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中部地区的一个小镇，唤作桑梓。桑梓位于江南，毗邻贝江，区内河流不少，因而四处都是小桥流水，当然也有人家。小镇面积不大不小，下辖二十来个村落，有近五万人口。
江南，总带着一股婉约秀气，像女子脸上薄薄的淡妆，像发生在寂静深夜的美梦，恍惚朦胧，透着一种诗意的神秘美感。桑梓这个地方亦是如此。古老精致的拱桥、青色的石板、淌水的小河以及古朴的民居随处可见，令人迷醉。
苏羽生一家世代住在这里。羽生没听人讲过他们一家是何时开始落脚桑梓的，但每年清明跟着大人去扫墓，他看到他家祖上的一些老坟墓碑年代久远，上面已有斑驳的痕迹，甚至连一些碑文都看不大清楚了时，他就知道，他家来桑梓肯定已经很久了。羽生也很想向父亲问个清楚，但他朴实的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神情，不太愿意跟他提及这些，他也只好无奈作罢。
羽生家在烟村。烟村是桑梓下属的一个村落，下面又有七个院落。羽生家在二院，院子里的人都姓苏，因而叫苏院。羽生父亲共有三兄一弟两姐一妹。其中，两个姐姐都已夭折，死于三年困难时期。如今算上羽生父亲，只剩他们六兄妹。爷爷、奶奶是早就过世了的，六兄妹都已成家。其中，这五兄弟都住在苏院，妹妹嫁去了不远处的卫岭。羽生母亲在娘家还有一兄两姐一妹。其中，二姐因发病死了，还剩下他们四姊妹。羽生外公亦早过世了，外婆还健在，只是已上了年纪。
羽生生于一九九六年五月的一个子夜。那年，他母亲不过十九岁多一点——乡里人一般结婚较早。恰巧当年国家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羽生母亲因年纪不够办不到准生证，为生羽生到处躲藏。一天晚上，性子急躁的父亲为日后不再四处奔波劳累，劝母亲吃下了催产药。羽生就这样提前十来天降生了。那晚不是很安静，不时响起野鸟扑簌翅膀的声音，父亲便替他取名羽生。
这些都是羽生从伯母婶婶们那里听来的，她们描述得绘声绘色，羽生好奇自己的降生过程，便将她们的话不分好丑全听进去了，因为他知道，他不多言的母亲是不会告诉他这些的。
在农村，弟兄的房屋一般都是挨在一起的，中间靠墙和界门隔开，也算是各有门户。羽生家旁是他叔叔家，再过去是他三伯父的屋。大伯父与二伯父都另起地基，各立门户，并不与羽生家挨着。不过，二伯父一家就住在隔壁，中间间隔不过十米不到。只有大伯父一家隔得远些，在下边的院落的正中位置处。平日里，弟兄间走得都比较殷勤，各家关系倒也算是融洽。
夏夜无事，屋里又闷热，大伙都搬出椅子坐在屋前的坪地上乘凉聊天。羽生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姊妹们便玩些小游戏，一会儿相互玩闹，一会儿你追我赶，一会儿又合力捉萤火虫，好不热闹。玩得累了，就停下来乖乖坐在各自父母身边，不再作声。
羽生婶婶打量一下他，笑道：“我们羽生不知不觉就七岁了，都已经上三年级了。小孩子要想长大，还真是容易，就好像是一眨眼间的功夫似的！”
二伯母亦搭腔，“正是这个道理！眼看着他才生下来，他竟一声不响地长大了，还会读书认字了。”她又向前挪了几步，过来摸羽生的头，笑着打趣道：“羽生，告诉二伯母，你阿妈给你喂了什么，竟让你长得如此快？”
羽生抬头看看二伯母的脸。她在笑，他亦跟着笑。小孩子总是这般单纯的。他又回头看看他母亲。她依旧是沉默，只伸手抚摸他细嫩的脸颊，眼神温和，满满的都是慈爱。
婶婶将他拉了过去，道：“可不是嘛！一下子就七岁了！想当年，他父母为了生他，就都跑到他外婆家去了，他们这一走倒好，害得我们见了村里的人还要死死瞒着，说话都得先将话在脑子里打个转，弄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免得让人听到了不该说的秘密。他叔叔还被抓去吃了七天牢饭，受了不少苦头。”她将羽生转过来与她四目相对，又道：“羽生啊，我的好侄儿，以后你有出息了可不能忘了你叔叔为你受的苦啊，至少也得记着叔叔婶婶的好常来走访走访不是？”
二伯母抿了嘴笑道：“当时我们一个个将嘴闭得死死的，生怕走漏了半点风声。这可苦了我了，我一向嘴细碎些，爱和人唠叨，叫我不说话真是比不让我吃饭还难受！有时忍不住了真恨不得用胶带纸将嘴封了，那样还能好受些！”
这时，沉默已久的三伯父亦开口了，“当年，你父母为了生你，四处躲藏，经常躲在你外婆家。专管计划生育的人见你家里没人，便将我和你叔抓去关了几天。牢房可不是好待的地方，黑魆魆的，见不着光，又有老鼠吱吱作响，弄不好还会从身上爬过去，很不爽快。牢饭不好吃，没什么营养，有时还是剩饭剩菜，都发馊发臭了，难以下咽。我和你叔确实吃了些苦头。以后等你长大了出息了可千万别把我们给忘了啊！”
羽生的父母听得他们这样说，都有些尴尬，只得缄默。坐在一旁的三伯母轻叱道：“羽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你们跟他讲些这样的陈故事作甚？将来人家肯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好的！咱们苏家又不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众人听她这样说，都不再言语，慢慢地也就各自散了。她又回过头来，瞥了一眼三伯父，斥道：“你一个大男人，嘴也学着细碎起来了，也不怕人笑话！”
三伯父闻言有些讪讪，嘟囔了几声后也散去了。院子里只剩羽生一家三口和三伯母还在纳凉。小羽生静静伏在母亲的膝上，像一头乖巧温驯的小兽。
月光朗照，流萤闪烁，开始起晚风了。习习凉风拂过羽生的额角，他抬起头，向母亲问道：“阿妈，三伯父和叔叔真为我坐过牢啊？”
