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武陵山/没结婚的小伙子不能吃猪蹄/山中之夜/赶场天/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天堡寨/虎妹/向大山深处走去/山洞里住着一家6口人/山,冷峻地沉默着。
曾经有好多时候,我甚至不希望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不希望看到我想去改变但又无力改变的东西。这并不是矛盾的心情,而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无法说得明确又挥之不去的感觉。
1990年春,我怀着依依不断的民族情结,走进了绵延川、鄂。湘,黔4省,面积约10万平方公里的巍巍武陵山。
天色灰阴,空中落着小雨,崎岖的山路顿时变得一。片泥泞。走了很久,还没有发现村寨,心中不免有点怅然。时近春分,北风仍不时地扫荡着,发出尖啸的叫声。偶有几枝不经风的树枝“咔嚓”断了,那风便又裹着雨水摧打着其它的树梢。
一直快到掌灯时分,风也疲倦了,雨也困乏了,我终于来到一个墟镇。说是墟镇,其实也就是那么20来户人家。它坐落在一个深深的山瓮里,四周都是高高的山。
我走到街上,想寻一个旅馆。我走过来,走过去,一支烟没抽完,已经在“街”上走了四个来回。可是,没有旅馆。此刻,怕冷的人家早已把门关得铁紧,诱惑旅人的是屋顶上袅袅的炊烟。
非常幸运,这方圆数十里的最高机关——乡政府设在这儿。若不是门前那块招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乡政府!一排像猪圈一样破烂低矮的草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走进去,一间不足7平方米的屋子竟挤着铺了两张床,它是4名干部的卧室,也是乡政府的办公室兼会客室。
乡长姓王,与我同龄。年轻人好说话,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非常热情地替我提起行李,不无歉意他说:
“你瞧这,嘿,水也没喝一杯。你若不嫌弃,就到我家去住吧,不远,6里路。”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就是山上那个寨子。”
去王乡长家要经过一条小河,没有桥。摆渡的竟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大婆,她见我不是本地人,便伸手向我要船钱。王乡长用土语嘀咕了一句,老太婆就不吭声了。
我坐在船头,问王乡长:“你们乡政府的房屋怎不翻修一下?”
王乡长一笑,说:
“我在这个乡工作6年了,已经换了7个乡党委书记,平均不到一年就换一个一把手。今年的新书记还没有到任。晦,管他呢,来来去去,也就是前半年摸情况,后半年就活动如何调走了。大家都不想久呆,谁还去琢磨翻修新房呀!再说,也确实没有钱,我都已经快3个月没领到全工资了。”
石疙瘩路,曲曲折折,一直延伸到寨子里。王乡长家是一座木板新房,比乡政府的草屋强百借。堂屋里挂满了呈桔黄色的腊肉,一吊吊地穿在铁丝上,每吊起码有3斤重,像丝瓜架上的丝瓜一样,弯弯的皱巴巴的。
王乡长见我盯着腊肉出神,笑着说:“山里人家,条件稍好的,每年腊月都要杀一头猪。冬天烘干的腊肉,不坏,啥时都能吃。一会儿你尝尝,味道好得很。”
晚餐居然弄得很丰富,有腊肉,腊肠。腊猪蹄,以及冬笋等特产。
王乡长见门口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便大声咳喝道:“走走,有啥好看的!”
“偏要看看。”几个调皮的孩子扮着鬼脸,不肯离去。
王乡长无奈,摇着头对我说:“这地方偏僻,来个外乡人都觉得稀奇。”
“你们进屋吧,外头冷。”我朝几个孩子招招手。没想到他们听了我的话竟都跑开了。
吃饭的人很多,可能都是王乡长的亲朋好友。大家围坐桌前,挤挤攘攘,气氛非常热烈。
山里人喝酒不用杯,用饭碗。王乡长端起碗,看了看大家,说:“来,咱们先敬孙同志一碗。”
望着热气扑鼻的满满一碗苞谷酒,我有些心虚他说:“我,不会喝酒呀。”
话音未落,一位老者站起来,与我碰了一下碗,大声说:“不喝酒,算不得男人!来,看得起我鬼见愁,喝了!”言罢,一大碗酒就灌进了喉咙。
王乡长见我为难,鼓励道:“大伙儿高兴,你就喝吧。放心,这酒度数低,不会醉的。”
我元奈,只好端起碗“咕嗜嗜”一气喝下。原以为这碗酒灌下去肯定会倒下,结果不仅没事,身上反而热乎起来。
酒过三巡话自多。人们讲得最多的是本地的种种神鬼传说。激我喝酒的那位老者,绰号叫“鬼见愁”,是寨子里专门给人跳神赶鬼的。他讲的鬼怪故事精彩至极,令人毛骨惊然。如果把这些故事全部记录下来,将是一部完整的《鬼怪大全》。
趁“鬼怪”们的幽灵在冥冥的太空飘散之际,人们又谈到这些年政策好了,分田到户了,吃饭已经不成问题了,只是经济收入还很低,以至于孩子们上学都交不出学费,等等。
说话间,又上来一道清汤香茵。一路上,我看见好多人家门前都摆着一段枫杨树。我知道,用枫杨种香菌,一般正月就可以下种,二三月就可以收菌。香菌喜阴凉,在春天的阳光下生长。种子放进枫杨树的切口,经过春天暖气的催生和云雾的滋润,香茵就长得又肥又嫩了。
我喝了一口香菌汤,味道好极了。于是问:“多种些香菌不是可以增加收入吗?”
