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朋友Y君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Y君人到中年，性格开朗，感性而又重情义，很得朋友们的赞赏。有一天，在某一个特定的场合，他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段感情经历向我和盘托出。我听了之后，在感谢他的信任的同时，也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我认为这个故事真切、精彩、优美，也有一点凄凉。我建议他写出来，他说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让自己的心头经历一次撕裂般的痛苦。他倒是希望我能够把他的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帮助他用文字形式把这个故事保存下去。于是，我用了一天时间，把Y君的这个故事敲进了我的电脑。
为了保持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和可读性，我采用第一人称，即用Y君口述的方式记录这个故事。经过他同意，我把这个故事收进了这本集子，也希望读者朋友读了这个故事之后，能引起精神上的共鸣，特别是对中年人如何对待情感生活这个话题作一番深深的思考。
以下就是这个故事——
一
小文是我的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女性朋友。
我与小文相识于2004年。这年12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的一位在中学做老师的朋友庆祝乔迁之喜举办家宴，邀我参加，客人中就有小文。朋友告诉我，小文是他在教师进修学校培训时的同学，现在是市里某所中心小学的音乐老师。那年小文约三十三四岁的年纪，小巧的身材，精致的五官，剪一头短发，脸上是一副恬淡的笑容，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知识女性的风韵。
午饭时小文刚好与我邻座。因为彼此不熟识，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是礼节性地碰一次杯。
这时，请客的那个朋友向我们介绍起小文的父母亲，我这才知道，小文原来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她的父母亲以及姐姐姐夫都是老师。她的父亲还出版过教育专著，在我市的教育界有一定的知名度。我因为也曾经有过做教师的经历，所以很自然地就与邻座的小文聊起做老师的甘苦和做老师所能经常碰到的种种趣事来，这让小文大感意外，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您是我们的前辈啊。
饭后，大家坐在朋友新家宽敞的露天平台里喝茶。这是一个十分轻松的时刻，大家随意聊天，话题宽泛。朋友了解我的个性，所以有意无意地引导我畅所欲言，我也借着酒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上天入地无所不包，引得大家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拍手叫好。
这真的是一个十分愉快的下午。毋庸讳言，我的表现，让小文印象深刻。临别时，小文高兴地对我说：跟您在一起聊天真有趣。分手时，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第二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忽然就接到了小文的电话，说她给我送书来了，现在就在我办公室的楼下。我这才想起昨天中午在饭桌上说起过的她父亲写的那本教育专著，当时她就说可以送一本给我的。我连忙下楼去，想请她到我办公室小坐，她说她不上来了。于是，我就请她去单位旁边的公园里散步。
初冬的午后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我们的心情也因此十分的轻松。我们边走边聊，随意地说一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从交谈中我感觉到她是一个知识面十分广泛而又很有情趣的人。我对她的感觉真的是很好。
这以后，我们彼此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先是用电话，往往是每天午饭后她会打过来问候一声，然后说一些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我也回应一些略带俏皮的玩笑。
有一次，在电话中她无意地说到她住的小区，我说离我家不远的啊，我每天晚饭后散步都要走过这个小区门口的。她一听忙兴奋地说：那好呀，你以后散步经过我家门口一定叫上我啊。
二
就这样，从那时起，我的生活中多了一项内容：和小文一起散步。通常是每夜7点左右，我走到小文住的那个小区的门口，停下来，给她发一个短信。短信的内容，就一个“，”，小文会很快回信，是一个“。”。两三分钟后，她就会款款地从小区里走出来，施施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样的时候，小文总是穿得很休闲，左手拿着两个苹果，右手拎一个垃圾袋，然后把它放进路边的垃圾箱内，远远的先抛给我一个亲切的笑容，眼神里既有许多欣喜，又有一些羞涩，还有几分俏皮。
接下去我们就开始散步。有时候沿着北斗河行至火车南站；有时候穿过中山西路沿月湖漫步。这时候我们谈文学、谈诗歌、谈音乐以及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有时候是轻松，有时候是凝重。我自恃读过不少唐诗宋词，常常带着几许炫耀的神情给她背诵古诗，而她也热情地回应我，给我背几段古文。有一次，在她面前我得意地全文背诵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心想这下你要称臣了吧，谁知她不慌不忙地给我背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下轮到我对她俯首称臣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共同朗诵古今中外的名诗佳句，或者共同轻轻地哼一曲小夜曲的旋律，节奏竟是那么合拍，于是，相互欣赏彼此的表现，为有如此的共同爱好而相视大笑。
就这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天天晚上一起散步，话题也越来越宽泛，但从来不提及彼此的家庭和社会关系。
