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转眼看着张桐:“这位是张大掌柜,我知道。”既然都认识,话就好说。
高廉道:“苏公子,不知内宅能否看一眼?”本来内宅是不能进的,不过有苏公子在,让人进去通凛一声,内眷回避,不多时,垂花门打开边上的一扇,苏公子请了二人入内观瞧。
这外院北面正中是垂花门,是内宅与外宅的分界线和唯一通道。
进入垂花门,正对着正房,中间大庭院,十字甬路分割出四处小花园。甬路东西通向厢房,南北通正房与垂花门,东西厢房和正房前都有檐廊。
垂花门东西两侧转弯通向东西厢房的抄手游廊与东西厢房的檐廊相通。
东西厢房向北然后转弯通向正房的窝角廊与正房的檐廊相通,这样下雨天,也不怕淋雨。四处小花园里梅花艳丽,入眼一片红霞。
正房两侧是东西耳房,与正房相通。过了正房是个小小花园,过了花园是后罩房。后罩房是女儿,丫鬟等居住的地方。
几人匆匆看了一眼,大致的样子已经知道了。
几人回到外书房,高廉拍手道:“听说苏公子田地也要出手,不知买卖可成了么。”
苏公子眼中一亮:“高公子对田地也兴趣么?一客不烦二主,高公子我也不瞒你,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辎重携带不便。带金子最为方便。我也不耐讨价还价,连房带地实要黄金三百两,只要黄金,银子铜钱免谈。”
高廉也是干脆:“好,苏公子,你我一言为定。”
本来要在大宋买房是很麻烦的,要先立契,再输钱,最后印契。
大宋律法:“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就是说亲戚邻居不要才能卖给外人。并且要以账取问,就是把亲戚邻居的名字都列到上面,从族长老太爷到邻居王大妈,让他们挨个签字,一个拒签,这房就别买了。
然后买卖双方要去县衙买张定贴,起草一份合同,把合同草案交上去,经有关人员审查通过,再买几份正契,才能签合同。
购房合同一式四份:一份买方持有,一份卖方持有,一份交县衙审批,一份留商税院备案。
签订合同时有房牙在场,可以连合同带契税一起交给房牙,房牙的佣金由卖方出。四份合同得盖章,不盖章叫白契,盖了章叫赤契。白契在公堂上废纸一张。
幸好苏公子本就是客居,又是独门独院,和邻居不相干。
高廉钱又付的爽快,一个樟木箱中装着三百二十两蒜头金。
苏家的一应粗重家私,不便带走的东西都算在内。
有苏公子的情面在,衙门盖印盖的痛快。高廉,在大宋,成为有房有地的中产阶级。
这价钱贵不贵,三十贯换一两黄金,三百两黄金就是九千贯钱,开封府雇人抄写书籍,一个月三千五百文,就是三贯半。黄金一两多点,得干近三百二十个月才能挣到九千贯,也就是将近二十五年才能买到手。
高廉房地到手,社会地位立马上升,原来只是张家的一个门客,现如今是地地道道的地主老财,大宋朝的统治阶级的后备。办事的小吏脸上都多露出几分和蔼的笑容来。
苏公子急于上路,两天后已是人去宅空。
张桐派人几日间收拾干净,好在家私用件一应俱全,连米面都有几仓,人搬进去就能住。
选了良辰吉日,与高廉暖宅,门上高悬高府二字,对联也改了,上联“欣逢盛世千般盛”下联“喜进新居万象新”横批“入宅大吉”。
高廉又将叶先生的行礼搬了来,为叶先生在后宅选好了房间,可叶先生不干,非要居住到前院的外书房。
到了搬家这一日,高廉通过张家请了信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亲自请了街坊邻居并叶先生在信州的朋友,都来高府聚餐。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信州高宅立了起来。
由这日起,高廉与叶先生便搬离了张家后园,居住在自家府中。
叶先生一头扎进书房,原来苏公子把琳琅满目的图书都当成累赘之物丢在书房,叶先生一面感叹暴殄天物,有辱斯文,一面如老饕见到美味一般昼夜读书不休,这本放不下,那本还没读。
