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共场所恐惧症
自卑者构建自己的城堡，宁愿与黑暗为伴，执孤独之手
1.1
十月的北京，早有几分凉意，那天还淅淅浙浙地下着小雨。
学校又来了一名新学生，名字叫程程。
程程也是由妈妈送过来的。妈妈开了家广告公司，45岁左右，1.62米的个子，上穿一件黑色的外套，外套左前面绣了几多鲜艳的花。妈妈面容姣好，风韵犹存，看起来似乎没经过什么生活的沧桑，但也是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站在我面前的程程，男孩，16岁，穿一身看起来有些褪色的牛仔服。他的个子比妈妈没有高多少，总是紧靠着妈妈站立。头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依稀可见两只眼睛，没有光亮，没有神采。
后来我发现，这顶帽檐压低的棒球帽，无意中成了程程自卑心态好坏的“晴雨表”。当他心情好些的时候，优越感有些回归的时候，他的帽檐会向上抬高一些。否则，就会压低。当程程6个月的心理教育训练结束康复回家的时候，他已全然摘下了这顶如同泰山压顶压了十来年的棒球帽。
初次见面，让我大感意外的是，16岁的孩子居然一句话都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已经知道他叫程程，但我想看看他的口头表达情况怎样，并期望能够从和他的谈话交流中捕捉到某种有价值的信息。
“……”程程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今年多大了？”
“……”程程又摇了一下头。
我很是纳闷。一般都是“点头YES，摇头NO”为什么问姓名、年龄也摇头呢？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自己多大了？智商有问题？
妈妈断然不能容忍有人说她的孩子“傻”。她解释说，她的孩子一点儿都不傻，就是性格内向，他只是不愿意和人说话，在家里是可以和她交流的。程程的摇头并不表示“NO”只是一种礼节，表示：我听到你说话了，我也应你了。至于你对他说话的内容，似乎全然与他无关。
安顿了孩子，妈妈要回家了，我决定亲自送她一程。我帮她提着行李步行去开往北京站的公共汽车站。在路上我告诉她：“你的孩子不是什么性格内向，是心理自卑综合症，一种精神疾病，还比较严重。但是，我们有信心让他康复，请家长放心。”为了配合康复训练，我向程程妈问询了程程之所以这样的原因。提到这个话题，程程妈的眼眶湿润了，道出了一段辛酸的往事……
1.2
程程家在沈阳。当时父亲做建筑材料销售，母亲全职在家操持家务，三居室的商品房，精装，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小程程在幼儿园经常带着大红花回家，邻居阿姨也常常向程程妈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可是，在程程5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因为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妈妈爸爸不再好好说话，还经常摔家里的东西。有一次，爸爸随手将一个鸡毛掸子向妈妈砸去，结果差点儿砸在小程程身上。在一次大吵大闹之后，父母终于离婚了。爸爸搬出了家，和别的女人住在了一起。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程程和妈妈已经酣然入睡。忽然，大门“砰砰”作响，一阵紧似一阵，还伴随着“开门！开门！”的吼叫声。
妈妈战战兢兢地开门后，闯进来一个女人，带着3个彪形大汉。程程妈认识这就是程程爸爸的那个女人。女人对妈妈连推搡带吼叫：“这房子是你前夫名下的，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我是替你的前夫来收房的，这是他写的！”说着，便向程程妈甩过来一张字条。
程程和妈妈就这样被赶出了家门。自打那以后，目睹这一切的程程变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得出斩钉截铁的结论：这个世界上都是坏人！从此，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理睬任何人。晚上睡觉前，他一定要准备一把剪刀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安心入睡。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程程妈带孩子去报名。但是，程程到了学校门口却怎么也不肯进校门。一连好几天的努力，都失败了。程程妈明白了，程程的世界只剩下妈妈和他自己，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人。
十余年来，坚强的妈妈由一个家庭妇女逐步成长为一名广告公司的企业主。为生存和为孩子挣钱，是她百折不挠坚持进取的信念与支柱。母子俩一直相依为命，没有第三人的介入。所以，程程16岁了，只学会了10以内的加减法，人际交往交流虽有所改进，但也只限于对人摇头，连点头都没有。
听着这些不幸的诉说，我几次被深深地感动。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重塑程程，还一个身心健康的程程给这位可怜、可敬的妈妈！
1.3
每一个问题学生我都会安排一个助手，我把程程安排给了小欣老师。
小欣老师，女，26岁，某师大毕业生，社会心理学专业，持有“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对心理咨询工作虽不算经验丰富，但勤勉好学。
