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夫子庙一带历来都是茶楼、酒肆、书场、卦馆、玩百技、卖杂耍的密集之地。民俗土风,至为浓郁。
那先生扶着吴承恩一路猛跑,所到之处,行人纷纷让路。刘骏、韦小楼随后穷追,但市人故意挡道。
有个老农在路中碰翻自家菜担,刘骏甩手给了菜农一巴掌。那菜农宁可挨打,也死死缠住刘骏。
这一耽搁,那先生架着吴承恩得以越过了文德桥,跑过了乌衣巷,跑过了朱雀街,跑过了桃叶渡……他们七拐八拐钻进了大道旁的西柳巷。这条小巷,集中着南京城里著名的勾栏烟花。
那先生径直冲向丽柳院。只见丽柳院砖雕门楼上摇晃着“金陵八艳”字样的灯笼。一进院,才闪过八花屏风,劈头撞见老鸨。老鸨惊得瞪圆双眼,指着吴承恩:“啊咦喂!黄先生!你怎么背个血人?”
黄先生呵斥:“别嚷嚷!快关大门!”老鸨噤声,浑身颤抖着关上门。吴承恩望去,但见朱楼绣阁,到处脂红粉绿,然而除老鸨外,竟无一人。
黄先生急切问:“俺那义妹呢?”老鸨答道:“你问玉兰呀!她呀,在房内弹弦哩!”
玉兰在绣楼已听到动静,忙掀开门帘,招呼道:“义兄!”黄先生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上楼,闪身进了玉兰绣房,轻轻把吴承恩平放在美人靠长椅上。玉兰也吃了一惊:“义兄!他是……”
黄先生十分果断:“先止血!”玉兰也不怠慢,打开立柜取出崭新的绣巾,从中一撕为二,递到黄先生手上。黄先生一边包扎一边说:“这是个乡试学子,被那帮阉党害的。先生,你贵姓,哪里人士?”吴承恩答道:“黄先生、小姐,我叫吴承恩,是淮安考生。多……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玉兰眼睛一亮:“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江淮才子吴承恩!”
吴承恩谦逊地点点头。他痛得汗珠直滚,左肩咧嘴似的刀口又深又长,才包扎好就被血水染红。他咬牙镇静,但见自己身居之处摆有琴书古玩,且炉香扑鼻,分明是女儿闺房;又见被唤做玉兰的姑娘鬓乌眉弯,一付好模样,正忙着倒水找药,而自己受伤血污不堪,如此糟蹋一个女儿家心中甚是不安……
忽然楼下传来搜查声。黄先生隔着门缝往楼下偷觑:“不好!搜查的官兵还是追来了!”
刘骏、韦小楼已经撞开大门,刀尖指着老鸨,“老龟婆!是你把受伤的学子妖人藏起来了!交出来!”
老鸨拍起大腿:“啊呀!大老爷,你可冤杀老身了!今儿个我这八艳院,给老王爷一人包了!除了他,连条公狗都没有!”
身为小太监的韦小楼被刺了一下:“老东西,你敢指桑骂槐!力士们,挨个房间给我搜!要搜出来,看我不活剐了你这老母狗!”
力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起来,奇怪的是房间竟皆无人。他们翻箱倒柜,掀床拉帘,眼看逼近玉兰的房间。
情况危急,怎么办?吴承恩抱住左臂,摇晃着站起身:“不能连累玉兰姐,我去!看阉党如何开销我?”黄先生拦住说:“飞蛾扑火,不值!俺架着你往外冲!”
