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一路读书过来,总有人将母亲的那段陈年绯闻,在他的面前,若有若无地提起。而他的心,也就在这样一次次被揭开的疤痕里,疼了又疼,直至最后,那疼,慢慢冷掉了,连带地将对母亲的依恋,也一起给冻结了。
因此他比任何的孩子,都更渴盼从这两个人的家中,独立出去。即便是依然在同一个小城里,但能分开住也好。可惜他成绩并不优秀,依靠高考飞出小城的梦想破灭后,无奈之下,他唯有接受舅舅的建议,摸索着做点生意。他很快用母亲给的钱,在小城里开了一家五金店。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店铺,自此便成了他的“家”,他在这里接待顾客,与新交的哥们喝茶聊天,胡吹神侃,夜幕降临的时候,在门外放一个音响,又成了小小的舞厅。基本上,他不再回昔日的家,除非是有东西要回去拿。
母亲却常常地过来看他。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因为长年的单身生活,而现出别的女人没有的老态和沧桑。每次来,母亲都会提了很多他喜欢吃的东西,夏天的毛豆、田螺,秋天的石榴,冬天的红薯;走的时候,则带上他堆在角落里要换洗的衣服。他很少跟母亲说话,母亲亦不像别人的父母那样,唠叨他不爱整洁,或者从来不知道攒钱,她总是默默地来去,像一个躲在他身后的影子。除非他转身,才能看到她寂寞地立在那里。
他总是等着母亲走了,才叫上几个哥们大快朵颐。哥们中有一个整日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的混混,一日喝了点小酒,瞅着他笑嘻嘻道:“你妈当年一定很漂亮,否则怎么会让一个有妇之夫抛妻弃子,与她私奔到遥远的东北,且生下了你?可惜那个男人懦弱,浪漫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那点财产,你妈当年要是有点勇气与他大吵大闹,挣点分手费,现在你还用憋屈在这小地方?”
一群人皆像听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而他心底的伤痕,也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猛地撕裂开来,鲜血喷涌而出,他的眼睛,亦瞬间充满了愤怒的火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战争的炸药包,便“砰”地炸裂开来。他将手中的酒瓶“啪”地砸过去,酒瓶碎裂开来,小混混即刻惨叫着捂住了双眼。
两个小时之后,他从一个哥们那里得知,小混混的右眼已经失明,而左眼视力与大脑亦受到不小的损害。这样的结果,让他终于从混乱中清醒,继而心内被巨大的恐慌结实地缠绕住。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跑,逃到一个与这小城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关的陌生的地方去。
他于当晚便偷偷潜回家中,母亲见他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却假装要找东西,乘在厨房的母亲不注意,偷走了她藏在柜中的所有的现金,而后便仓皇离去。
他并没有走得太远,那些钱不过是几天,便被他折腾掉大半。他唯有在邻城的一个破旧旅馆里像一只困兽一样,昼伏夜出地待着。这样直到有一天的傍晚,他无意中打开电视,看到当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他畏罪潜逃的新闻。而他的母亲,则在女记者咄咄逼人的追问下,起初目光躲闪,继而慌乱,最后,这个即便是在被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也从没有落过泪的女人,竟是当着很多围观的邻居,大声地哭了。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哭泣,那样地疼痛且无助,就像他一路走来,所曾历经的那些无法复原的伤痕一样,鲜明、刺目,且找不到归处。
自始至终,母亲只侧身对着镜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小飞,你下次何时再回家,记得吃完我做的鸡蛋面再走,面凉了,妈的心,也会跟着凉的。”
他突然间忆起母亲的那些背影,为他洗衣时弓下的脊背,为他做饭时晃下的一绺灰白的头发,为他打扫房间时瘦削的臂膀。他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母亲,即便是现在,她也是侧对着他。那么多年,她一个女子所承受的各式的流言蜚语,其实远比他,要多得多。可是,她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他,而他,却是连一碗面的温度,也不肯给她。
那碗被记者的镜头无意中摄入的鸡蛋面,就这样,将他禁锢了20多年的心门砰然打开来。他第一次在漫长的路上,闻见了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