我郑重地告诉小欣，程程是你一对一的训练对象。程程的所有骄傲、优越感情结都在一夜之间被击得粉碎，他剩下的只有恐惧与自卑。对于这样严重的自卑心理问题的康复，更是一项系统工程。我们要给他安排每天的体能训练课程、语言表达课程、一年级的语文算术课程。此外，还要重点安排社会接触与内部人际交往等实践课程。最后，特别叮嘱：要尊重他，保护好他，让程程的身体和心灵不再受到新的伤害。
安顿完毕后我去加拿大参加了一个国际应用心理学协会召开的学术研讨会议，有一个多月时间。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向小欣问询起程程的表现。
“老师，我每天都按照您的要求给程程做记录，您先看看吧。”说着，小欣从文件袋中拿出一叠资料摆放在我的面前，并且挑出几个重点记录，让我看后作一下心理学分析。我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一一第一份《程程每日记录》：
题目：上课拉窗帘，不让别人开灯
时间：2010年11月4日星期四晴
地点：学校一教室
经过：今天下午，我在一教室给程程上第一节文化课。说是文化课，也就是一年级的看图片识字。指着苹果的图片教他识字“苹果”，指着香蕉的图片教他识字“香蕉”，如此之类。程程表现还好，很配合我的教学。一个词一个词地跟着我发音，一副尽力的神情。
“原来，程程这块骨头不难啃嘛！”我想。
正当我暗自庆幸的时候，上课不到半小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程程突然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打上，一个窗户接着一个窗户地拉。直到教室里面黯然无光。
“把窗帘拉开，程程！”我试探地命令他，“没有光了，怎么学习啊？”没有反应，他索性站在窗子边，似乎要坚决捍卫窗帘不被拉开，而根本不考虑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在上课。这是“一对一”的辅导教室，学习的席位像大开间办公室的工位一样，俗称“鸟笼子”。尽管外面是大晴天，但是窗帘一拉，学生们看书写字就只能够“依稀可见”了。
这时，有同学不干了，冲到门口将灯打开了。可是，程程又不干了，走上去关了灯。当那位同学再要开灯时，我制止了他，并带着程程很快离开了教室。
我把程程带到一间小教室，8平方米大小，两张桌子，别无他物，甚为简陋，平时是用来临时和学生谈话用的。正式的谈话，一般会去装修别具一格的心理咨询室进行。
因为他是程程，我没办法批评他，何况他刚来学校，我们还不熟悉。
平静下来之后，我们继续学习，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要求关窗户。这时已经下午5时，北京冬日的阳光已经开始收敛。窗帘拉上之后，教室里面只有依稀的光。只见程程把头埋在书本里，认真地一张一张地看我们今天学习的卡片生词，很是认真，很是满足。
我茫然。
1.4
我没有立即给小欣解释什么，而是信步走到办公室外面的草坪上，转了转回来，继续饶有兴趣地看下去。
第二份记录：
题目：怕人、怕高空坠物、怕汽车
时间：2010年11月11日至13日晴
地点：学校
经过：今天上午，还是在那间小教室里面，窗子还是被厚厚的窗帘遮盖着。我不敢与程程产生冲突，试图找机会动员他打开窗帘。结果，一连一个星期，程程才终于同意拉开窗帘，让冬日的暖阳得以照射进来。
今天的课程是给他做正音训练，我们反复练习诸如“通过”，不能发音成“东过”，是“知道”，不能够发音成“知造”之类的词。突然，程程站了起来，径直朝宿舍匆匆走去。只听得“咣当”一声，宿舍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我一头雾水，跟了过去。我做错什么了？我思忖着。
宿舍门被叫开了。程程很给我面子，毕竟这些天我们朝夕相处是有感情的。
我问原因，他不理睬，和衣躺在床上，脸朝着墙。
禁不住我再三追问，程程向门外指了指。顺着程程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三位工人师傅正在检修暖气管道。我意识到，北京的严冬快到了。同时，我终于明白，正是因为拉开了窗帘，程程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三人上楼，就从他身旁经过。
我解释了好半天，说他们只是穿得不够体面，还有些脏，但他们不是坏人。
说也奇怪，今天和往日不同，学校来了几拨人，都从程程身边经过。除了检修煤气管道的人外，还有来收水电费的、来参观考察的……
程程进了教室，又跑出去，如此往返。
最后，我决定不上课了一一虽然还不到下课时间。我决定带他去三楼的晾台散散心。这是一块约20平方米大小的平台，上方没有顶棚，冬日的阳光可以毫无保留地在这里的每个角落游走，平常有老师在这里晾衣服。这栋楼房一共有12层高，举头望去，9层居民房的阳台历历可数。
这下程程应当高兴了。“问题孩子”只要不拿书本就兴奋，不是吗？
程程不是，一到晾台，他扭转头就要回去。
“怎么回事，程程？”我急切地问，“不是说好来晾台散散心吗？”
程程把棒球帽摘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上面的居民楼。后来的进一步交流我才明白，他认为这是很危险的地方，楼上会往下扔东西，会砸死人的！
好啦，课上不成了，晾台又很“危险”，下午做什么呢？
我决定修改课程计划，带程程上“接触社会”的体验课程一一坐公共汽车去市中心的购物广场，给他50元钱（家长留的备用金），让他独自购物，独自与售货员进行接触与沟通。我想，这是每个孩子都乐意做的事情，胜过观光旅游了。
可是，当我把这个计划说给程程的时候，他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唉！程程就是程程，我对他似乎总是在雾里看花……
1.5