从此以后，与小文一起散步，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看得出，小文也很享受与我一起散步的时光。为了能够陪她散步，我尽可能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只要身在宁波，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安排出时间，要跟她在一起走一会。如果哪一天出差或者开会，实在没有办法回来陪她散步，我会发短信给她。短信的内容是：“……”，表示自己的无奈；小文回信“？……”，表示她的遗憾。
有一次我跟小文一起散步，刚刚结束一个话题，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觉得哪里有一点不对劲。很突兀地问她，你这样天天与我一起散步，你家先生会不会有想法啊？
小文似乎知道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似的笑着回答：我一个人生活。
我的心猛的“咯噔”了一下。
三
看我吃惊的样子，小文才缓缓地说出了她的身世：她是郊县人，受家庭以及父母的影响，大学上的就是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里的一所学校做音乐老师。她与前夫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两人育有一个女儿。后来双方因感情破裂离异，女儿判给了她。再后来，她调到市区的这所学校工作。现在女儿在学校寄宿读书。她独自生活，靠读书打发大量的业余时间，也由于受到父亲的影响，尤其热爱古典文学，因此熟读并背会了不少名篇，只是生活中能与之交流的人太少太少，遇到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了，因此，她特别开心。
那天晚上，我们走了许多路，彼此话多得说不完。散步回来，小文邀我去她家里小坐——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发出这样的邀请——我犹豫了一下后，随她一起走上楼。她住着两室一厅的住房，室内的陈列整洁、温馨，充满了那种小布尔乔亚的情趣，看得出，她是个很懂生活的人。而特别引起我关注的是，她的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显示着主人的音乐老师的身份。
从此以后，我们交往时的心态更为放松，话题也更加广泛了，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什么样的话题，我们都能够说到一起，而且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惊人的相似。往往是一起散步回来，到她家里休息一下，喝一杯热茶，吃一些水果或小点心，翻翻她书架上的藏书。有时候，小文会在钢琴前坐下来，为我弹奏几首诸如《致爱丽丝》、《秋日私语》这样的曲子；有时候，我会伴随着小文的琴声，声情并茂地唱几段《在那遥远的地方》、《可爱的一朵的玫瑰花》、《草原之夜》这样的小夜曲。让我引以为豪的是，我的歌喉常常让小文大呼意外，这就让我从心底里产生一种自信。所以，在跟小文交往的时候，显得轻松而又随意，没有一点过去与异性交往时常常会有的那种拘束和自卑感。
有一天傍晚，天开始下起小雨来，我心中犹豫了一下，这样的天气，小文会愿意出来散步吗？但是，凭着这些日子我和她一起散步中得到的感觉，我想她一定会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跟往常一样走到她住的小区门口，用手机给她发了一个“，”。小文马上回信了，这次回的是一个大大的“！”，以此表达她欣喜的心情。
不到两分钟，小文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与过去不一样的是，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把小雨伞。当我向她描述我临出门时曾经犹豫的那种心理活动时，她兴奋地接过话头，说她刚刚在等我的短信时的心理活动，竟然跟我完全一样。两人顿时大笑了起来。于是，我们冒着绵绵的小雨开始散步。
不一会，雨势大了起来，我接过小文递过来的小雨伞，打开了为她挡雨。小文的身子靠过来，就势用左手挽住我举着雨伞的右臂，动作轻盈而又自然。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月湖漫步。雨中的月湖杳无人影，十分静谧，我们都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奇特的心理冲动，真的是希望这雨就这样一直下着，我们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就这样，我们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了。我甚至每天都渴望与小文见面。我承认我非常喜欢她，十分喜欢与她的交往。我甚至……甚至想象我已经是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了。我想，小文的心思也是与我一样的。
但同时，理智也在警告我，我们的交往发乎于情该止乎于礼。我必须把她视作是一个可以彼此交往、相互欣赏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个需要我细心呵护的小妹。我们必须保持这么一种纯洁的关系，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这一步迈出去，那我们的关系就会变味，就没有了继续交往的可能，甚至会演变成一个让别人作为饭后谈资的花边新闻。
有一次，在散步时，我问起小文对今后的生活有些什么考虑时，她惨然一笑，带着几许无奈地说：“听天由命吧。”
我听了也怅然喟叹：一个精致的女人却不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能不说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四
2005年6月的一天，小文突然给我来电，说她的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大学同学来宁波了，她要尽地主之谊。她说她已经请了一帮闺蜜作陪，也请了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位朋友，问我是否也能出席？
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赶到酒店，发现包厢里坐着七八位清一色的少妇，个个花枝招展，魅力四射，独不见那位介绍我们认识的朋友。酒席上就我一个大老爷们，这让我的内心多少有点不安，感到有一丝不自然。但当我接触到小文向我投过来的既信任又有点歉意的眼神时，我的心软了下来。