一日三餐都在书房解决,至于高廉早丢在脑后。
幸好张琳将自己的丫鬟仆人派了过来,侍候高廉起居,不然凭高廉,叶先生两个大男人没饿死自己都是好的。
高廉手边阔绰,打赏也大方,满宅都说官人好。
高廉也就摆出长住的样子,每日读书之余,在街上走动。
幸好叶先生在疯魔状态醒了过来,又开始指导高廉写文章。有叶先生的面子在,高廉又跟着参加了几次文会,虽说不是一鸣惊人,但文章水准毕竟在中上,得到信州士林的认可。
街坊邻居也认可了高小官人,渐渐张琳替兄报恩,甘居外室的传言也流行起来,那些传播张琳招郎引汉的八婆们反倒开始羡慕起张琳命好,都说高小官人那是妥妥的一个进士,张琳一个如夫人是跑不了了,一旦有个一儿半女,就是终身有靠。
高廉安居度日,准备等张琳孝期一过,再纳之过门。
这一日雪后初晴,满眼银光。信州城外信江边的接官亭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亭中却有几个小厮在亭内点起了红泥小炉,上面放了个大白盆,烧起水来。
又摆排了几案,铺下菜蔬果品海鲜等按酒,尽使朱红盘碟盛了几盘肥羊,嫩鸡,烧鹅,精肉摆排开来。
不多时水开,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入大银壶中,又将银壶放入大白盆里,一股酒香便飘然而出。闻得酒香,亭旁经过的一个人停下步来,喉头颤动,吞了几口馋涎,问道:“那小哥,某且问你,这酒是哪里买的,洒家也去吃上一碗。”
小厮抬头看去,只见那人头上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扭丝铜环;上穿一领皂衫,腰系一条白搭膊,挂着个黝黑的大酒葫芦;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手提着短棒;背着个包裹;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满脸髭髯,看起来甚是凶恶。
不敢得罪:“这位官人,这是俺们家高姑爷自酿的美酒。如今高姑爷要送客人,方让我们在这里摆酒,外面没有卖的”。那汉闻听,只在左近逡巡不去。
原来叶先生替高廉张罗完定亲后,掐算时日,年节将至,年后又是科考的大比之年,叶先生重作冯妇之心大起,又思量着该教的差不多都教了,高廉现在白身一个,要一步一步考上去,至少也得回到原籍东京才成。
因此要辞馆归家,听到消息张家除了原定的束脩,另备了一份厚礼,高廉也备了一份厚礼,蒜头金百两,纹银千两,湖州绸缎十匹,松江布百匹,新酿白酒二十坛。最重要的是内外书房的书任叶先生挑选,高廉在叶先生面前表演了一把什么叫过目不忘,什么叫一目十行后,本来还下不了手的叶先生放心大胆的挑选起书卷来。
光书叶先生就挑出半车来,加上其余路菜干粮水壶等路上应用之物满满的装了一大车。
叶先生也留了百道题目,约了开春高廉前去叶先生家拜会,到时再行指教。就要启程时,天不作美,下了漫天大雪,押后一日,顾不得雪后路滑,本日叶先生执意启程。
高廉与张桐便在这接官亭中与叶先生摆酒相送,这才先派了小厮前来摆酒。不多时高廉,张桐,叶先生几个人缓步而来,后面十几个伴当,牵着马,护卫着装得满满的大车,却是张家的护卫,要相送叶先生归家。
见三人来了,早有小厮用托盘送了三碗酒过来,闻着酒香,叶先生不禁摇手笑了起来:“高贤弟所造之酒,闻之清香,饮之却是如火入腹,上回为兄半碗便醉,次日尚头昏目眩,且换了小杯子来。这酒虽唤作清溪流泉,却只好关西大汉,北地豪杰饮用。江南之地,人物秉性温柔,只爱绵甜,不爱火辣,怕是少有人用。况且为兄今日行路,大碗实在是不能领教了。”
高廉尚未答言,旁边有人道:“先生既然饮用不得这烈酒,便让在下代饮如何。在下虽是南人,却也秉性刚直,不输北地豪杰。”高廉等人闻声看去,亭外一人,身长八尺开外,一双鲜眼,只盯着美酒,口中馋涎欲滴。热酒的小厮却认得正是与自家搭话的那人。
