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铁嘴说道:“巧了,你问着了。”他见众人围观,谈兴大起,“你说的张铁嘴就是我的祖上,他的卦位就摆在现如今的龙王庙。那时,全镇的渔民都听他的,他说在哪下网,准保在哪收获满仓。这事可惹怒了淮河龙王,就变个白衣秀士,来找我祖上的麻烦。”
“故事说这一天,变成白衣秀士的淮河龙王来到了龙王庙卦摊前。张铁嘴一眼认出了他,也不点破:‘公问何事?’淮河龙王说道:‘卜天上阴晴事。’张铁嘴就袖传一课:‘有雨。’龙王问:‘何时?’张铁嘴答:‘明朝。’龙王问:‘何地?’张铁嘴答:‘淮河南岸。’龙王追问:‘多少尺寸?’张铁嘴毫不含糊:‘三尺三寸。’龙王威胁道:‘此言不可做戏。若无雨,或时、地、数目不对,就砸掉你的招牌。’”听到这儿,吴承恩不解地问:“龙王是管雨的都不晓得下雨,你祖上肯定输了?”
张小铁嘴说道:“龙王也正这样想。可是龙王一回宫,就接到玉皇敕旨,命他下雨。而且时、地、数目,跟我祖上算的丝毫不差。龙王怎能咽下这口气,就把下雨地点从淮河南岸改到北岸,就又去找我祖上了。他愤怒地砸碎卦桌招牌,说:‘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趁早滚走,免你死罪。不料我祖上张铁嘴冷笑道:‘免不了死罪的,是你。你改了下雨地点,犯了天条,难免剐龙台上吃一刀。”
吴承恩兴致大增:“后来呢?”
张小铁嘴接着说道:“玉帝命唐朝宰相魏徵监斩执刑,而其时他正陪唐太宗下棋,走不开,咋办呢?恰巧这天是端阳节,家家屋檐下插菖蒲避邪,魏徵就打了个盹儿,以菖蒲为剑,梦斩了淮河龙王。”
“奇,奇,真奇。”吴承恩听得津津有味。张小铁嘴哈哈笑了:“咱淮安的奇闻可多着哩,当不得真。小书迷,把两文钱拿走吧。”
离开了卦摊,吴承恩又来到韩侯钓台前。这里摆了个画摊,摊后两树之间扣一麻绳,绳上挂画十余幅,都是各种姿态的人面虎身,或坐,或立,或行,或奔。猴儿看到绳子,玩性大发,跳上去荡起了秋千。画翁正在作画,所奇怪者,笔下全是人面虎身。
吴承恩就问了:“老伯,你画的虎怎么全是人脸?”
画翁半真不假:“小弟弟,我这些虎都是人变的。”
吴承恩:“人怎能变虎?”旁观者也都笑起来。
画翁:“哎,这可不是老朽瞎画。”他拍拍桌上的一部书《湖海搜奇》:“我有据哩。我哩淮安人胡琏胡侍郎在外面当官,就有过人化虎的见闻,书上都记着呢。”
吴承恩猛然想起:“真的?胡长辈跟我家还沾点亲哩。”
画翁:“不假吧,虎面人身是说身虽虎而心不愿。小弟弟,不信,你看这《太平广记》,里头有二十多个人化虎的传说哩。”
吴承恩坐在草地上,一头扑进了《太平广记》。这个情节终被吴承恩化到唐僧身上,这是后话不提。其实吴锐一直隐在钓台旁的老柳浓荫之中,监视着自己的儿子,看到这里,气得呼呼地直喘气。
天,逐渐黑了。吴家堂屋圣柜上香烛齐燃,气氛紧张,只有烛花燃烧时偶尔响起的噗噗声。吴承恩跪在圣柜下。
堂屋中央,吴锐虔诚地面对大门长跪,喃喃祈祷:“弟子吴锐拜叩西天佛祖,保佑我家承恩收束心猿,勒定意马,去除邪说,重归书径,以博取功名,为民理政,再振我吴门家风……”然后他从书桌上的“四书”“五经”下面,从抽屉里头,从枕头被褥的夹层里,翻出了一本本书。他越翻越气,越气越骂:“正经书不读,尽读这些异端邪说。你气死老子了。混账东西。”
张氏劝他:“好好说嘛,看你把承恩吓的。”
吴承恩倔强地嘟囔:“不是坏书嘛。”
吴锐:“什么?还不是坏书?你哪里像我吴家的子孙。”气愤难忍,“啪”地打了吴承恩一巴掌。
吴承恩犟着头、咬着唇,任嘴角流血,不开口,不认错。
姐姐着急地说:“弟弟,快认个错呀。”
张氏哀求道:“小祖宗,你爹也是为你的前程着想。快话个招吧,免得皮肉受苦。”“不。”吴承恩叫起来:“那不是坏书。”这一下,吴锐真的火了。他一反常态,粗暴地推开张氏与承嘉,用竹条家法对着吴承恩的屁股抽打起来。
张氏一头扑在吴承恩身上,哭道:“他爹,你打死我吧。”老夫妻俩对视良久,鬓边白发颤动,皱纹盛满沧桑,他们都流泪了,竹条家法,从吴锐的手中,无力地滑落地面……姐姐承嘉心痛地扶起承恩,就往内房搀。
吴锐低声,但却严厉地:“等等。谁都不要走。”他艰难地挪步,跪在圣柜祖宗牌位前,涕泪交流。“祖父、父亲,廷器不孝,没能把承恩引上正道。子不教,父之过,我有罪啊。”张氏也跪下:“他爹,怪为妻不好。”吴承嘉哭着说道:“爹,弟弟还小……”