为了维护小文的面子，我勇敢地坐下来，壮起了胆量、放开了酒量，与小文的那帮闺蜜“较量”。我独木擎天，硬是干掉了两瓶红酒。奇怪的是，这两瓶红酒下肚，我不但没有醉意，反而更加觉得自己反应敏捷、思维清晰、出口成章，而且是满脸红光。我真的是超水平发挥了自己的酒量和口才。小文的闺蜜们对我交口称赞，直夸小文好眼力。很显然，她们把我当成了小文的男朋友了。而小文坐在一旁也不解释，笑魇如花。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但又不能表露。
我怀疑那天晚上小文压根就没有请过那位介绍我们认识的朋友，而是独独的只请了我一个。她想干什么？想以此给大家一个错觉，我就是她的男朋友，她好因此脸上有光吗？尽管我心里十分欣赏她，默默地喜欢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她的男朋友。我的心里没有这种准备。再说，我也没有这个资格啊。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反复回想这半年来我与小文交往的每一个细节，检查自己是否给她发出过错误的信号。
最后我给自己的结论是：没有。
但同时，我也在检讨自己，我跟小文的交往，似乎过于热了一点，现在需要冷一下。
小文真是一个聪敏的人，她似乎是估计到了我心中的感觉，所以第二天一上班就打来电话，先对我昨夜的表现表示感谢，说她的闺蜜们都夸我真的不错，与她十分般配，而她一个劲地向她们解释：我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一位她十分尊敬和信赖的大哥。
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了。
这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刻意回避着小文。当然我每天晚上照样去散步，只是我再也不从她家门前过了。她也没有再来电话问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冷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才又慢慢地开始正常的接触。当然，这个接触，就是继续在一起散步。
五
2006年1月底，也就是我与小文相识一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我正在出席一个朋友聚会，席间忽然接到小文的来电。电话里她问我人在哪里，我问她有事吗，她叹口气说算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小文的这个电话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在我的感觉中，她是个精细而又谨慎的人，一年的交往中，她从来不会在我的休息时间里给我打电话的。我们有过共识，即我们的交往，绝对不能影响彼此正常的家庭生活，绝对不能给对方制造麻烦的。因此，今天她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太不正常了。
过了十分钟以后，小文又来电话了，说等会儿让我一定要去她那儿一趟。我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说要哭给我看。
听到此话我大吃一惊，慌忙辞别朋友，心急火燎地打的往她家里赶。一路上我在猜测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出了什么意外，想象着到她家后，会看到什么样的境况。
这一路上的心情，真的是复杂极了：既希望出租车开得快一些，好让我早一点看到小文，了解她给我打电话的真实原因；同时又希望出租车开得慢一些，因为我内心又有一点怕，怕到她家后，会看到我不愿意看到的一切……
在这样复杂而又纠结的心情中，车到了小文家的楼下。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小文铅华尽褪，两眼红肿，很显然她已经哭过了。
我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努力控制着情绪，说已经过去了，不想说了。
我再也不问她这是为什么了，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不说。小文移过身来，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闭着眼睛，整个身体在轻轻地颤动。
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心中翻江倒海……
小文客厅里的音箱一直循环播放着一支排箫吹奏的乐曲，声调低沉而悠远，带着几分凄楚，几分苍凉。此时此刻，空气中似乎充满了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不知过了多久，小文突然凄然地笑了一下，把头移离我的肩头，带着歉意地对我说：“谢谢你大哥，我没事了，你请回吧”。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应该留下来继续陪着她还是抽身离去。口里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见她的神情真的缓和多了，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几句，连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然后站起来拍拍她的双肩，带着忐忑的心情与她道别。回到家，想想有点不踏实，发短信问她，她很快回信说已经睡下了。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过眼。我反复地问自己：小文为什么会说要哭给我看这样感性的话呢？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啊！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呢？她心中一定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吧？可是后来为什么又不想说了？她一定在经历着什么抉择吧？她内心的这个抉择会跟我有关系吗？……
我真的后悔极了。其实今天晚上我不应该离开她，这样的时候，她的内心一定很痛苦，正需要我的关爱。她会两次给我打电话，说要哭给我看，不正说明她需要我的安抚和关爱吗？我应该留下来陪着她。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发生，我只是默默地陪着她，用我的心表示对她的关爱，给她我能够给的安慰。