叶先生循声看去,赞道:“好条大汉,请。”便让小厮将碗端过去。那汉子一气饮干,如火入喉,一道烈火由喉头直烧到腹底。大叫了一声:“好酒。”此时蒸馏法尚不流行,一般的酒都是极淡的,好似后世的啤酒一般。极好的酒,也要一坛子才能让人酩酊大醉。
这大汉第一次喝如此烈的酒,脸色一下变得雪白,高廉见他喝的爽快,道:“好汉子,再来一碗。”那汉也不推辞,又是一碗下肚。
张桐也来捧场:“事不过三,好汉子,再来一碗。”一连三碗酒,那汉子已经是面色通红,如欲滴血。
张桐笑道:“寡酒易醉,好汉子,且将这烧鹅过口。”那汉子接过小厮捧来的烧鹅,如虎啖羊般吃个精光,方叉手道:“多谢,今日方得一饱,多谢,多谢”
又道:“好酒,好酒,是在下自大了,再来一碗便成醉鬼,告辞了。”
那汉子摇摇晃晃刚要走,叶先生开口道:“壮士且慢。”
那汉子回头看时,叶先生对高廉道:“我看此位壮士正是此酒的对头。看他腰间又有酒葫芦,想是爱酒之人,不如将酒葫芦装满相送如何?美酒赠壮士也不输于宝刀赠壮士。”
高廉笑道:“先生好个躲酒之计,但凭先生所命。”那汉子大喜,将酒葫芦中的残酒倾了,递给小厮,看着装满了烧酒,挂好葫芦方扬长而去,所走方向与叶先生相同。
叶先生笑道:“好个汉子,路途相同,大约还能见面。”
高廉笑道:“看这汉子下盘稳当,虎口老茧甚多,也不是个安分的主。”
当下与张桐,叶先生进了接官亭,小厮早摆好酒宴。三人都换了小杯,小饮了几杯,吃了几口菜,叶先生方上马去了,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同张家的十几个护卫。高廉,张桐归家不提。
那车走了二十多里,眼见着天色将午,远远见一面招旗在道边挑出,叶先生抬头望了望天,与护卫首领商议一下,一个护卫骑马先到店中,丢下一定银子,吩咐小二,赶紧的切肉烫酒,店中熟食不拘冷热,满满的盛了几大盘子,却不在店里吃,同了小二一起送到外面。
那酒店窗边阁子里原有三个人在那里围坐饮酒,为首的一个肥头大耳,一双虎眼,员外服里鼓出个大肚。
陪坐的两人一个瘦小枯干,一双鼠目滴溜溜的乱转,一身的短打扮。另一个三缕胡须,一身蓝不蓝,青不青的皂沿边麻布宽衫,腰间一个酒葫芦,若不是身旁一口长剑倒像个村里学究。
听得马车吱吱呀呀的在店旁经过声,那学究便出门去看,正与小二撞了个对头,那学究低头看了看车辙印,又望了望大车向东北而去,默数了一遍周边的护卫,这才回到屋里。
对大汉低声道:“好买卖,过年的银子有了,这趟买卖做好了准是个肥年”。
虎眼大汉一听,来了精神叫道:“小二,你来”。
小二进门上前问道:“客官可要添酒么?”大汉道:“不是,某且问你,刚才那骑马的先生你认得么,瞧着没得眼熟。”
小二道:“要说那位先生小人却认得,小人原本家在德兴住,那位先生却是德兴有名的才子老爷,文曲星下凡,早晚要做官的叶老爷,不知如何到了这里,想是要家去的,客官有事么。”
那三人对了对眼色,学究道:“原来是他,老夫怎么说眼熟,老喽,老喽,三弟输了喝酒,你看哥哥我也是和名人有过交往地。”
那瘦小枯干的三弟笑道:“大半是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这等交往吧。哥哥,听说你年前寻了个好馆,带挈兄弟着个。”虎眼大汉也不多说,挥手让小二下去了。
小二出门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原以为是老虎,不想是几个穷酸。”屋内几人却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分明,相视一笑。
学究低声道:“由这里向东北二十里是坊头,估计他们今晚在坊头住,老三你跟住了。由坊头到德兴一百多里山路,没有岔头,要走两天多。这车一定会在大茅山下过,我记得那里有个郭家村,村前有个小山,山前有片林子,正挡着路。郭家村的郭胜青仗着几分蛮力专与我们作对,咱们快手快脚干了这买卖,也让他吃个官司。大当家的现在往山上赶,明天到山上,再让兄弟们连夜出发,后天下午在郭家村林子会合。老三,兄弟们要是赶不上,你就在林子里等。兄弟们要是看不见你,那就是该着兄弟们过个肥年。”