“谁要呀?”一个敦实的汉子摇着头说:“这儿离县城远,拿到集上卖,人家又都有。再说这东西又不能久放,现摘现吃呗。”
我沉默了一下,脑子里转动着一幅蓝图:“搞一些成本低,见效快的种养业,比如养羊、养鹅。种黄连,村前寨后栽上果树,还可以发展庭院经济,多种经营……”
“不成不成。果子没人要呢。”
“鹅羊卖给谁哟……”
这时,“鬼见愁”挥了挥手,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客人远道而来,要多吃菜呀。”说着,为我夹过来一只猎蹄。我刚要接住,他突然将手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
“同志您,结婚了吗?”
我有点莫名其妙,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鬼见愁”赶紧将猪蹄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咬了一口,并连声向我道歉:“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呀!”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王乡长向我解释:“咱们土家族有个风俗,没结婚的小伙子是不能吃猪蹄的,不然,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说我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可是从小就爱吃猪蹄呢。”
吃完饭,夜已根深。大伙儿都喝得差不多了,便各自抄着手回自家里睡觉去了。
我和王乡长同居一室,睡不着,便依窗眺望山寨的夜色。
从山寨脚下铺延到天边的群山,像一排排凝固的波浪,默然无声地躺在浓浓的夜雾里。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只有碧空上面茫茫的银河,问或窜出一颗燃烧得金灿灿的流星,会惊动寨子里胆侩的狗,发出几声惶惑的吠叫,但随着那流星元声无息地殒落在山那边的什么地方,四野重又归于寂静。
“多美的山中之夜呀广我轻轻地感叹着。
“就是山太高了,看不远。”王乡长也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哦?”我从王乡长的话里感觉着什么。是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
“睡觉吧。”
“睡觉。”
逢二逢六,是当地土家苗寨开展买卖活动的日子。有人叫墟日或集日,也有人叫赶场天。
墟日是热闹的。在山里旅行,可以一天不见一个人影,一旦逢集却简直不明白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成千上万的人来。大清早,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从朝霞映照的村寨里,在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在清澈婉蜒的小河中,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挑着农产品,有的划着小船,有的扛着猎枪挂着猎物,有的赶着慢悠悠的骡车,有的背着孩子撑着花伞,有的什么也不带,打着唬哨,唱着山歌,欢笑着从四面八方涌进墟集。
集市场,设在街口的小河边。那里没有铺子,没有房屋,遮在集市顶头的,是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但阳光无法透下来,就是落雨的时候,怕也不会打湿人的衣服。一些人搭了个临时陋棚,更多的人则是一排排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出卖的货物。昔日冷冷清清的墟镇,一下子被挤得歪七扭八。蹲着的,站着的,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女人刚吐出来的热气被男人贪婪地吸进肺里,男人喷出来的旱烟又呛得女人捂鼻子瞪眼睛。一些男人甚至还带着锄头,看样子是打算赶完集就接着下地的。
王乡长陪着我在集市上溜达。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似乎谁都认识他,几乎每走一步,都有人同他打招呼。这里没有小汽车,大家都走路,不论贫富,也不分社会等级。即便一个大款到了这里,也没有机会显示他的奔驰或皇冠轿车。
“怎么看不到一个穿民族服饰的人?”望着来来往往的汉装山民,我感到有些失望。
“时代在发展嘛……”王乡长笑笑说。
我问一位卖黄豆的的女人:“你是土家人吗?”
她点点头,回答:“是哩。”
“你怎么不穿土家族服饰呢?”