看到这里，我的眉头紧锁着，是啊！程程就是程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我感慨良多。
“辛苦了，小欣！”我对小欣说，语气不觉有些凝重，“我代表家长谢谢你为程程付出了很多……”
我对小欣说，“程程的这些行为在心理学上称为‘公共场所恐惧症’，是任何一个较为严重的自卑患者的基本特征。”我接着分析一一任何自卑的人都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自卑的结果就是自闭，即自我封闭。在他们看来，自我便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安全、自由与宁静，而没有打扰、纷争与歧视。所以，现代自卑理论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指出：每一个自卑患者都一定具有“公共场所恐惧症”。这种病症表现出一种信念：“我不能走得太远，我必须留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中充满了危险，我必须避免面对它们。”自卑者害怕光亮，喜欢较为暗淡的环境。
大凡自卑的人都因缺陷而起。如果他口吃，最担心的是什么？肯定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如果他有兔唇、雀斑或丑陋、个矮、眯缝眼等，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光亮。因为人都有自尊心，人都有优越感，当自己的缺陷暴露给他人的时候，优越感会荡然无存。由此可见，自尊就会受到伤害。自卑的人都是自尊心最强的人。
程程有千万条理由把窗帘拉上，与光明隔绝。
程程和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完整的家庭；打小居无定所，没有美好的童年；没有优异的成绩单，非但如此连拿到成绩单的资格都没有；没有北方人应有的身高；没有同任何人对话的资格和水平……太多的没有，唯有与黑暗为伴，执孤独之手。谁愿意这样？拉上厚实的窗帘，拒绝美丽的阳光？这背后隐藏着程程多少无奈与痛楚啊！
“谁不亲身见闻，一定难以置信啊！”此时，我有些激动，但见小欣的眼眶充满了泪花……
自卑者害怕陌生人。
根据阿德勒的理论，每个自卑患者都患有“公共场所恐惧症”。这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不信任”与“不自信”的问题。他们不信任外部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对自己极不自信，认为自己是猥琐的、弱小的，必定遭人不耻。所以，自闭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就像程程过去那样，见人就紧张，棒球帽檐压得很低，回答别人的话只会摇头，等等。
追索到十余年前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正是那么一帮陌生人闯进了程程的家，将程程母子赶出家门，也赶走了程程的幸福与梦想……
陌生人的所作所为，程程刻骨铭心。当然，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这样。但是，在程程幼小的心灵里，陌生人的形象就是这样的，根深蒂固。所以，他坚信，陌生人是坏人，是危险的。所以，他小小年纪就会准备一把剪刀，垫在枕下睡觉。
自卑患者本来就恐惧陌生人，何况是有这样一段恐怖经历的程程呢？
自卑者害怕高空坠物。
说自卑者杞人忧天，并不为过。他们在“不信任”与“不自信”的魔力作用下，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在他们看来，危险无处不在。我认识一位成年的自卑者，在日本海嘯和核辐射泄漏的2011年初夏，日不得寝食，味不觉甘苦，惶惶然，仿佛核辐射已然就在身边。他认为所要做的就是抢购和囤积食盐。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10天之内囤积食盐2.3吨。后来，有人给他算账，这些食盐他们全家至少可以吃到2074年。清醒过来之后，索性让其妻子辞去公职，开了一个食盐专卖店，据说因祸得福，生意还很红火。
常有人把现代都市比喻成钢筋水泥的丛林，密集的楼宇间隔着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在其中行走的人能感到的天空越来越少。当然，这可能并不是恐惧的原因。如果没有那些有关高空坠物伤人的事件，也许我们就不会把高楼下的街道当作一个潜在的危险场所。
事实上，有关高空坠物伤人事件比比皆是，最近一起高空坠物伤人事件是某地一只大型犬从高空坠落砸中行人，将行人砸成高位截瘫。于是，有人开始对楼房下的街道产生恐惧。本来就风声鹤唳的自卑者，更是容易产生公共空间恐惧感，甚至有些正常人也坦言，自己非常害怕走到楼房底下，因为他们常常会看到这样一些新闻：一根钢管从高空坠落将路人砸死。
每天生活在高楼林立的都市中，对高空坠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有点儿担心本身是有积极意义的，它可以提醒我们防患于未然，
让我们及时地采取一些措施，比如远离那些施工场所或者走过这些场所时多留个心眼。但过分的担心甚至到恐惧则等于告诉自己--“我无法面对这种状况”。
程程作为严重的自卑者，更是这样。平常走路的时候遇到楼房，他都会离得很远。然而，这样做并没有消除他的恐惧。在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那些高空坠物来自四面八方，防不胜防。所以，那天小欣老师带他去晾台散心，对于程程很是堵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