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黎正鸿走进总统套房的时候，黎红叶正立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视整个城市的街景。
这里虽不是本市第一高的建筑，却胜在地理位置好，从这里可以看到四通八达的繁华街道，它们像蛛网一样扩散到远方，支线纵横交错，连接她所熟悉的那些地方，天行学院、“老地方”，还有她寄居多时的钟家。
“这是我昨天让人连夜从米兰空运回来的婚纱，你试试。”黎正鸿虽然板着脸，语气却并不像表情那么强硬。她听得出来，他已经不再为她违背他的命令而生气，反倒很尽心地为她准备订婚事宜。
黎红叶闻言转身，接过那件雪白的婚纱，无数细小的宝石被打磨得十分平滑，像一片片鱼鳞一样镶在胸口的位置。
她记得这个款式，当年她才七岁，在杂志上看到一件漂亮的婚纱，就指着对外公说：“外公，是不是每个新娘子都要穿婚纱？”
当时是休息时间，所以黎正鸿难得地没有板着一张冷酷无情的脸，而是伸手抚摸着她的脑袋，耐着性子答道：“新娘子不仅可以穿婚纱，还可以在漂亮的大教堂里举行仪式。”
“那不就和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一样吗？红叶长大了也要穿婚纱，也要去大教堂举行仪式。红叶喜欢这件婚纱！”她笑得天真无邪。
外公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可休息时间一过，他就立刻恢复了冷漠的态度，并且拿走了那本印有婚纱的杂志，鞭策她认真跟老师上课。
此刻手中这件婚纱与当初她在杂志上所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黎红叶捧着婚纱，内心的情绪几番变化，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外公，你还记得？”她那琥珀色的双眸中闪烁着感动的神采。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外公对自己的事情毫不关心，他要的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秀木偶，而这个人是不是她黎红叶，根本就无所谓。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多少让她感到震惊，这件婚纱，她都已经快要遗忘，他却铭记在心。
黎正鸿依旧板着脸，可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慈祥的神色。
他伸出手，停留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掌心的温度顺着发丝传到了黎红叶的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她所渴望的，却一直得不到的关怀。
“时间不早了，快换上婚纱。这里去教堂需要一段路程，那小子已经被我送过去了。”黎正鸿故意背过身，说话的时候语气强硬，完全是命令的口吻，不容她有半分违抗。
望着他的背影，黎红叶的眼睛忽然发酸，一层淡淡的水雾涌上眼眶。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外公的背影无比高大，多年过去了，再看同样的背影，居然发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高大了。他真的老了，或者说，今天的她，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在几个服务员的帮助下，她换好了婚纱。
她立在镜子前静静欣赏，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虽然这一次是假订婚，但也算穿过婚纱了，等将来真的要出嫁的时候，她也要穿得美美的。
坐上外公特地为她准备的车，她的心里一直很忐忑。
“那小子的父母我已经派人去请了，等下你就安心地举行仪式。”黎正鸿很少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所以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黎红叶本能地斜过身子，缓缓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见她这样，黎正鸿原本僵硬的表情顿时软化，除了不懂事的时候她曾向他撒过娇，长大后，她总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他只要她的成绩不出现失误，就不会在意她到底过得如何。
一直将她当作黎雨宁的替身在培养，他将自己对女儿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外孙女身上，所以才特别严厉，不允许她有半点差错。
一转眼，她已经长成大人了。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的黎雨宁也是如此，追求自由，不喜欢墨守成规的生活，不顾家里的反对，与当时家境一般的曲浩卓爱得轰轰烈烈。
可惜，当年的他太过固执，非要曲浩卓入赘，因此破坏了自己女儿的大好姻缘。没机会看到黎雨宁穿婚纱出嫁的样子，是他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
如今外孙女也固执地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唯有妥协。如果可以再给他选择一次的机会，他当初一定不会那么蛮横，他会祝福自己的女儿，那样一来，今天的订婚仪式上，他们就是三代同堂。