“早就不习惯了,打咱这辈就没穿过。”
“这没啥奇怪的,受汉文化影响嘛。”王乡长对此不感兴趣,拉起我的手说:“走,咱们去吃点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小吃摊。摊主是一位30来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她的衣着打扮也比较现代,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在地头和猪圈里摸爬滚打的女人。她瞧见我们,笑容满面他说:“乡长来了,你二位请坐。”
“有烩面吗?”王乡长大大咧咧地在小板凳上坐下,问。
女摊主歉然地笑笑,说:“真对不住,只有素面了。”
“多少钱一碗?”王乡长又问。
“3角人”
“那就吃素面吧?”王乡长征询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这种素面我吃过几回,一般用白开水煮熟,顶多在碗里放点盐巴和辣椒之类,谈不上什么味道,只能填一下肚皮而已。
女摊主动作很麻利,一会儿便煮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我们吃了两口后,她走过来问:“还有点味道吗?”
王乡长并不答话,一边嘘嘘地吹着热气,一边朝嘴里溜着面条。我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对山里人是不应当虚伪客套的,但直言味道不好又难以出口,只好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女摊主见状,无声地走到灶边,给我们的碗里加了一点香油和油渣。
这已经不是素面了,恐怕是要加收几分钱的,我暗暗想道。
“算钱。”王乡长比我先吃完,掏出一元钞票放在桌上。
等女摊主找完钱后,我突然失声喊道:“不对,你算错了。”
女摊主吃了一惊。她慌忙从桌上拿起钱,重新数了数,似乎有点委屈地申明:“我没有多收呀。”
我见她误会了,便解释道:“我是说你少收了。”
“不少不少,一分不少。”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算着,一碗3角7,两碗7角4分钱,正好。”
“刚才,那香油,还有油渣……”我一时口吃起来。
“那不收钱的。”她说。
离开小吃摊,感觉未饱,便又在一个卖猪杂烩的食摊前停了下来。闻着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我问王乡长:“来一碗如何?我请客。”
王乡长拍拍肚子,说:“我饱了,你自己吃。”他指了指对面,“我到那边去说几句话。”
好大的一碗杂烩汤!里面有猪肚。猪肝。猪肺,还掺杂着一些瘦猪肉。我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
一口气吃完,我问:“多少钱?”
“4角钱。”卖杂烩的农民笑眯眯他说。
“不对吧?”我怀疑他弄错了。
农民有点焦急地向我解释:“4角钱,我不会向你多收的。不信你问!”他指了指旁边的食客。
又误会了。我困惑地问:“这一大碗足有半斤的,只卖4角钱划算吗?”
“划算的,划算的。”他竟连连点头。
“那么,你买这些杂什是多少钱一斤?”我疑心这位农民不会算帐。
“6角钱。”旁边的食客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告诉我。
“什么?6角钱?”我感到很惊讶。
我掏出一元钱塞到农民手里,说声:“不用找了。”便起身往王乡长那边走去。
没想到那农民竟追了上来、硬是找回我4角钱,嘴里说着:“公买公卖,我不能多收的。”
我惊异了。山里人竟是如此淳朴!
“喂,你猜那杂烩汤多少钱一碗?”我来到王乡长身旁,兴致勃勃地问。
“四五角钱吧。”王乡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怎么这样便宜?”
王乡长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一语道破天机:“喏,那是小猪肉。”
“小猪肉!”我吓了一跳。曾听人讲起,小猪多半是病了才杀的。如此说我吃的是病猪肉无疑了,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我禁不住责怪王乡长:“怪不得你不吃呢,原来是病猪肉,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乡长咧嘴笑笑:“当面砸人家的生意,要挨骂呢。”
我不由得往杂烩摊那边瞧了瞧,咂咂嘴巴,虽说是小猪肉,但味道之好确是令人无话可说的,更何况价格也便宜。这样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这时,王乡长指着身旁卖鸡蛋的农民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河西村的村长老杨。”
老杨憨厚地笑笑。他是个40岁左右的矮汉子,看上去有一身的蛮力。特别显眼的是那颗特殊的脑袋,左边头发又黑又浓,右边却只有闪光的红头皮,像《西游记》里的小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衣,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多处裸露出来,但这并不使人感到褴褛,反而觉得这表现了他的朴素和健壮。只是那满口黑牙,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鸡蛋怎么卖呀?”我随口问了一句。
“8分钱一个。”老杨说着,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劣质烟递给我。山里人卖蛋是论个而不论斤两的。
“抽我的吧。”我掏出一支带嘴的烟递过去,打上火,又玩笑似地问:“怎不让你夫人来卖呀?”
“他还没讨婆娘呢。”王乡长笑着告诉我。
老杨尴尬地摸摸光滑闪亮的头皮,自嘲他说:“咱这辈子,姑娘是甭想了,年轻的寡妇也沾不着边了,能找个老一点的,也算是祖上有德。即使不能生育,也可图个晚上有人做伴,冬天有人暖暖脚呀。”
我忍俊不禁,又打趣道:“啥时才有暖脚的老伴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略显得意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