我在那一晚失去了最亲爱的母妃和乳母,还有红樱,也中了毒一直昏睡着。我也听妙灵姐姐说过这次宫变另有内情,母妃更是无辜受了牵连,所以,我要跟恩人学习武艺,等到将来也能在宫中自由来去,好查清了真相为母妃讨回公道。”小寿媖的神情异常认真,想到眼前两人都能出其不意的自由穿梭在任何地方,眼中崇拜之色尽显,竟以为所谓的武艺大抵也就是这般行走的本领了。
“哈哈,你小小年纪能有这番心意,你母亲也能安心离去了。好啊,我就成全了你,从此在这皇城之外便再无皇长女常安公主!”珞谦定定的看着小寿媖,彷如看着七年前的自己,不禁欣然大笑研起磨来,随后略一沉吟便提笔挥毫,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不过,习武可不是儿戏,也不是为了行走方便,它能保你性命,也能助你取人性命。怕只怕到了查清真相的那天,你很可能不会只想着讨回公道那么简单了,也许就是报仇雪恨杀之而后快!去吧!”
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正暗自思忖的小寿媖被逼的连连倒退,直至退出了门外,一张墨迹半干的宣纸紧随其后飘到了她的脚下,她略带诧异的低头看去。
“流芳?流芳!”小寿媖低声默念着,不知是悲是喜。这就是此后将伴随她一生的名字了啊,她将纸张折起纳入怀中,再回身看了一眼已经闭合的门扇,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从今后,这世上再没有常安公主朱寿媖,只有一个想忘了一切却又记下了一切的流芳。
而门扇的另一边,珞谦起身来到墙侧的暗门前,却并不走近,只是看向身后的流铭问道:“如何?”
流铭不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哼,这女人还真是嘴硬,看来我不得不再为她去海上寻一趟了。”珞谦戾气陡盛,突然反手拔剑挥舞起来,刹那间书阁中青光笼罩,剑气凌厉,及至最后一道优美的弧光划过,他的气息丝毫不乱,闭目吐纳间缓缓说道:“流铭,明日起就由你教导流芳和流云武艺吧。”
“公子,此去必定更加凶险,请让我随您一同去。”流铭躬身作揖道,虽说恭敬十足却也带着一丝强硬。
“这——,也罢,来日方长,先尽快将这里的麻烦都了结了罢。流铭,准备一下,两日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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