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安坐上发往市郊的公共汽车时,心中仍在犹豫地想着究竟要不要和妻子离婚。他从来没有对一件事情象这样地犹疑不决优柔寡断,处理公务时他总是快刀斩乱麻一样迅速而果断的。毫无疑问,结束长期以来的痛苦生活,特别是摆脱这种难堪处境的唯一途径就是和她对薄公堂,这是他非常不情愿的。尽管内心对她的憎恨和轻蔑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仍然不愿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皮。因为那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只会闹得满城风雨,他知道在那时,也许他将不得不当众裸露出自己灵魂深处最痛苦、最觉羞耻的一面……他原以为妻子大约会和他谈及财产分割的事宜,他相信她当初和他缔结婚约时,并非完全因为他这个人独具魅力。但她在争夺孩子的抚养监护权时毫不妥协的态度却让他感到惊讶,他从不认为她对女儿最原始的母爱早已泯灭得一丝不存,但现在的不顾一切却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爱女儿,她也爱女儿,而且她对女儿的爱似乎比他要单纯强烈得多,他想此事断难两全,还是听凭法律裁处吧!
下了车,石安就径直来到建筑材料厂,老远就看到那在群山环抱中赤练蛇一样蜿蜒着的红砖围墙,被浓烟熏成紫红色的烟囱依然直插云霄。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宽大的院落里仍是一派人来人往热火朝天的景象,厂房里不断地传出机器轰鸣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和副厂长、车间主任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话,知道在他离去的这几天里一切皆按正常秩序运行着,他感到十分高兴和满意。秘书告诉他说市区某个建筑公司需要的一批货已经发出去,同时又接到两份数额巨大的订单和一个要求与他当面洽谈的电话。
“是什么人打来的?”李石安饶有兴趣地问。
“装饰装潢公司的陈经理。”秘书回答说。
石安的眉尖若有所思地跳了跳,接着不由自主地问道:“还有什么人打过电话来吗?”他这样问,潜意识里却希望米泽会在某个时刻打电话来哪怕问候他一声也好。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她的面,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他们一致认为,以他们现在这种复杂而特殊的关系,无论是在王庄的老宅,还是在镇上的新居见面或说话都是不适宜的,但是米泽显然比他更有决心要将他们各自孤立起来,果然秘书回答说:“没有了。”
带着显著的失望神情,李石安挟着公文皮包离开了厂部大门。
孩子们已经上学去,嘉儿也不例外,今年她似乎更喜欢待在学校里,也许是因为她在其中找到了家里所没有的乐趣罢。实际上她在家里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孤单而寂寞的,父亲太忙,母亲又不在身边,她从来没有象在学校那样多的小伙伴。不但如此,学业方面的一个又一个目标又成为她新的重要的兴趣。那么米泽也早该到武汉复职去了罢,但没有向他辞行;他曾屡次打电话去老宅,好久都没有人接听。路旁的柳枝上已经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绿意,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即使有一块坚冰封锁在心里,在这样和暖的气候里也该慢慢地消融化解了吧!
第二天李石安除了参加两个会议,几乎什么事也没做。第一个会议是由陈杰委派的女秘书兼业务代理出席的工厂内部扩大会议,因为她计划从公司里抽出一批资金来与建材厂合作经营;吃过午饭,他就马不停蹄地驱车到村委会大楼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党支部会议,所有可能见到的人都见到了,素来严谨的宋书记一干人还在春风得意之余和他玩笑了一番。
但是私下里向党委书记表明离婚的坚决态度,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却是他始料未及的。首先宋支书竭力温和地警告他说,如果他胆敢那样做,党组织将不再承认他是其中一员,这样一来,村委会将会重新考虑将建材厂继续交给他承包监管的问题。
“所以,希望你不要叫我为难,令我们大家都伤了和气。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和你的妻子解除婚约,对你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因为你的妻子只是有一些孩子气,她只是任性而可笑地想要自食其力,才离家出走去打工的,她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婚姻是人生的重大事件,在处理这件事时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而且你们早就有了共同的爱情结晶,离婚只会伤及无辜。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采取劝说其回心转意的办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知道成就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怕付出任何代价。”那时李石安和胖书记并肩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指间挟着袅袅燃烧的烟卷说。
“那你究竟要成就什么呢?”