玉兰到底见过世面,不慌不乱地说:“义兄,莽撞不得!小妹我自有办法。”她抱起琵琶,反身关好房门,一路拉断丝弦,扯折钗簪,揉乱长发,撕碎纱裙,直向正中的花厅跑去。花厅中,七个身姿袅娜、涂脂抹粉的艺妓——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红榴、绿柳、芍药,拉琴的拉琴,拨弦的拨弦,击板的击板,吹曲的吹曲。她们的听众只有一个人——体态臃肿、身穿龙蟒的老王爷。那老王爷眯着昏眼,滴着口水,正听得入迷。猛然,玉兰哭着进厅,顿时众妓炸了锅:“玉兰姐,谁打你啦?”乐声戛然而止。王爷梦醒,急忙问道:“玉兰,我的小心肝,是谁欺负你?”
玉兰风摆柳似的旋到王爷身边,哭道:“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大老爷,要查妖人!小女子说,八艳院中只有王爷,没有妖人。他们说,他们是京城下来的,眼里没有留都王爷!小女子辩了几句,就把我打成这样。呜呜呜……”
老王爷直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令身边太监的“查”字尚未出口,刘骏、韦小楼已领人闯进花厅。
老王爷七窍生烟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一个小杀手、一个小阉货!”韦小楼亮刀:“你敢!”太监亮出金牌:“王爷在此,还不下跪!”刘骏、韦小楼见此阵势,“扑通”跪下。老王爷骂道:“老子打江山的时候,你们他妈的还没投胎呢!今儿个养个老听个小曲,你们他娘的也敢来捣乱?即便当今圣上,也不敢败我的雅兴,还要向我这臣叔问一声安呢!掌嘴!”
刘骏、韦小楼一边叩头一边应道:“是、是、是!”便自己左右开弓猛扇耳光。
太监喝道:“滚!”刘骏、韦小楼灰溜溜夹着尾巴溜出大门。但仍不死心,又将两个力士留在门外,暗地盯梢。花厅内,老王爷哈哈大笑,艺妓们更是笑着大加奉承……玉兰转回自己房间:“义兄,吴先生,暂时无碍了。”
黄先生道:“对这昏官恶吏,就得以毒攻毒,一物降一物!”
吴承恩由衷地谢道:“姑娘实在是风尘女杰,胆识过人。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读书人就枉称须眉了。”玉兰不好意思地:“让吴先生见笑了。”吴承恩道:“黄先生,我想还是急速离开为好,免得那刘骏杀个回马枪!学生安危事小,连累玉兰姐事就大了!”
黄先生沉吟:“这……”玉兰说:“义兄,估摸门口仍有恶狗,吴先生不宜轻举妄动。姐妹们虽身在娼窑,但都是出身贫寒人家,心地善良,不会坏事,你们放心。现在急需的是药疗,吴先生倘不见弃,务请屈驾在这勾栏诊疗几日,不知尊意如何?”
黄先生点点头:“吴先生不必客气,俺玉兰妹子非比寻常女子,危难时刻是能掏心窝子的人!再说,眼下也只能如此听凭姑娘安排。”
吴承恩:“姑娘如此侠肝义胆,倒叫学生无法推却了!”
黄先生站起身:“俺去抓药!”玉兰提示:“义兄请从后花园小门进出。”黄先生:“是得多个心眼。”身影一晃出门去了。
吴承恩由衷道:“你这义兄,也是个好汉!”玉兰道:“他呀,山东人,大名叫黄啸堂,有一副好身手,更有一张铁嘴巴,是个评话艺人,专说美猴王取经故事的《西游记平话》,在江淮一带说书曲艺场中,有‘活猴’之称!”
吴承恩喜形于色道:“美猴王!西游记!咳!这一刀没白吃,我又寻得一个师傅!”
数日后,夕阳西沉。秦淮河桨声灯影,歌女花船;夫子庙夜色阑珊,连绵十里。玉兰房内,红纱灯流光四溢。她刚刚为吴承恩换完药,柔声说道:“吴公子,快完口了,还疼吗?”吴承恩活动活动左肩:“已无大碍了!真是多亏黄兄、玉兰姑娘了!”他猛抬头,看见玉兰情深似水的双目,于是赶忙移转视线……
玉兰连忙打破尴尬,挪开漆器食盒屉盖,取出了一个个碗盆,放在大理石圆桌面上:“吴公子尝尝。这是蟹粉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状元八宝粥、美极元宝虾、雨花汤圆、什锦菜包、玉板菊叶、淮河蒲菜……怎么?这可是有名的风味小吃‘秦淮八绝’呀!”