老三道:“那二哥你干嘛啊?”学究抬手敲了老三一个响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当然回山寨休息,等你们的好消息了。”不多时,几人摇摇晃晃的出来,那虎眼大汉丢下一两银子,同瘦小枯干的老三一起出去了,学究却留在店里,要小二找钱,争论钱文薄厚,银色高低,喋喋不休,与小二争个面红耳赤。
那学究估量着虎眼大汉二人去的远了,方气喘吁吁的拿了二钱碎银出门自去了。小二见店里没人,出门闲望,眼见着学究骑了一匹瘦驴向西北去了。
虎眼大汉骑了快马向西北而去,直往蚂蚱山方向去了。这大汉姓吴名值,匪号座山虎,手中惯使一条钢枪,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学究姓范名天喜匪号阴司秀才,是个落地的举子,肚里有几分计谋,受人陷害,妻女失散,无以为生,被吴值救了一条性命,甘心跟着吴值,平日里替吴值出谋划策,管理山寨钱粮,一应琐事。
瘦小枯干的汉子姓茅名迪匪号鬼影子,这人一身的小巧功夫,是个鸡鸣狗盗之徒。这三个在蚂蚱山落草,手下有百十个强人,喂了十几匹马,也能称霸一方,原本算是龙爪山的属下,每月要纳些供奉。如今龙爪山大寨被官军剿灭,这三个忧心忡忡,买卖也不在蚂蚱山做了,生怕树大招风,引来官兵,自家成为第二个被绞杀的目标。
又赶上信州的绿林道上因龙爪山覆灭,乱纷纷开始自相火并,争夺地盘,蚂蚱山也不能脱身事外,一连几个月不得消停。如今风声小了,又打听得信州没有动兵剿匪的意思,火眼狻猊邓飞那厮是自家找死,搅合进知府的事里,这才放心。
听了阴司秀才范天喜的建议来信州望望风色,散散心。与叶先生是无心相遇,准备吃了这注喜财。
那叶先生所居德兴却要穿过玉山,虽说离信州不远,道路却也不太平。
在坊头歇息了一晚,进入玉山,有了大车跟随,加之雪后道路泥泞,走的反比步行慢了。
山中歇息一晚,第二天赶了一天的路,眼见天色渐晚,前方一片枯山瘦林,翻过那山,有个村子叫做郭家村,才有歇息的地方。
众人走到林前,听得一片锣声,撞出一伙强人来。那为头的一个大汉虎目圆睁,一脸的络腮胡,手持朴刀,火杂杂的向前来,身后三四十个小喽啰奋力向前。
叶先生虽会些拳脚,仅能自保,张家的护卫围绕着马车与强盗打成一团,所谓双拳难敌众手,张家护卫渐渐落入下风,正难以抵挡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条大汉由众喽啰身后杀出,手中短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风车一般轮动,那喽啰头上挨棒的,应棒而倒,四肢着棒的,骨断筋折,身上被点的,口吐鲜血,众多喽啰鸡飞狗跳,近身不得。
那为首的强人正与张家护卫拼斗,眼见着众多喽啰被打倒在地,那汉子直奔自家而来,撇了张家护卫,直迎了上去,两人斗了十数合,不分胜负,那强人大叫:“且住”,两个人跳出圈外,小喽啰与张家护卫也各自分开,那强人抱拳道:“某家蚂蚱山大头领吴值,好汉,且留下名来。”那大汉道:“某家郭世广,正要寻你这伙贼囚晦气,不要走,吃某家一棍。”
吴值心中估量着不是郭世广对手,忙大叫:“风紧,扯呼”,翻身向后便跑。众多喽啰也随之奔逃进树林中。
郭世广正要追赶,叶先生忙叫到:“穷寇莫追,郭壮士且住手。”张家护卫也不追赶,任那些强盗逃跑。
这一放松下来,叶先生喘成一团。边喘边看向郭世广,正是信州城外讨酒吃的那条大汉。叶先生道:“郭壮士,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随我到前面的村中居住一晚。我有朋友在那里,车上有美酒正可供壮士饮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