“红叶，要幸福啊……”他闭上眼睛，脸上是愧疚的笑。
枕在他肩头的黎红叶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最后叹了口气。
“我会的……”黎红叶默默点头，心中感叹，她会幸福的，但不是这一次……
车子停下后，他们从车上下来。
高大威严的教堂映入眼帘，大门前立着粉色气球搭建的拱门，大堂中间铺着长长的红色地毯，两排听道椅空荡荡的，宾客都还没到场。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开始吧。”黎正鸿和颜悦色地说着。
随即响起了订婚进行曲，新郎立在红毯的尽头，微笑着望向她，那张俊美的脸上还有昨天留下的伤痕，红肿没有全消，可他依旧那么儒雅高贵。
黎红叶深深地吸了口气，挽着外公的手缓缓迈上红毯。
她被黎正鸿搀扶到红毯的尽头，他的脸庞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与往日冷若冰霜的他判若两人，他缓缓将她的手交到沈冀扬的手上：“我将我的外孙女交给你，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我会的。”沈冀扬弯起眉，笑得十分自然。
黎正鸿退场后，仪式继续，接下去该是牧师进行婚姻祝福的祷告。
沈冀扬微微侧头，看向黎红叶：“他们怎么还没到？再继续我们就真要订婚了。”
“放心啦，如果真的赶不到，最后你说不愿意就好了。”黎红叶其实也挺着急，曲靖轩怎么还没来？难道是发短信时把时间搞错了？还是说他找错教堂了？
就在两人焦急万分的时候，教堂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后看去，只见曲靖轩被几个黑衣人阻拦在了门外，无法冲进场内，他的旁边是神情忧郁、脸色难看的金雅莎。
“红叶。”曲靖轩挣脱不开黑衣人的禁锢，只得放声高喊。
此刻立在教堂中央的沈冀扬与黎红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场典礼的主角还没来呢。
“沈冀扬先生，您愿意与黎红叶女士订婚，无论她将来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吗？”牧师以圣经之名微笑地询问沈冀扬。
沈冀扬脸色一僵：“我……我……”总不可能说愿意吧？黎红叶可是他的亲妹妹！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冀扬、红叶，你们不能订婚！”沈母几乎是用哭腔吼叫着，她冲上教堂的阶梯，却被几个黑衣人拦在了外面，仪式依旧在进行，沈母急得又补充了一句，“你们是亲兄妹！”
这话一出口，黎正鸿猛地一怔，愤怒地用拐杖往地面上一敲：“你在胡说什么？我们家红叶怎么可能和那小子是亲兄妹！”这场订婚礼他只通知了沈冀扬的父母，所以已经猜到面前这对夫妻的身份。
“爸！我是雨宁！冀扬和红叶是同父同母的血缘兄妹，不能订婚的，您快阻止他们！”沈母也顾不得掩饰自己，哭喊着朝黎正鸿跪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怔，黎正鸿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容与黎雨宁没有半分相似的沈母，半晌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爸爸，雨宁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切说来话长，您先放我们进去阻止这场订婚，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沈父恳求道。
这个时候黎正鸿茫然地一挥手，黑衣人通通撤下了，曲靖轩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将黎红叶拥进了怀里。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的要嫁给冀扬了呢。”他颤抖地说道。
与此同时，沈家父母与金雅莎都跑了过来。
看着台下那么多人，牧师感到一头雾水，在沈冀扬的示意下，他尴尬地离开了讲台。
金雅莎跑到沈冀扬面前，伤感地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沈冀扬为难地看向别处，然后低声说道：“对不起……”
金雅莎含着泪，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我懂了，我以后都不会缠着你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堂。
沈家父母冲到他们两个人面前，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两个，简直荒唐！”
“我们怎么荒唐了？你们不让我和红叶交往，那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在一起，有什么问题？”沈冀扬昂着头，一脸倔强，“你们刚刚说我们是亲兄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红叶站在一旁看着沈冀扬在那儿发飙，不由得暗暗佩服他的演技，明明早就知道真相，却还能装得那么震惊。
