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在十二月中旬突然地回到了王庄,这位传奇式的少年在伶俐自杀后不久便将自己放逐到天际去流浪,从此杳无音信,很多人甚至悲观地猜测他或许早已客死异乡。
随着天气日趋寒冷,老人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那张玲珑精致古色古香的老式床榻了。远嫁到城里的女儿——即米泽的已在石油化工厂退休的姑姑——特地为他买了一条电热毯托人捎回来,但是他没日没夜地躺在上面却依然感到透心地凉。儿子们轮班换岗地伺候着他,他们还专程请来了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著名老中医为他诊断病情。虽然医生临走时并没有对他们明确地表示什么,老人却心知肚明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病不起直入膏肓,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才是他真正的命脉。王米泽和李石安这对族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曾令王氏家族在偌大的一个古镇拥有了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璀璨而鼎盛的声誉。但是现在,他们却为了一己私欲,将这些统统毁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名誉扫地经济崩溃,老人感到自己在世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并非没有提醒和警告过他们,但他们却一意孤行,这便是他感到愤怒的原因。而且自从东窗事发以来,自从他病倒苟延残喘以来,倔强的他们都还不曾前来探望过他,这种公然背叛更令他激怒,同时使他感到人生的悲凉和伤心绝望。虽然从感情方面来说,即使他们痛苦流涕地双双跪倒在他的床前,他也未必就会原谅他们。尽管儿女们都极力地遮掩和隐瞒着,他还是感觉到了由那次枪击事件激发出来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知晓了接踵而至的令家丑袒露于世的两次法庭公开审判。没有人对他讲述庭审的细枝末节,但是想象的场面却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再现重演着,不断渗透和腐蚀着他的灵魂,让他的心在睡梦中也不时地沉痛呐喊着:完了!
李石安在祖父的那间飘逸着浓郁的煎制中草药味道的小屋里见到大勇时,发现他果然竟比从前高大结实了许多。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宽阔的肩膀上潇洒地披着一件米灰色的长风衣。眼睛里闪烁着惊喜而热切的光芒,刚毅的脸颊弥漫着欢喜而羞涩的红晕,他紧紧地握着兄长的手说:
“您好!一切都还好吧?”
李石安含着一缕赞赏的微笑淡然点头说道:“我的境况虽然还不如你们期望中的那样好,但我相信一切都自会好起来的。”
“噢,您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对您的期望是相同的呢?”大勇很不以为然地含笑问道。“您只是想过自己一直想要的那种生活,您比我有更大的勇气和力量向他们抗争,而我最终只能选择逃避地离开……”
李石安扬了扬眉毛,在炖着药罐的火盆边一把矮矮的竹椅里坐下来,顺手操起脚畔的火钳来轻轻地捅一捅通红而炽热的煤炭,明亮的炭火顿时暖哄哄地映红了他瘦削而刚毅的脸庞。沉默了几分钟,他说:“你出去这么久,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家来呢?就算你不想念我们,也应该预料到我们对你的想念和牵挂啊!”
大勇在他的身旁坐下来,神色黯然地叹气道:“我原打算客死他乡永不回还的,我这样地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在深圳特区的一家星级酒店里作保安,和老板签订了最长期限的劳动用工合同。我的一位同事原来就是我们古镇的人,他休完假期回到深圳以后,告诉了我家里发生的一切变故,这样我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的。”
“哦,如果不是你的那位同事兼老乡,你大概早已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很孝顺的人呢!“石安轻轻地语气温和地嘲讽道。
大勇羞愧地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你这次预备在家逗留多久呢?那边的工作丢得开吗?”
“不碍事的。爷爷年纪大了,我总要等到他老人家身体康复才能离开啊!”大勇紧紧地皱着眉头说。
李石安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来叼在嘴上,用火机叭地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地吐出浓浓的一团烟雾来。
“大哥,为什么过去总是这样地令人难以忘怀呢?”望着他心事重重而又心情沉重的样子,大勇满怀忧伤地说。
“还是让我们把一切都交付给时间吧!”石安低头注视着面前的一盆熊熊燃烧着的炭火说,黝黑的眼睛里隐约有晶莹的泪光闪烁。“就像当年我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对伶俐说过的那样,让我们把一切都交付给时间,它会带走我们所有的痛苦抑或屈辱的记忆,流水一般抚平我们心中难以痊愈的伤痕……”
“你们会结婚吗?”大勇突如其来地直截了当地说。
李石安听到这突兀的话微微一怔,抬起头来正要回答他,忽然瞥见米泽那脑袋半秃,有着古铜脸色的,身体象门板一样宽阔而硬朗,脾气古怪的伯父从里屋走出来,他便连忙伸手去查看瓦罐里的中草药熬好了没有,一壁搭讪说:“大伯,爷爷的咳嗽似乎好了许多啊!”
“哦,他刚睡着了,所以就不怎么咳嗽了。”伯父说,“药先放着,等一会儿再喂他吃。”
“知道了。”李石安轻轻地将药罐的盖子掩好。
李石安在和大勇后来的谈话中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由一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蜕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活泼开朗健康向上的青年。他有着强健的体魄和白净的肌肤,虽然他的眼睛里仍然不时有忧郁的阴云掠过,但在大多数的时候,他那唇角微微向上翘起的可爱的脸庞上却飘浮着阳光灿烂的微笑,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春风一般清新和煦的都市生活的气息。石安感叹特区人民对于这个山区少年脱胎换骨的改变,殊不知大勇的远道归来和他的登门谒见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祖父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