李石安笑不作答。他庆幸妻子的风流韵事还没有从城市传播到乡间来,但他知道那只是早晚的事,它绝不会低于瘟疫的传播速度。
“呵,为什么你就不能想想你们从前的美好光景呢?”看到他的固执和沉默,胖书记又皱着眉头说。
“呵,如果我们之间确曾有过所谓的美好时光的话,那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石安叹息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你可真是个顽固的人呐!”宋支书无可奈何地说,拍拍他宽阔厚实的肩背。
徒步回到寂静而沉闷的镇上,为了暂时地摆脱离婚事件带来的沉痛的阴影,李石安一到家就在书房里开始给米泽写信。就在他的心里渐渐地升腾着欢乐愉悦的希望,而信也将要结束时,他的姐姐李石笙将接去子津游玩的嘉儿远道送回家来了。
看到弟弟似乎象往常一样忙碌,石笙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抱歉地解释说:“本来我很早就打算送嘉儿回来的,可是她姨妈沁雪到我家去坐了很久,所以耽误了。”
“哦,没有关系。”石安毫不介意地说,“我想她大概是想念外甥女了,所以去探望她一番,到我家来毕竟路途太遥远了。”
“并不是这样。她不但谈起了嘉儿的可爱,谈起了她未来的生活——看起来她很为嘉儿将来的幸福担忧,我从未看到她那样愁眉苦脸忧心忡忡——而且她谈起了你和她妹妹的关系,她听说你们就要离婚,感到非常震惊的同时希望我来劝劝你。她说她知道妹妹的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连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感到羞耻,所以满怀羞愧的她不敢亲自来找你。”李石安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神情激动地倾听着她说下去。
“可是她相信妹妹只是太年轻,一时糊涂犯了错,希望你能够原谅她。你知道,安子,坦白地说,我是一直不大喜欢姜虹的,而且听说了那件事以后,我简直恨透了她!沁雪跟我说这番话时,我恨不能将她从家里赶出去!她妹妹的行为带给我们大家的耻辱和伤痛是难以抹煞的,她居然还好意思跟我说那些!……”李石笙激愤地说,愤怒使她的脸都涨红了。
李石安缄默不语,他的神色因为姐姐宣泄的言词而忽然变得轻松了。
“啊,你到底怎样想呢?”李石笙终于忍不住问道,“是看在嘉儿的份上,跟她重归于好吗?”
“姐姐,她的所作所为是天下任何做丈夫的都不能原谅的!你明知道这一点,还要来问我。”
李石笙愣了愣神,转而又问道:“那么你告诉我,离婚以后,你会将自己的生活和嘉儿的命运与谁结合在一起呢?”
“再说吧!”石安叹气道,“到时候,我未必会有心情考虑这个呢!”
李石笙冷笑道:“我想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其实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让那该死的假洋鬼子来取代嘉儿她母亲的位置。其实你并非不能原谅你的妻子,只是因为她又回到了你的身边,才使得你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决裂。”
“呵,这真让人受不了了!”李石安大叫着说,推开碗筷站起身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凭空臆断呢?不要说她在日本还有个丈夫,就算我们两个都成了自由人,现在也只能以兄妹相称。”
“是呀,谁不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呢?”石笙冷笑道。“如果你一定要跟她搅合在一起的话,我倒宁愿你不要离婚,就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姜虹的为人再不好,也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这辈子尽吃她的亏了!你忘了吗?……无论如何,你跟姜虹还有个孩子,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会像姜虹一样对孩子好呢?”她感叹着,恳求地凝视着对面的弟弟。“虽然我的内心一百个不情愿,但我还是希望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她吧!”
李石安紧紧地抿住嘴唇,顽强地沉默着。
“我素日只知你的博大襟怀,你可以原谅他人的背叛,到头来却还是不能原谅一个不忠的妻子吗?”顿了顿,她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的生活难免波折与坎坷,只要互相谅解扶持……”
“我可以原谅,但我不能容忍。”
李石笙皱起眉头,费力地咀嚼着弟弟这句深奥的话,喃喃地说:“为什么呢?”
“因为爱可以使人的心变得无限宽容,好比我爱嘉儿,无论她怎么对我,我还是爱她。即使她长大后不认我这个父亲,我相信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惦记着她。但是在对她母亲的诸多感情里,很遗憾地,我缺少的就是那种叫做爱的东西,当然还有尊敬……所以我的胸怀就突然变得狭隘起来。可是我们还是不要当着小孩子的面谈这些吧!这样对他们的影响很不好哩。姐姐,你知道伶俐为什么会在家庭中受到那么深的伤害吗?就是因为你们平时太不注意自己的言行呵。”
可是李石笙全然不理会弟弟善意的提醒,反而恼怒地提高声音说:“照这样说来,那个假洋鬼子曾经抛弃了你,现在她回来了,你却将王庄的那幢老屋让给她住,你的心中一定对她充满所谓的无限的爱吧?”
“呵,姐姐,请你不要这样误解我们!”石安不安地涨红脸道。“她原本就是王家的一份子,学校休假时回到老宅居住并不为过,我只是做了情理之中的事。”
“但愿如此!我希望这一切真是你嘴上说的这么简单。”李石笙意味深长地微笑说,“可是安子,你给我记着,如果你们胆敢改变现在的名分,就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这句分明是威胁的话使石安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禁不住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但是终于俯身抱起睁着一双迷惘的大眼睛的女儿,傲然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