吴承恩痴痴地望着“淮河蒲菜”,停了好一会,嚅嚅道:“玉、玉兰姑娘,您的盛情我领了。不是不想吃,是我想家了!老母在堂,孺子尚幼,学生想近日便返乡了!”
玉兰把头别到灯影中:“还有,贤妻亦在倚门翘首吧……唉,纵处千日,终有一别……”她无声地流下了情思微妙的泪水。
吴承恩一时间手足无措:“是……不……我……”
玉兰道:“小女子出身卑贱,沦落烟花,举目无亲,孤独一人,自小也曾读过三两本诗书,对先生你的才华仰慕已久,蒙你不弃,允许我侍奉疗伤多日,是我一生的大幸,小女子已经知足了!”
吴承恩心荡神摇,真想亲近地安慰这位苦命的风尘异性知己……他本能地伸出双臂,玉兰也不能自持,顺势倒进他的怀中,她沉醉了,秀目中滚出了晶莹的泪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秦淮河上飘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在这幽香中,吴承恩突然清醒了。他从巨大的情感波涛中挣扎出来,他咬着嘴唇自我控制了片刻,轻轻把玉兰扶上座椅,义气升腾:“玉兰姑娘,学生想斗胆上攀,与你结为姐弟!
玉兰也清醒了,平了平心绪,擦去泪痕:“不不不,你贵为官宦之后,又是著名饱学大才;我说到底是个烟花女子,实在不能再辱没吴先生了!”
吴承恩说:“谁说烟花巷中无好人,你虽然跌落娼院,却纯如玉,洁如兰,比那千金小姐要强过百倍千倍!玉兰姐,切莫推辞,请受小弟一拜!”说着,推金山,倒玉柱,叩拜玉兰。
玉兰感动得泪流满面,连忙相对跪拜下来:“小女子何曾被人当人待过。我怎么消受得起你这般的尊重?”吴承恩真诚地:“不,你就是我的玉兰姐!
玉兰扶起义弟,遂即捧来百宝箱,里面闪烁着金钗银两:“承恩弟,姐就不称你吴先生了。你近日启程,路上必有用项,请你收下!”
吴承恩力辞道:“使不得!请姐姐自留积攒,以自赎玉身,早日跳出火坑!”玉兰道:“姐另有打算。你我既是姐弟,就应不分彼此,无需在这黄白之物上计较了。”吴承恩点头说:“如此,弟就从命了。”遂拿了一小锭银,以免玉兰伤心。
玉兰又流泪了:“临别在即,义兄黄先生明日将为你置酒饯行。你这一走,不知何日才能见面……姐姐为免离别伤感,明日就不送你了。今日,姐唱段小曲权当送行!”她捧来琵琶,玉手尖尖,轻拨丝弦,颤声唱道:“岁月悠悠夜深沉,别梦依依花柳人;可怜琼玉幽幽兰,何日还我女儿身!”
这字字情、声声泪,深深打动了吴承恩。他含着泪花说道:“玉兰姐,承恩与你结为风尘知己,也不枉一生!弟有诗画像赠,以志姐弟亲情!”于是蘸墨挥毫,顿时,细雨芳径,帘外朵朵兰花斜映,雪白飞动纸上。旁有题句,曰:“默默含愫香,森森心情凉;独有一枝白,九畹素娥娘!”纱灯闪烁,院外是昼夜不息的画船箫鼓……
吴承恩伤势基本痊愈,即将离开南京返乡了,黄啸堂为他饯行,地点很特别,选择在明孝陵四方城巍峨高大的明太祖皇帝功德碑下。黄啸堂与吴承恩二人席地而坐。地上放着两坛酒。黄啸堂道:“承恩兄弟,你即将离宁,俺俩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却结为生死之交,这得感谢那些个昏官搞啥子妖言冤案!今日当着太祖皇帝的面,咱哥儿俩来个三杯不算休,一坛通大道!”