吴锐口气转缓:“承恩,今天,你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听着,你的曾祖、祖父两世在浙江当官。管教谕虽是个清水衙门,俸薄官冷,可我吴家诗书传代,清白为人。爹刚四岁,你祖父就谢世了,你祖母带着我返回故乡,既穷又孤,家贫如洗,哪能进学堂。为了读书,爹什么样的苦头没有吃过,什么样的羞辱没有受过?”吴锐脑海中闪过他的一生:儿童的他不顾蚊虫叮咬,就着月光苦读;少年的他破衣烂裳,浑身哆嗦,赤脚立雪,躲在学塾窗下偷听,先生呵斥,学子耻笑;绒线铺内,青年的他写字,有官轿过,竟漠然不知,不站不拜,差役抡起鞭子就抽;漂母祠内,中年的他吟哦屈原《离骚》,双泪交流……
吴承恩大受感动,跪膝前行:“爹。”父子俩抱头痛哭。
吴锐也流泪了:“伢子,你恨爹么?”
吴承恩咬着嘴唇:“不。”
吴锐:“你知道爹为什么为你取名承恩,字汝忠?承继皇恩,忠于朝廷之意啊!”吴承恩似有所悟。吴锐:“我吴家世代单传,爹年过四十才得你一子,如今爹已年过花甲,终身布衣。吴家只有指望你了。你也快成人了,能不好好读书吗?”
吴承恩率性地说道:“可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吴锐教诲他:“你都老大不小了,是个青年了,学而优则仕,自然是金榜题名,身居庙堂,做朝廷的官啊。”
吴承恩说道:“就像刘知府、赵知县、麻五那样的坏官、贪官、赃官,只知道坑民、扰民、捞民,不做也罢。”
张氏说道:“难怪如此。承恩,你难道不会做好官吗?”
吴承嘉开导道:“世上多一个好官,就少一个坏官。比方说,淮安知府、山阳县令是你做,不就没有这场水灾了吗?”
吴承恩喃喃道:“这话也对。要是我当淮安的父母官,那么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就不会淹死,孙大叔也不会战死,水仙也不会失踪了……”
吴锐有些放心了:“孩子,不求你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但求你诛奸尚贤,安天匡国。”
夜深了,院外秋虫鸣啾。吴承恩趴在床沿,赤裸双腿。吴锐用中草药水为吴承恩洗疗大腿上的伤口,他的心一阵阵揪紧,打在儿子身上,疼在父亲心上。他的一双青筋暴突的老手不由得哆嗦起来,两滴泪珠滴在吴承恩的腿上。
吴承恩明白了,这是父亲的泪水。这是何等深厚的父子情。吴承恩刚才挨打没有落泪,可是这时却忍不住无声地流泪了。
吴锐的手更轻,心更细,他用少有的亲切的语调说:“刚搽药水,是疼。一会儿就好了。忍着,喔。”搽完药水,敷上药膏,吴锐又为吴承恩轻轻盖上一块白巾,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漆器木盒,打开,里面盛着一片片切好了的参片,他拈出一片,慈祥地喂进儿子的嘴里。
吴承恩像回到了童年的宠爱之中,再忍不住,抽泣了。
吴锐担心地问:“怎么?身上还疼?”
吴承恩哽咽说道:“儿子身上疼,有爹治;可是,爹的心里疼,儿子却无法能治。”
吴锐说道:“不,你能治。爹现在心里不疼了。你明白了这点,就不枉吃这场大苦了。”
爹蹒跚地离开了房间,秋夜更为深沉。吴承恩趴在床上,却难以入眠,忽然,他听见屋外的小院中传来了祷告声:“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家承恩魂归来哟,魂归来哟!”原来是娘在用筷子沾水碗,用当地传统的土法儿虔诚地祈祷。少许,他见娘回到屋内,又凑在昏黄的小油灯下捻线,那因熬夜劳作而红肿的眼中泪流不断。吴承恩心酸了,眼潮了。他赤脚走到娘面前,跪下,把娘因捻线捻出老趼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像是要抚平娘的劳苦。
山阳县儒学学衙内,有座“小成”学斋。淮安府训导正带领山阳县教谕视察考场,考场内寂静中透着紧张。山阳县的考生们忐忑不安,神色庄重地参加县考,等着领卷答试。沈坤、李春芳、刘骏、赵小宝皆在其中。
训导查点人数:“嗯,怎么还有个空位?”
