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在佐藤和小玉的陪同下从乘客拥挤的公共汽车里跳下来,大步流星地走进医院静谧的病房时,已经变得镇静一些了。
急诊观察室外的长凳上,孤孤单单地坐着一位低头啜泣的少女,吉田蒲和一望而知是痛苦无助的姨妹黎海樱。而海樱也在众人的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中抬起头来,脸上流露出惊惶和愧疚不安的神色;当她看到久未谋面的妹妹小玉时,泪痕斑斑的脸上居然挤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欣喜而带着几分凄凉的微笑来。
吉田蒲和径直地向他妻子的病房走去,就在他举起手来敲门的一刹那,门在里面被人打开来,脸色蜡黄的荒井光夫一触到他那强作镇静的严厉的目光,就负疚地垂下他那苍老而沉重的头颅。
吉田蒲和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会在这种特定的场合与光夫见面,而在此之前,他最不能接受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用微微的鞠躬回答了他的有礼貌的颔首,蒲和走到妻子的床畔去,发现他面无血色的妻子还醒着,只是柔软浓密的睫毛****,仿佛泪珠刚刚在上面滚落。紧紧地握住她伸向他的纤弱冰凉的小手,吉田蒲和深情地凝望着自己虚弱的病恹恹的妻子。
“实在对不起!”半响,王米泽嘴唇哆嗦地说,悔恨的泪水再一次从眼底漫上来。“你不知道我多么地爱那个孩子,我多么地想要生下他来,可是现在却没有了!”这时佐藤神情庄重地走进来,预备向病人问好,蒲和便低声地仓促地抚慰妻子说,他相信他们共同钟爱的孩子将来还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于是汹涌的洪峰一样涌上心头的阵痛暂时地过去了,王米泽开始勉强地微笑着同客人谈起一些别后的情形,然后黎家姐妹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就在病房的沉闷阴郁的空气渐渐变得轻松和愉快的时候,头戴船形白帽的护士小姐出现在门口,温柔地告诫病人要注意安心静养。
“吉田君,我能有荣幸请你去喝一杯吗?”当吉田蒲和走到空旷的长廊里来时,荒井光夫忽然在他的身后说。
蒲和回头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仿佛在惊讶他今朝的勇气。于是皱着眉头和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擦肩而过,吉田蒲和跟随着他来到医院斜对面的一间小酒吧里。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吉田蒲和在病房里感受的紧张和压抑立刻就消散了。穿着平整的雪白的衬衣,打着漂亮的黑色的领结的侍者用托盘给他们送来两杯扎啤,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去。
荒井光夫神情激动的望着对面的蒲和那苍白而疲惫的面庞,不由地感叹世界太大又太小。当初他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却因为一个中国姑娘,几乎在一夜之间反目成仇。虽然决斗之类的流血事件并没有发生,但现在他们对彼此的伤害却是比流血牺牲还要深重可怕的!光夫因为意识到自己是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特别强烈地感到了这种可怕。于是他期期艾艾地说:
“事以至此,我表达不尽对你深深的歉意!我本来打算在你们的生活中一直隐退下去,但是人生的际遇偏偏不让我这样做!蒲和,”他温和而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就像他的妻子叫他时的感觉一样,吉田蒲和的心为之一颤。“你还能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加爱护她吗?”
“他是我的妻子,”吉田蒲和冷冷地瞪视着他,特别强调的说。“所以我们能否和从前一样生活,以及我们将怎样生活下去,都是属于我和她之间的情感范畴的事情,你无权过问。”他顿一顿,搅得他心痛不已的猜忌之情迫使他说出他最不情愿说出口的话来:“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在家里拎着重物爬楼梯都不会流产,而你却有办法让她流产;我只能这样说,我会始终当她是我的妻子,我对自己的爱情和抉择将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是一清二白的!”被激怒的荒井光夫忽然站起身来,隔着狭窄的桌面,一把揪住蒲和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你不能这样肆意地污辱别人!你污辱我倒没有什么,但你却同时污辱了你的妻子,她是那样心地纯洁的一个女人……现在我跟你说,吉田蒲和,”他那深邃的又圆又黑的眼睛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在闪亮,吉田蒲和看出那是晶莹的泪光。“我也爱她!这么多年来,我就没有真正的忘掉过她在我心目中的存在,所以我真心地希望她幸福平安……当初也是你说我无法给她的一切,你都可以毫不保留地给她,我才下定决心离开她的,可是现在你对她竟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真可怕啊!……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是我看错了人,将她的终生幸福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