“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说清楚！”黎正鸿拄着拐杖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一副等待他们解释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不想离开沈荀，所以当年才找浩卓帮忙，布局诈死骗了您。”沈母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泪水，而十几年前的真相，也随着她的话浮出水面。
当年黎雨宁与曲浩卓原本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可黎正鸿嫌弃曲家家世不够显赫，并提出要曲浩卓入赘才肯接受这个女婿。曲家只有独子，当然不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黎雨宁在好友沈荀的帮助下离家出走，躲在城西旧区，等待曲浩卓来带她私奔。可黎正鸿势力太过庞大，派人时刻监视着曲浩卓的一举一动，导致他分身乏术。这样一来反倒促成了他与父母安排的另一结婚对象苏梅日久生情，最后还结了婚。等黎雨宁知道曲浩卓另娶他人的消息时已是几个月后了，遭挚爱背叛的她伤心过度生了一场大病，期间沈荀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并鼓励她坚强面对生活，久而久之两人便产生了感情。可当时沈荀家境平平，也是家中独子，自然不可能接受黎正鸿提出的苛刻要求。知道黎正鸿向来注重面子的黎雨宁便想出一个办法，写信给父亲，告诉他自己因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随便找了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私奔了，从此与黎家再无关系。
当时黎正鸿一怒之下便移民美国。黎雨宁以为父亲已经离开国内，自己安全了，便现身在曲浩卓的帮助下与沈荀完婚，婚后她相继生下沈冀扬与黎红叶。在黎红叶两岁生日的时候，黎雨宁为了庆祝便特地带她出门去买礼物，却没想到在半道上被人认出了身份，原来黎正鸿那么多年来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女儿的下落。想到他当年的固执与霸道，黎雨宁害怕自己幸福美满的家庭被父亲破坏，便找到曲浩卓商量对策，最后决定伪装一场车祸诈死。由于识穿她身份的人见过黎红叶却没见过沈冀扬，所以他们伪装的车祸中只有年幼的黎红叶。为了确保事件的说服力，黎雨宁与沈荀亲身试车，没想到车子真的出了问题，为了保护怀中的黎红叶，黎雨宁的脸被碎玻璃划花了。
在曲浩卓的帮助下，假消息传到了美国，黎正鸿赶回国内，面对事先准备好的墓碑痛哭不止。在医院治疗的黎雨宁知道父亲如此痛苦后有些于心不忍，便要曲浩卓将小红叶幸存的消息告诉他。黎正鸿知道黎红叶在生后，不顾曲浩卓的阻止强行将她带回了美国。而黎雨宁则接受了整容手术，换了一副模样，改名换姓后继续与沈荀、沈冀扬生活在一起……
“对不起，妈妈真的不是故意抛弃你的。”沈母说着，一把将黎红叶搂进了怀中，痛哭不止。
听完整个故事，黎红叶的心情非常复杂。一直以来，她都很希望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感受母亲的心跳与体温，可十几年来，她都是孤独一人。
“太胡闹了，简直太胡闹了！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父亲吗？”黎正鸿愤怒地用拐杖敲着地板，自己的女儿为了躲避自己，居然如此煞费苦心，这真的是太让他感到震惊了。
“爸爸，如果当年我不撒这个谎，您真的会同意我和沈荀在一起吗？”黎雨宁松开抱着黎红叶的双手，泪眼蒙眬地质问自己的父亲。
“他根本配不上你，你要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黎正鸿怒道。
“我就知道，所以这么多年，我才不敢让您知道我还活着！”黎雨宁苦笑，“在知道红叶回国的消息后我真的很开心，恨不得立马告诉她我就是她的母亲，可我不敢，我怕她知道以后，远在美国的您也会收到消息，我怕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幸福生活被您的固执破坏！”
“我怎么会破坏自己女儿的幸福？我给你的永远是最好的，我希望能给你找一个配得上你的男人，这样你才会幸福。你怎么就不懂爸爸的苦心呢？”
“我现在就很幸福！”黎雨宁搂着黎红叶走到沈荀旁边，另一只手牵住沈冀扬，“和我自己的丈夫、儿女在一起，我很幸福。”
黎正鸿愣愣地望着他们，许久许久，恼怒却无奈地叹了口气。
“妈妈，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黎红叶双眼充盈着泪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黎雨宁朝向她，心疼地捧住她的脸：“当然可以，你本来就是我的女儿啊！”
她轻轻将黎红叶拥进怀里：“这么多年来妈妈都没有陪在你身边，之后见到你又不敢认你，是妈妈不好。对不起，原谅妈妈好不好？”
原本黎红叶还觉得沈母不肯认自己是不爱自己，可听了刚刚的故事，知道沈母当年为了护住自己而毁了容貌，才忽然明白，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他们没有抛弃她，他们是爱她的！
“只要你还活着，这就够了，我不怪你。妈……”她将头埋在沈母的怀里，那一声“妈”，凝聚了她十几年来对母亲的思念。
“乖孩子。”
曲靖轩看到他们相认，不禁会心一笑。
“伯母，您为什么要在我们校园网上写那些小说啊？是为了引起我和红叶的注意吗？”曲靖轩忽然想起了凝玉璃写的那些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