教谕一对名单:“呵,是山阳县河下镇考生吴承恩的。这可是个才子。”
训导说道:“年轻得志,便可以藐视试生儒郡县?再不来,除名。”
教谕进言:“再宣教一次……唉,人才难得……”
吴承恩在哪儿呢?却在县儒学门口,被一群卖鲜果、卖糖球、卖茶干的娃娃缠住,七嘴八舌地央求他:“吴哥哥,你刚才讲猴王偷吃蟠桃,王母娘娘怎么生气啦?”“吴哥哥,天上蟠桃好吃,还是我哩淮安万柳池的桃子好吃?”“猴王偷吃金丹,他打得过太上老君吗?”“快讲来,快讲来。”教谕急匆匆出现了,大喊:“吴承恩,县学生大考,是读书入仕的第一关,你怎可视同儿戏?”吴承恩做个鬼脸,对众小叫卖说:“好好好,等吴哥哥考中了秀才,再作下回分解。”转身跑进县学。
考试开始了,考生们答卷,敲额的,揉眼的,咬笔的,擦汗的,紧张神态各异,五花八门。独有吴承恩若无其事,下笔有神,第一个交了卷。训导半信半疑地立刻阅看,脸上露出奇异之色。
教谕问:“怎样?”
训导服气地:“果然字字珠玑。”
教谕也为自己的慧眼识珠高兴:“我说是吧,第一如探囊取物,前程不可限量。”
考生们陆续交卷,当最后两个考生刘骏、赵小宝胆胆怯怯、磨磨蹭蹭交卷后,县教谕见卷上大片空白,有字的部分也涂改难认,便将这两份考卷扔于一边:“狗屁不通。”
训导阻拦:“学兄不可过于书生气,别人可以不取,此二人非取不可。”
教谕:“怎么?”
训导说道:“一个是淮安府台大人的公子刘骏。”
教谕问:“刘知府打过招呼了?”
训导说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劳府台大人出场?官场惯例,吹喇叭抬轿子的早就服侍得周周到到,你得知趣,你得识相,你得主动。他是赐给我们这些下人巴结的良机哪。”
教谕问:“那另一个呢?”
训导说道:“这一个,府学倒是打过招呼了,他是赵知县之子赵小宝。”
教谕突然想起来:“他那狗官老子不是一命呜呼了吗?”
训导告诉他:“你有所不知,刘知府把赵知县吹成是在搜捕花果山响马盗余党时为国捐的躯,后来又收赵小宝为义子,还帮他家开了班粮行。”
教谕冷笑:“刘知府什么时候换菩萨心了?”
训导低低地说道:“他是收买人心,为此得到了朝廷褒奖……”
教谕摇头叹息:“嘿,这些玩权术的心都想空了。”
不说县学考场的袖笼操纵,单说河下镇商市也冒出个新闻:胯下北街与兴文街交会处,新开的一班粮行——“全兴粮行”的招牌挂在门头正中,落款是刘降题。
这天,吴承嘉、吴承恩姐弟俩拎着米袋来买粮。粮行门口,挤了里三圈外三圈,吵声喧嚷:“进粮拿大斗,卖粮用小斗,心太黑了。”
“小米掺沙子,有没有良心?”“皮糠里榨油,精过了吧。”“退钱,退钱。”
邵师爷在账柜台内一拍算盘:“不准撒野。这店是知府大人送给小少爷的,沾一半官气哪。”赵知县的太太也闻声出来,拍着大腿:“知县老爷尸骨未寒,你们这些刁民就想造反?真是人才走,茶就凉。”
吴承恩对粮行啐了一口,拉着姐姐扭头就走。
出榜了。县学大门披红挂绿,洋溢着喧闹和喜气。秀士榜张贴在水磨砖的墙面上,一群群学子及市民前呼后拥,争睹红榜。只见大红秀士榜上,第一名赫然是吴承恩的大名。沈坤、李春芳、刘骏的名字也在其列,自然,一长串名字的末尾,赵小宝的名字也颇有讽刺意味地狗尾续貂。
吴锐、沈父、李父捋髯相视笑了;张氏、承嘉躲在一棵古槐树后面,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围观的市民、学子纷纷向吴承恩贺喜;赵小宝悻悻地上前凑趣,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被冷落在一旁。刘骏一把将赵小宝拖到一旁:“风头是人家的,你他妈拿热脸靠冷屁股,你八折啊。”两个人咕哝咕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