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两天后,冷不防果真遇见了他的时侯,还确实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惶乱。
那是在一道叫凹札的汉长城的豁口。塌成一堆土垛的,大概是昔日箭楼的残垣,如今成为过往马帮商队、骆驼队和牧羊人驻扎的一个市集。远远望去,像是黄沙连绵的筵席中的一碟小菜。我在前面说到的驿站上,并没有等到晚到的什么旅游团,却被一支马车商队的头人——一个剽悍的维族小伙子拉进了他的队骑里。这位头人除了能讲带口音的汉语,甚至还会说几句仿若德克萨斯口音的美式英语。说实在的,选择了跟他走,而不是跟其它的马队、车队或者骆驼队走,在我,同样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我在利用暑期回国瞎逛神游的这些日子里,产生了一种对于汉族面孔的途人的严重的不信任心理。一路上碰到的汉人骗子太多,口无遮拦并且不择手段,以致那个维族小伙子轮廓鲜明的面容,撩起了我的一种潜藏已久的可恶的崇洋心理——下意识觉得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在旅途中,或许可以给予稍多的信任。这确实是被自己不足为训的“美国经验”误导了的——在彼方,黄脸孔的都知道,打工要找洋老板,中国人往死里坑自己中国人的事儿,真是不胜枚举。虽然马店过路的其它两三位马队、车队的老板都说,可以捎上我,绕一点路把我送去敦煌,我还是选择了跟这位叫阿克西的维族人走。他明确说过不要我的钱,只要我在一路的马车上教他一点英语会话就行。我是直到来到这个凹札小集,才知道上了大当。
原来,他的马车队并没有朝敦煌的方向走。我冒着一路蔽天的黄沙吞下成吨沙尘跟他咕噜英语,他是把我这个留洋学生当作一个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呢。“我并没有骗同志您呀,”阿克西这么使用着汉语的恭称嘿嘿笑着说,“我只要求您上我的马车教我说英文,我可以不收您的钱,难道博细(不是)这样吗?”我几乎没想把他的哈蟆镜揪下来,摔到脚下踩个粉粉碎。“这样好不好,”他非常“外国风”地耸耸肩,摊摊手,“我在凹札要停两个钟点,你试着找找这里有没有去敦煌的车老板,要不然,你跟我的马车队送完货到达乌尔去,我回头绕路再把你补到敦煌去。”他竟然用了一个“补”字!
后来集上的人告诉我,这维族小子根本不叫阿克西,叫卡什么姆(中间的音我发不出来),“阿克西”只是维语里最常用的“好”的意思。而此去达乌尔,至少是两三天的马车单程。
我气得当场流鼻血。
难怪一大早在客栈前兴致勃勃跳上“外国人”的马车时,那位戴回回白帽的马掌柜冲着我抿嘴点头,笑得居心叵测。
一整天的“英语陪路”,已经离伟大的敦煌三亿九万八千光年远,上那儿找“顺路”的“车老板”去?我像丧家狗一样在黄土飞扬的凹札小集上乱窜乱撞,心里拿着主意又实在没有了主意。
远远地,隔着飞扬的尘土,我先看见到了那个藏式毡箱的花绿图纹。
土垛豁口前围着一群人,在看一位黑脸汉子用那个可以开合折叠的藏式毡箱,加上一块羊皮斗篷,表演魔术——灯盏变灰野兔,变猴面鹰,然后塑料花又变成古钱币。地上仰着的黑毡帽里,已经积下了一堆游客和路人扔下的钢币儿和角票。
我不经意地看着,忽然看见那汉子停住手,朝着我直直走过来。
“你在小笑我。”他目光锐利地说,汉文口音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酱味,
“我们吃路上饭的人,容不得你这种小笑的。”
我大吃了一惊,并不知道一路上已经触尽霉头的自己,此时嘴角抿起的竟是这么一丝斗胆的“小笑”。我日后想过,那“小笑”云云,也许不过是变魔术必须的某种障眼法罢了。当下却心里发毛:又遇上“横人”了。便按照“旅游须知”一类的指点,立即也变得“横”起来——我小退半步,迎头应道:“因为我也会这么变,我学过。”
“你学过?”他眼神里一闪,“你是在西双版纳学的?”
“不,在海南岛。”我说。
“可是,你一定不会变这个。”他忽然大步退回到人堆中间,扬声说,“看着!”手一抖,那毡箱的一个面朝天弹了起来。人群在他抖箱子之前已经发出了欢呼声——那箱子里弹出了一个穿藏袍的小个子姑娘,向人群作了一个恭身合十的姿势,掌声四起,那汉子便冲着我直眨眼。
人群轰的一下散开了。原来这是例行的表演终场,多数路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的观众。人散尽,我像一块退潮后的礁石一样呆在原地不动,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一时失掉了明确的行动意向,还是蒙胧恍惚中,又对这位善变的黑脸汉子生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就像对那位“外国人”的胡乱期待一样。
果然,他和那位小个子藏族姑娘很快就收拾好了摊位家伙,大步向我走过来。
“北京来的?”口音里依旧很重的酱味,但我已经听出他的北京老皇城根儿的底音,“又是——丝路旅游?”
我直直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这时有一个黑瘦的汉人大孩子,穿着一身不合尺寸的打着灰旧补丁的军装,从土垛后面牵出一头壮硕的灰毛驴走来,帮助那位藏族姑娘把毡箱、兔笼什么的,绑到了驴背上。
黑脸汉子向他们招招手,姑娘和小子走了过来。我看见那只猴面鹰就停在那黑小子的肩膀上。
汉子咧开干裂的嘴唇向我笑笑:“都是路上走的人,交个朋友吧。”他搂过小个子姑娘,介绍道,“我们是一伙的,她叫潘朵,他叫黑皮。——黑皮,你过来。”那个叫“潘朵”的小个头藏族姑娘显得年纪并不小,勉力朝我笑了笑,盘着的发辫泛红,眼角现出很深的鱼尾纹。叫“黑皮”的小子则对我直杵杵瞪着一双大眼,特意要显出对我的敌意和冷淡。
汉子最后的自我介绍让我暗暗吃了一惊。
他抹了一把鼻子,说:“我的汉文名字叫米调。大米的米,音调的调。很怪对吧?——你呢?”
我按捺住心头的震惊,随口向他编了一个洋名字:“就叫我麦克吧。”我当时一如既往地认为,使用一个外国洋名字,在下面的旅途险恶之中,或许,可以增加一点天晓得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