吴承恩说:“谢义兄救命之恩,谢义兄深情大义,痛快!请!”想起这次乡试中的妖言惨案,他愤恨在胸,一反常态,抱着酒坛狂喝猛饮!继而歪斜着头上方巾,脱去长衫,敞开上身衣服,露出了因喝酒过多而发红的胸膛:“干!”他一咕噜又喝完了一大口酒。
黄啸堂理解地看着面前神色狂野的秀才,任他发泄。
吴承恩踉踉跄跄站起来,醉眼蒙地打量功德碑,绕了一圈:“功德碑!谁、谁的?”他使劲地仰视金光灿灿的碑顶:“太、太祖皇帝的!太祖皇帝哇!你的功德在哪儿?你……你从一个乞丐、一个和尚、一个士兵一步一步、一枪一枪打……打下了大明江山!那时候,你说真话,听真话!可是,你的子孙坐江山的时候,为什么偏爱说假话、听假话?他们的功德在……在哪儿?你说!什么是妖言?嗯?连你!太祖皇帝也不……不晓得?生员我,我晓得!妖言就是真话!就是真心希望圣君、贤臣治国平天下的话!太祖皇帝!你在天堂,为……为什么不管一管你的这些不……不肖子孙!”他酩酊大醉,“通”地倒在石板上。
天黑了,吴承恩终于醒了过来,面前仍是黄啸堂。黄啸堂说:“你呀,大醉狂言,一直呼喊着要听妖言。走,俺请你去听。”
二人乘马车来到夫子庙“醒民书坊”门口。吴承恩颇感疑惑,黄啸堂则含笑不答,从腰间拔出竹柄纸扇,指着墙壁上挂着的书牌,上写“平话艺人黄啸堂,评讲连本《西游记平话》”。
吴承恩被黄啸堂安排在书坊前排。正中高高书台上,端坐黄啸堂。醒木拍响,黄啸堂开讲起来:“列位,上回说过猴王闹天宫,闹龙宫,今日单讲孙悟空闹地府。话说悟空魂灵儿被牛头马面勾画到幽冥界,才知阳寿已终,恼起性来,抡起棒打入城中,唬得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听到这里,吴承恩扬眉吐气,胸中愤懑郁闷为之一扫。
黄啸堂继续讲道:“悟空呼来十代冥王,高报道:‘老孙俺似走兽,不服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拿生死簿来!’十王躬身取来生死簿,判官捧笔,悟空饱掭浓墨,把猴属之类,俱有名者,一概勾销,摔下簿子道:‘了账,了账!今番不服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
第二天,他们在燕子矶江边码头分手。大江东去,惊涛拍岸。只有黄啸堂送别,人多了不安全,玉兰说好了不来的。临行,黄啸堂送给吴承恩一本书。吴承恩径直登船,立于船头顺流东下。他展开手中的书,是一本元人的《西游记平话》。他没注意到,江边的芦苇丛中,玉兰脚踩江水,目中泪水滚滚,悄然为义弟送行……
淮安府河下镇的吴宅门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迎街的木板铺塌插门全部卸开,母亲张氏亲率叶慧娴、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凤毛,姐姐吴承嘉,迎接又一次落第归来的吴承恩。完全超出吴承恩的预料,他愣住了!
世界上对儿子最宽容的是母亲。吴承恩内心热血沸腾,疾走两步:“娘!”张氏抱住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子相扶,进入里屋。吴承恩大受感动,因为屋内布置得披红挂绿,喜气洋洋,亚赛庆贺他中举一般。张氏把儿子领到吴锐牌位前:“他爹,我们的儿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