可是，就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帮到她。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第二天一早，我立即给小文打电话，她声调平和地说没事了，现在已经在办公室准备上课了。听到这句话，我这才放下心来。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与小文的联系中断了。我想再让她跟我一起出去散步，想顺便了解她那天晚上出现这样的一幕的真实原因。她说学校放寒假了，她要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开学了再跟我联系吧。
那个春节，我是怀着期待与小文联系的心情度过的。可是，过了春节，新学期开学了，小文也一直没有跟我联系。很显然，她已经不想跟我联系了。
我知道，我与小文的交往就这么结束了。每每回想起过去一年中与小文交往的点点滴滴，我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惆怅和伤感。我知道，我是对不起小文的，我让她失望了，已经伤了她的心。我太顾及自己的“羽毛”了，我在内心狠狠地责骂自己是一个自私而又冷酷的人。
可是，我如果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我既然不能把一份完整的爱磊落地献给她，那么，我们之间就不能有蝇营狗苟的牵扯。
六
大概是2006年7月的一天，我竟意外地又接到小文的电话，这真的是让我喜出望外，要知道我们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了。
电话里，小文的声音依然清脆，似乎还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她像老朋友那样的问候我，开玩笑地问我现在是不是有人陪着我散步，我也半开玩笑地回应她：没有你陪我，我再也不敢走过你住的小区门口了，怕睹物思人，徒伤情感。
小文马上接过我的话，说她已经搬离了这个小区，住在别的地方了。我问她住哪里了，她似乎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她现在住在朋友的家里。
什么？住在朋友家里？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小文肯定已经再婚，组成了新的家庭了。要不然，凭我对她的了解，她是断然不可能住在什么朋友家里的。
一时间，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既为她组成了新的家而感到欣慰，同时自己的心中又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
此后，小文断断续续地给我来电话，说一些关于孩子教育、工作变化之类的话题，但始终没讲她已再婚。我当然不能冒昧问她，只是在电话里与她寒暄。
2006年11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又接到小文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请我晚上一起去喝杯咖啡。
这一刻，我的心中奇怪地产生了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大半年没见，小文看上去胖了一些，但眼角明显地有了一些细密的皱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多了一种沧桑感，我熟悉的那种书卷气似乎淡了许多。
刚落坐时，小文的眼神不敢与我正视，有时瞄我一眼又慌乱地躲开。后来渐渐地稳了下来。
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小文给我讲起了她这大半年的生活经历。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她是再婚了，丈夫是一个开有多家公司的老板，经过多年打拼，已经积累下了千万财富。小文说她的丈夫也是离异的，身边有一个儿子，与她的女儿差不多大。她的丈夫与她的姐夫是中学同学，他很早就认识她的，知道她单身，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求她，可她一直没有答应，因为她觉得跟他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
小文说这几年她一直在追求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渴望着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组成一个新家庭，琴瑟和鸣，过一种平和踏实的生活。可现实的一切恰恰让她失望再失望。
“好男人都成了别人的丈夫了，我只能挑个没人要的。”她边用调羹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边幽幽地吐出这样的一句自嘲的话，露给我一个苦笑。
我知道小文的这个苦笑里包含着很复杂内容，其中一定也有对我的责怪和失望。我也知道，小文最终决定嫁给那个老板，她的内心一定是经过痛苦的抉择，她的心灵肯定体验过巨大的痛楚的。她最终决定嫁给那个老板，内心一定是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尽管她曾经有过拒绝、有过挣扎、有过纠结，内心经历过撕裂般的痛苦。但是，她最后还是屈服了，她千方百计找借口说服自己、安慰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个平衡点。
我突然想起大半年前的那个要哭给我看的晚上，也许正是那一夜，她最终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一想到这个，我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地捏了一下，突然痛了起来。
我说：“小文，你现在觉得幸福吗？”——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的。
