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孤儿，从来没见过父母的模样，或者见过，却已经忘了。
自记事起，伯伯就带着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孩子四处漂泊，有时候也会增加几个孩子进来，也有几个关系较好的孩子不见。伯伯总是对我又打又骂的，却从来不打脸，怕把脸打坏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人牙子，拐卖幼童、幼女的人牙子。
直到有一天，伯伯带着我到一家极其漂亮的房子里，跟我们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要好好的听话！”
家，是一个很吸引人的词，让我充满了希望。虽然有不少好吃的东西，但都不是自己能吃的，而是看着老爷、太太、小姐们吃，漂亮的衣服也只能看着，即使再冷也不能说出来。
至今我都还记得那一天，如棉花般的雪花轻轻的落下来，恨不能将手臂粗的枝桠压断，厚厚的积了一层，屋檐上挂着粗粗的冰凌，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黄的光芒。
严厉的老嬷嬷头一次温和的给了我一件雪白雪白的衣服，虽然有些大，还要在脑袋上缠一圈，但是那是我穿过最好的衣服了。
老嬷嬷带着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我们都跪在那里哭，可是我真的哭不出来，只能捂着眼睛假哭，透过指缝我看到一个大大的黑箱子，宽头窄尾，上面蒙着红色的锦布，周围全是白色的纸花，一个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跪在黑箱子前面的火盆前，火红的火焰在黑黑眼睛中跳跃，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
半夜的时候，老嬷嬷给了我两个白白的馒头，说只要我好好的守夜就可以有吃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颤颤惊惊的。
我把两个馒头塞在衣兜里，不时的摸一下，就觉得很有干劲儿，直蹦蹦的跪在那里，火盆里的火不断的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昏昏暗暗的影子，如同狰狞的猛兽。眼睛酸涩的厉害，实在感到困顿，便开始打盹儿，被前来查夜的人抓了个正形，虽然我拼命的求饶，还是被狠狠地扇了几巴掌。
那查夜的人一边揪着我的头发，一边说要告诉老夫人去，白色的灯笼透出的光映着他枯黄的脸，带着黑斑的牙齿如同暴戾的猛兽，我以为：我完了。
最终还是女孩强硬的态度将自己从查夜的人手里救出来的，当女孩对自己笑的时候，那种感觉很温暖。
再后来，管家问谁愿意去伺候四小姐的时候，其他的小姐妹都纷纷摇头，我眨巴眨巴眼睛，跟着管家到蕉菽院。也是从那天起，我有了自己的姓名：方豆儿。
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命真好，遇到一个好丈夫，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可是，我知道，真的好命在于遇上了小姐。
相公说：小姐太过于独立特行，就像是天空中落下的雪花，孤洁于世，正是因为如此，才招人嫉妒，惹人哀怨，无法长存，或是消散于浊世，或是与众人同流合污。
果真，小姐还不到三十岁便早早的离开了人世。或许，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在接到小姐逝世的消息的时候，我就像失了力一般跌坐在椅子上，忘记了呼吸，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丢失了最后一份冀盼，随波逐流，任何人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夫人，快吸气啊吸气。”
“掐人中，快啊。”
好半天我才想起来吸气，那短暂的晕眩我似乎看到小姐站在院子中的桃树下浅笑，轻轻的挥手，一如既往的温柔、淡雅，渐渐的在光亮的阳光中消散。
我静静的坐在那里，在心中告诉自己：小姐终于解脱了，要为她感到高兴。可是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流，甚至在梦中都在不断的哭泣，浸湿了枕头。那些天，府中上下都沉浸在悲戚之中，小心翼翼的说话，绝不在我面前提起小姐这个人，甚至将与小姐有关的东西都封了起来。
正是因为这般长时间的哭泣，我的眼睛被哭伤了，看东西都朦朦胧胧的，再不能做刺绣了，也不能跟着孝然一起看书了。
“孝儿，还记不记得姨姨，曾经跟你讲杜鹃鸟的故事的那个姨姨？”某天，我看到孝然蹲在桃树下，一点一点的将散落的桃花花瓣丢进水里，那种近似于虔诚的神情渐渐与小姐融合在一起，触碰了心中一直禁忌的地方。
孝然已经瘦下来了，有几分俊书生的气质，迷茫的将手中的花瓣洒进水中，说：“有这么个姨姨吗？我都不记得了。”说完，便拉着已经六岁的妹妹出去玩去了。
我愕然，那时候，孝然很粘小姐的，甚至在得知小姐离开之后，赌气不肯吃饭。原来，记忆是这么短的东西。
相公站在背后，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低声的说：“不能再哭了，眼睛会坏掉的。”
“可是……”我哽咽着，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忘了小姐的存在，那我记得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亦或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相公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将刚出生的小女儿抱到我的面前，深情的说：“她，就叫芷夜吧，苏白芷的芷，方连夜的夜，我们不会忘了四小姐的。”
“嗯。”适时，小女儿咧着嘴笑，露出粉嫩的牙床，小小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是在赞同。
一阵风吹过，残留着的桃花花瓣飘飘洒洒，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在风中游转，轻飘飘的落在了小女儿的额头上，似乎是小姐温润的安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