他忠厚老实的父亲闻言只叹气，并不开口。母亲依旧抚摸他细嫩的脸颊，眼里满是爱怜，但也并不说话。气氛凝滞了下来，静得诡异。
这时，三伯母长舒了一口气，道：“唉！他们从小就跟羽生说些这样的东西，不知用意何在！”
羽生见三伯母这样说，便知道她肯定知道内情，便跑过去在她身上左蹭右蹭，还不忘讨好，“三伯母，我知道你最疼羽生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那三伯母云贞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便对他说：“羽生啊，当年你父母为了生你东躲西藏，十天有九天不在家，一般都是住在你外婆处。上面抓计划生育的专干每次来查，见不着你父母，便凶神恶煞地向我们盘问。每次我们都咬死说不知道，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一次，上面的人接到举报说你父母在家，便迅速赶来要抓你阿妈去引产。那日，你父母是去山上干农活了，他们抓不到就又盘问。你二伯母脱口便称你父母到后边山上干农活去了。”
羽生大惊，心里开始不安分起来，道：“那然后呢？”
云贞轻笑了一声，道：“幸好，我早知她是靠不住的，在她说出‘到后边山上干农活去了’之前，我拦下了她的话，一口咬定你父母是去走亲戚了。当时，他们不相信，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放狠话称要是我骗他们，他们也定会治我一个知情不报的包庇罪名。当时，我吓得手心里直冒汗，怕就怕你父母会在那时回来，被他们抓了现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三人定少不了坐牢，最要紧的是，你会被强制引产，现在就没有你了。所幸，他们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你父母回来，在房里搜了个遍也没搜出什么来，便悻悻地走了。你这才有机会活下来。”
羽生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的出生竟是这般不顺，竟经历了这许多波折。他在想，要是当时三伯母没有拦下二伯母已到喉咙口的话，那些人肯定会很容易找到他爸爸和阿妈，然后将他做掉。天哪！就是三伯母的一句话救了他一命！一句话的意义竟有那么重大！
云贞又道：“许是你福大命大，合该生下来。也不枉这么多年来你阿妈每年六月十九都要去给观世音进上一炷香，许是观音佛母见你阿妈心诚意至，暗中显灵救了你呢。”
羽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须臾，他又问，“那三伯父和叔叔是怎样被抓去坐牢的呢？”
云贞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个小东西，问题还真多！”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些人回去后觉得不大对劲，因为有可靠的线人称你爸爸阿妈确实在家，不日后又折了回来。那一次，你爸爸阿妈躲去了你外婆家，逃过了一劫。那群恶鬼为泄气一怒之下将你三伯父和叔叔抓去关了几天，七天后就给放出来了。”
羽生又道：“那又是谁那么恶毒要去举报呢？”
云贞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当时政府为了鼓励知情人举报早生、超生行为，规定凡举报经查证属实者每人奖励五百元。那个时候，五百元于一个农民家庭而言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老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总会有人为了钱去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的！至于举报者是谁么，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你那二伯母差点让你丧命，还跟你讲她为了你受了多少多少苦头。果然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她以前不过是嘴碎些，如今倒还学会弄虚作假了！”
云贞的眼里露出鄙夷之意，门牙恨恨地咬紧下嘴唇，都快要渗出血来。羽生只觉背后传来阵阵寒意，不停哆嗦，一不小心竟差点摔倒。心脏在猛力跳动，好像就要冲破胸腔。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小圆脸涨得通红，双肩不断耸动，一起一伏。眼角落下泪来。
云贞见状，忙将他搂在怀里。羽生父亲长古和母亲玉连亦伸手来抚摸他的圆平脑袋。云贞有些慌忙窘迫，啐道：“呸呸呸！我怎么能给我们羽生讲这些？真是该打！”伸手作势要打自己，试图安抚羽生，被长古夫妇拦下来了。玉连道：“三嫂，你这是作甚？你又没说错！反正羽生以后肯定也是要知道这些的，你不过是早些让他知道事实罢了！”
她握住云贞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放低了声音道：“这样也好，免得羽生听了他们的话便将那些浑话当作真相了。”
云贞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当着我们的面都能说假话，谁知道她们背地里又跟羽生讲了些什么呢？只盼着不是些危言耸听的东西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