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成王败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于我们这些乱臣贼子,皇上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将大皇子软禁在落阳宫里,剩下的党羽也只砍了最具代表性的几个,而我,却只是被流放边境,算是死里逃生了。
只是我知道,皇上并不是个仁慈的人,他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她——那个浊世芳华的女子。
我被流放边境,在一个小兵营里做伙夫,很轻松,这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尔虞我诈,是个安逸的好地方。平日里没事就跟他们一起去镇子里打二两酒,割半斤肉回去开开荤,别提有多滋润。
某次,我正在数身上的铜子够不够买肉的,同行的王大哥扯了扯我的袖子,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怎么总有人盯着你看啊。”
我抬头,看到那个永远都温和似水的人,身边难得没有那个面具男跟着,便将身上的铜子都给了王大哥,说:“我故人。”他几乎没变什么,依旧那样的温和,对谁都是一样的,看不出喜好,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说。
“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里相遇,过得还不错吧。”
“很好。”他还是很少说话,与他的外表很不相称。
“我听说老太后病危,想见见唯一的侄子,你不回去吗?”看着他微皱的眉头,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继续说:“也对,那对母子害死了你妹妹,换作是我我也不回去。”就连苏家都不知道他们最瞧不起的酸秀才其实是罗家三公子,当今太后的亲哥哥,而她则是如假包换的罗家大小姐。
他终于恼了,眉头紧皱,说不出的好看,说:“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别这样阴阳怪气的!”
我看着桌面上的鱼肉,好久没吃到了,直接用手去抓,一副很市井的样子,油乎乎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艰难的咽下口中的肉块,说:“那你来是想做什么?”而他却熟视无睹的样子,正让我挫败。
“你想不想跟我们走。”他说。
“嗯?”我近乎于错愕的看着他,心中很想大笑,就算他是个不记仇的人,可是那一位呢?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
他温和的眼睛中露出几分惆怅,轻轻的摸着光洁的杯沿,说:“这是她的要求。”
我微微一愣,几分艰涩的嚼着嘴里的肉块,突然觉得手上的烧鸡也不是很好吃,放回桌子上,原来她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原来她早已经把我们这些人的后路想到了,原来,最善良的还是她。
“她说,是看在豫欣的面子上才帮你的。”他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我,幽黑的眸子中迸射出几分痛恨,说:“我恨不能杀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所谓的皇储之争,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凭什么就要做你们斗争的牺牲品?”
从奶娃娃时我们都认识了,却从来没见过温和伪装下的他是什么样子,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淡然、疏离,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
“你要不要跟我们走,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三天。”他如一阵风一般离去,只剩下桌面上两瓣碎裂的酒杯,上面还沾染着鲜红鲜红的血液。
我错愕的回到小兵营,王大哥已经倒在草堆上睡下了,旁边用石头砌起来的是桌子上放着小半壶酒,还有煮熟的肉块,里面除了放了一点盐巴之外,什么都没有,却也够让我垂涎一阵子了,此时却没什么胃口,看着裤腿上油澄澄的爪印,就忍不住咬牙,似乎身上都是油腻腻的。
四下无人,索性到后山坡的山洼里洗澡去了,这里就我跟王大哥两个人知道,实在是没钱买肉、打酒了,就到这里来抓两条鱼,解解馋。
清凉的泉水从身上冲过,就感觉身上所有的污垢都被洗刷掉了,神清气爽。但是衣服上的油印实在是没办法弄掉,颓败的躺在草坪上,等着衣服晾干,看着天空中慢慢飘动的云朵,渐渐的沉入睡梦中,梦中看到豫欣独自一人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发呆,清澈透亮的眼中满是迷茫,浓密的发丝松散的垂在背后,竟然已经生了几根华发,过早的苍老了。
一觉醒来,赫然发现已经是入夜时分,微凉的山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草草的穿上衣服,心中莫名的空虚、寂寞。
刚绕过小山坡,就看到几个魁梧的身形悄声的钻进军营里,只听得“垮啦”一声,是酒坛子摔在地上的声音,随即亮起了火光,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堆砌的柴垛子,狰狞的火龙在夜空中盘旋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原来,那个登上帝位的男人还是动了杀心。
王大哥还在兵营里。
我使劲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手指深深的陷入泥土中,感受着其中的刺痛,眼眶中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成水滴滚下,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在这一刻,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豫欣了,我最后的亲人。
火,整整烧了一夜。
等火势渐小,我才从山坡后面跑进兵营里,地面上的热气还在蒸腾着,晨曦中依稀可以看到袅绕的烟气。找到王大哥睡的那个地方,我看到两具扭在一起的尸体,如同焦炭,怎么也分不开了。
我只能将两具尸体埋在一起,用鲜血写了一块木碑:恩人王大哥之墓。这么久以来,我还不知道王大哥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一个敦厚的汉子,憨厚、纯挚。
我最终还是跟着他们走了,因为我知道皇上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肯定会派人回来确认,看到那块木碑就知道我还没死。
看着黄烟滚滚,想必在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再回到这块土地上了……
第七十番外?荷羽——自白
自从懂事起,母妃就告诉我我活着就是为了登上帝位,成为天下的主宰的人。于是,我学会了伪装,太傅夸我聪颖无双,下人怕我如老鼠见了猫,父皇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此儿有吾之风采,那些皇兄也都阿谀奉承。
在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令人作呕。
在十三岁那年,母妃提出回家省亲,途中遇上了刺客,借着混乱的场面,我偷偷溜走了,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看看我所要争夺的天下是什么样的。
没有钱,我当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儿,明明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换不来一个烧饼,甚至被人诬告,遭人唾骂、殴打,难道这就是我所要争夺的天下吗?
