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仲被官府抓了。这消息有如滚油锅里掉进了滴冷水,整个江宁城一下子炸开了锅,平日里跟杜家有生意上的关系的,纷纷各自思量,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就算和杜家平日里没什么来往的,也纷纷支棱起耳朵,打听最新的消息,大家心里都有一个问题:究竟是为什么啊?
官府那里没有透露出消息,那年月落后嘛,衙门里也不知道请个新闻发言人、召开个记者会甚么的。问题是既然没有官方的消息,那不明真像的群众们可就要炮制各种山寨消息了,一时间流言漫天飞,这个说杜老二谋反啦,在家中起获了龙袍玉玺;那个说分明是在床底下藏了低俗chun宫画,很黄很暴力,教那些衙役狗腿子看的一个个心神不宁,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摧残;还有人说他是和知府姚大人抢为一个戏子争风吃醋,结果姚大人一急,丫就杯具了……种种荒诞不经的说法不一而足。
讽刺的是,杜怀仲本人并没有听到这些流言:他进了大牢了么!那天他被众捕快锁上铁链子带到江宁知府衙门,但见公堂之上,知府姚静农神色肃穆威严,两排衙役身穿皂衣,手持水火无情棍两班分列,一个个面目狰狞,孙定发迈步走上公堂,向姚大人禀报道:“禀报知府大人,杜怀仲带到。”
姚大人一拍惊堂木:“押上堂来!”
“是!”两个衙役将杜怀仲押上公堂,解开金锁,摘下铁链,杜怀仲老老实实的跪下给知府大人磕过了头,只听姚大人在上面问道:“下面跪的,可是杜怀仲?”
“既知我名,何必再问”——得,这是咱胡说,杜怀仲不敢这样回答,现在是过堂审案,不是唱《捉放曹》。
说正经的,杜怀仲在心里想好你个姚静农,上个月刚在一起喝花酒,这会儿你他妈跟我装这13?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草民正是杜怀仲。”
姚大人点点头,语气平和的问道:“杜怀仲!本官问你:你可认得一个叫‘张牛儿’的人?”
“认得啊,”杜怀仲说,“通下关谁不认得‘牛板筋’牛爷啊,那可是下关一活宝啊!”
姚大人一声令下:“带人犯张牛儿!”
只听旁边一叠声的“带人犯……”传了下去,姚大人问道:“我问你,你与那张牛儿是何关系?”
“能是甚么关系?俺们这些生意人,平日地谨小慎微,求的是和气生财,哪路神仙都得罪不起,这牛爷是下关街面上的英雄……”
姚大人惊堂木“啪!”的一拍:“什么‘街面上的英雄’!你便直接说罢!不就是个泼皮无赖么?”
杜怀仲苦着一张脸:“大老爷,纵然是无赖,俺们生意人也不敢得罪的呀,平日里混赖厂房店铺,混赖你几两银子,我们不敢得罪,也只好忍了,若论关系,也就是这点关系。”
说话间,人犯带到,只见衙役们拖着一个人上了公堂,把那人往杜怀仲旁边“扑”的一仍,杜怀仲看去,只见那人昏迷不醒,身上本来就破烂的衣服,被鞭子抽成了一条条,血迹斑斑,浑身都是伤口,头发散乱,一张脸也是血肉模糊,透着狰狞。
姚静农问道:“你可认得他?”
杜怀仲仔细看了半天,才点点头:“他就是张牛儿。”
姚静农脸色突然一变,厉声喝道:“大胆杜怀仲!你可知罪?”
“大人,草民惶恐,不知所犯何罪。”
“你不知所犯何罪?”姚静农冷笑一声,“你便好好想想,平日里你都做过些什么?你若从实招来,本官或可在上司面前帮你求情,如若狡辩,定将严惩不怠!”
怎么古代审案也喜欢用这一招啊,杜怀仲心想,一面道:“大人,您叫我招什么啊?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便看看这是什么吧!”姚静农扔下来个东西,“啪”的一声摔在杜怀仲面前。杜怀仲定眼看去,却是一本小册子,脏兮兮的,他拾起来一看,只见那册子是用毛边纸和麻线订成,只有薄薄的十来张,边角卷翘的厉害,没头没尾,看不出来名字,每一张上用潦草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一些文字,努力认去,却是一首莲花落儿,杜怀仲大略翻了几翻,见都是一些歌谣顺口溜之类,再看内容,大抵是告诉人们这世上没有神仙佛祖,更没有鬼狐精怪,教人不要迷信神佛宗教等等。
杜怀仲看的心下骇然,脊背上飕飕的冒冷汗,忙冲着姚大人道:“大人,这玩艺,这玩艺儿是什么?”
姚静农喝道:“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这本书是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啊,关我什么事啊!”杜怀仲也急了。
“你会不知道?”姚静农一掌拍起书案上,墨汁都从砚台里溅了出来,“有人亲口供出,这本书正是你家中的!”