那天,我正在河边抓鱼,看到一个女人顺着河流飘下来,浅绿色的裙子上染满了鲜血,眉头紧皱着,似乎是在默默的抗争着什么,脸色惨白,如果不是她微微起伏的胸膛,我真的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费力的将她背回破旧的废庙中,点燃一堆篝火,慢慢的烤干她身上的衣服。她很好看,虽然没有宫里女人漂亮,却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眼睛,鼻梁高挺,唇瓣微厚,给人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
等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脑海中似乎砰的一声炸开了,让我晕晕的,忘记了一切,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坚毅、倔强、纯真。
她艰涩的说:水。
我却听到了最动听的声音,心中欢喜的将平日里用来喝水的破瓦罐放在河水中清洗了好几遍,才觉得能配得上她。
那一段时间,我当掉了身上最后几件玩意儿,换了些饼子,或是药材,只是希望她能好起来。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给说些什么,她竟然以为我是哑巴,透亮的眼中充满了怜悯、慈爱,那种感觉酸酸涩涩的,于是,我便顺水推舟,装作哑巴。
我实在想不明白,苏家为什么狠心这么对待她,甚至想要她的性命。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渴求权利,渴求至高无上的地位。
荷花镇,是一个水上的镇子,几乎一出门就是水的世界,就连代行的工具都是细长的竹筏子,晃晃悠悠,被割碎的阳光碎片在水面上摇荡。
在这里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享受着她的关爱,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突然有一天,几个侍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的将我绑走,挣扎中,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身影,我不要离开她,我不要回到那个巨大的笼子里。
母妃猛然甩了我一巴掌,厉声说:只有站在权利的顶峰,才能得到一切,才配拥有自由。
我妥协了。
母妃说的没错,只有站在权利的顶峰,我才能给她天下,我配得上她。现在的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而不是男人。
但是,我没想到,母妃竟然让她嫁给苏家长子,那是她的恶狱,为什么还要让她回去?我责问母妃,母妃说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苏家的支持,才能帮自己登上皇位。
回到宫中,我默默的忍受着皇兄们的嘲笑,默默忍受着大皇兄的党羽的扩张,一点一点的经营自己的势力,一点一点的拉拢朝中重臣,一点一点的稳固自己太子的根基。
而后听闻,她被休,下落不明。我将所有得力的部将派出去寻找,却受到多方阻挠,完全找不到她的下落。
终于,在我二十四岁生辰那天,我得到了她的下落,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我丢下即将生产的侍姬和隆重的宴会,匆匆赶去。
她显得枯槁了,眼角上爬出细小的皱纹,原本清澈的眸子中满是沧桑,在简陋的茅舍中教那些孩子们诗文,微微扬起的嘴角很是满足,甚至比以前还要耀眼。
我就站在茅舍外的槐树下,静静的看着她的身影,时隔十年,我终于再见到她了。
死缠烂打之下才将她劝回太子府,让她呆在我的身边,可是纵然我怎么暗示她,她都是避重就轻,就像是在满足得不到糖果般的弟弟。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是她,让她做我的太子妃,以后的皇后。
母妃得知真相,色厉内荏,说她已经嫁过人的,甚至堕过胎,配不上我。
可是,这一切不都是母妃造成的吗?
母妃错愕的看着我,那种陌生的眼神如同利剑一般刺在我的身上,高傲的抬着头,冷冷的说:好,既然你想得到她,那就拼命的往上爬,站在权利的巅峰,如果做不到,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我说:好。
在兵不刃血的宫闱之争中,情况百出,那些见风倒的大臣们更是让我头疼不已,她却用最浅显的事情说明最精深的道理。
太傅曾经说过:要想成为一个帝王,就必须断了情念,情念最大的弱点。
我嗤笑,情念才是我登的大位的最大的缘由。
随着父皇的病倒,宫闱之争掀上了顶峰。局势也一夜之间变动,突如其来的阻碍让我陷入了困境。
果然,我低估了大皇兄的势力,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苏白蔹竟然提出帮我登的大位,条件就是——她。
我暴怒,可是,最终又怎么样呢?还是妥协了,这一仗,我只能赢,不能输。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在送她上轿的时候,我亲自送上最后一碗参汤,心在微微的颤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说:我很快就会去接你的。
好。她不觉有异,一如既往的喝下,意味深长的说:我没有后悔过。满是沧桑的眼中全是明了,依旧慈爱的看着我。
原来,她都知道了。
原来,我得了天下,还是得不到她。
原来,最痴傻的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