我得罪谁了?谁在背后阴我?杜怀仲心里飞速的想,一面平静的对姚静农道:“大人,此话是谁说的,便请他上公堂来,和杜某当场对质!”
“好,”姚静农道,“带人犯六喜!”
不大一会儿,六喜带到,杜怀仲看去,又是一个泼皮混混,只见那六喜也是一头一脸的伤,只不过比起地上趴的那个张牛儿轻了几分,神智也还清醒,那六喜和杜怀仲对视一眼,慌忙低头避过。
姚静农问道:“六喜,本官问你:这本书你是从何而来?”
“是小的,从,从杜家偷的。”
“是么?”杜怀仲冷笑一声,“我家丢了东西,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如何偷的?”
“你如实招来!”姚静农道。
那六喜讲起犯罪经过来,说他有一日赌钱,欠下张牛儿一笔赌债,张牛儿催要的紧,他便想寻个来钱的门道,不知怎的便想起来,自从杜家搬到新宅子以后,老宅子便一直空着,他便动了心,想进去看看,有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夜探杜家老宅,寻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一本书,心想那张牛儿倒是识几个字儿,钱没有,拿本书还他,说不定也行,于是就把这本书充做赌债还了张牛儿。
“啊——呸!”这时侯地上趴着的张牛儿不知怎么的醒了过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说六喜儿,自打爷认识你起,你******就没还过爷的钱,每次输了就赖帐——大人啊,您到下关地面上打听打听,就知道这孙子是个什么样的怂包蛋了——你还拿书还我?大白天说瞎话,街面上混的人,你也好意思!”
“混仗王八蛋!”姚静农大怒,“有你说话的份儿?拖下去,掌嘴二十!”
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抢上前来,拖了张牛儿出去,两个扳住他的肩,一个从脑后揪住他的辫子住后一扯,叫他脸扬起,第四个人轮圆了臂膀“啪啪啪”冲着他脸上就是一顿猛抽,结果只抽了几个,张牛儿就昏死过去了。
那边修理着张牛儿,这边杜怀仲盯着六喜,听他说话如同背书,一直低着头,眼睛瞟都不往这边瞟一下,心知有异,杜怀仲心想姚静农啊姚静农,你跟我唱的这是那一出,别说我平日里没少给你塞银子,就是下关地面上,你明里暗里的产业还少么?折腾我你能捞到什么好处啊?
他这么想着,姚知府坐在堂上也是浑身不自在——他也不愿意趟这浑水,问题是……他脖子微微朝后扭了一下,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屏风,却好似被电到了一样,慌忙转过头来。严厉的喝问:“大胆杜怀仲,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那我倒想问问,”杜怀仲把那本册子伸到六喜眼前,他像避一块火炭般慌忙避开了,“你说你是从我旧宅偷的,谁能做证?再者,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从我老宅子里偷了本儿书——你又不识字儿,怎么知道张牛儿家里发现的这本儿就是当时你偷的那一本儿?”
“我……”六喜语塞了。
“便是这样的人证么?”杜怀仲不屑的说,“大人,这样的人证,我花一吊钱便能从大街上找来一个,分明是有人欲加害与我,望大人为民作主,明察秋毫。”
姚静农皱起了眉头,这时站在一旁的师爷扫了一眼屏风后面,咳嗽了两声。这一切都被杜怀仲看在眼里。只见姚静农的脸色如蒙大赦一般,飞快的说道:“这个……你是否冤枉,有待察明,今日先审到这里,本案待日后再审,来啊,将杜怀仲押入大牢,将其他人等一并带下!退堂!退堂!”
两个衙役走上前来,架了杜怀仲就往外走,杜怀仲死死的盯着姚静农背后那个屏风。
退堂之后,姚静农来到后衙花厅。
“这叫什么事儿?不是说万无一失么?”姚静农一进花厅就说,“那个泼皮一点儿用都没有,险些露了陷!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三岁小孩儿都能看出破绽来!”
“姚大人急什么?”花厅里有人说道,那人一副淡黄面皮,一张刀条般的脸,两只无精打采的肿泡眼,一身褐色长袍,正静静的喝茶,看起来其貌不扬,不过姚静农却知道,这个外表十足瘪三的家伙,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他是孙士毅的一个幕僚,虽然在孙手下的众幕僚中,他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但不长的时间里,却己颇得孙的器重,这次从张牛儿家搜出了禁书,报到孙士毅那里之后,孙士毅就派了这个人来协助他处理此案。其实说是“协助”,实际上嘛……唉,算啦,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正一品的封疆大臣呢?
“看出破绽来又怎么样?”那人道,“你还直望靠一个泼皮就把姓杜的给咬死?”
问题是你为什么非要咬上姓杜的?姚静山心想,但这个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那现在怎么办?”
“那个泼皮的任务己经完成了——只要杜怀仲在姚大人手里,安他个什么罪名,那就慢慢来了,你这样做……”那人俯到姚大人耳朵边如此这般一说,“这就叫‘先上船,后买票’,明白了吧?”
饶是姚静农这样的官场老油条,也禁不住脖子后面冒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