小文叹口气说，现在的丈夫倒是对她全心全意的，人也不算坏。他自己觉得能够娶到这样的一个媳妇，是三生有幸，因此对小文宠爱有加。但是他的文化太低，情感上不能和她共鸣。而且他有嗜赌的恶习，有时一晚上有数万元的上落。小文劝他，他说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生意，出于与客户联络感情的需要。她对他也无可奈何。小文说，有时候真的担心丈夫会把家当在一夜之间都败光了。而更头疼的还有他的儿子，从小缺少家教，不读书，成天在外面混，闯祸不断，对她又十分敌视，每当丈夫对儿子进行拳脚“教育”时，她劝也不是拦也不是，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唉声叹气。还有一个更大的考验是，她的女儿与丈夫的儿子的关系的融合问题，都处在青春叛逆期，彼此的敌意怎么才能消除？这一切实在让她伤透了脑筋……
“后娘真的不好做呀。”小文叹口气，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等她把头抬起来时，我发现她的眼圈红了。她说更让她难过的是，她的闺蜜与同事知道她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都说她太现实、太贪财，因此都对她另眼相看了。她的内心孤独得要命，也绝望得要命。
我感受到了，小文现在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内心因此对她充满了无限同情。尽管我也十分不看好她的婚姻，尽管我甚至在内心里责怪她现在这样的遭遇是咎由自取。但此时此刻，我不能表露出这样的情绪来。我只能安慰她，让她千万不要这样想。我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你只要自己觉得好就行了，没有必要去顾及别人的看法。”
小文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
其实，我知道，我这样的安慰是多么的虚伪，多么的苍白。
那天晚上，我们在咖啡厅坐到很晚，到后来，只是这样默默地坐着，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是静静地听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红河谷》那伤感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
从咖啡厅出来，夜已经很深了。小文说：“再陪我散一次步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们沿着奉化江慢慢地走着。小文双手抱胸，低着头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凭感觉，她好像还有事情想跟我说，但是又没有勇气说出来。
终于，走到琴桥下时，小文停下脚步，对我说了一句我没有想到的话，她说她准备辞职了。
闻听此言，我本能想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不要。
因为在一般人的眼里，老师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而且这个职业对她很合适，她捧着一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这样做值得吗？
我把我的疑惑说了出来。小文听了叹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接下来，小文语气沉重地讲了她丈夫在生意上的困境。她丈夫出道很早，经过多年的辛苦打拼，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可是，现在遇到了许多困难，主要是业务线拉得太长，被三角债缠住后，出现了资金链快要断裂的严峻问题。因此，急需要她出手相帮。她说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反复思考自己要不要这样做，这样做是不是值得，最后，她基本上决定选择辞职，帮助丈夫收拾烂摊子，但是又心有不甘。所以今天晚上约我出来，想听听我的想法。可是又觉得这样会引起我的反对，会动摇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故而又欲说还休，开不了口。
我能说什么？
一时间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从内心讲，我对小文辞职的选择很有腹诽。但是，设身处地地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的这个选择也许是对的。既然她成了这个男人的妻子，用小文的话说，是上了这个“贼船”，只能同舟共济，她没有理由拒绝丈夫的请求，我自然更没有反对她这个选择的理由，更没有这个权力。再退一步说，我同意不同意她辞职，对她其实都是不重要的，她跟我说这个事情，无非是希望得到我的支持，给自己的选择寻找一个支持，得到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今天我再也不能伤她的心了。
我说，小文，你的这个选择是对的。
只是我内心深处多了一层担忧，小文啊，只怕你今后的生活会过得很忙碌，很动荡，你的心会很累。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十分强烈地意识到，我们的联系，恐怕到今天就算彻底终结了。我从此就失去了这个曾经给我带来许多精神愉悦的朋友，以往种种美好的经历都把它们保存在记忆深处吧……
该告别了，我和小文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动一下。深秋的江风可劲地刮着，吹得我们通体冰凉。我说，小文，你回去吧。她突然一把抱住我，把她的右脸紧紧地贴着我的右脸，整个人一直在颤抖，止不住地抽搐着，流下来的泪水也濡湿了我的脸庞。我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任凭她在我的怀里哭个够……
七
这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小文一直没有和我联系过，而我也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尽管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她。每天晚上散步走过她曾经住过的小区门口时，脑子中自然会出现她当年施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倩影；看到路边的长椅，就会想起曾经和小文坐在那里说笑的场景……
这样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小文现在的生活状态。她生活得怎么样？她过得快乐吗？她现在跟丈夫的孩子处得好吗？在她的帮助下，她丈夫的业务是不是好转了？……
其实小文的联系方式我一直保存着，我只要打一个电话，这一切就全部可以知道了。有好几次，我都翻出了她的号码，想给她打电话，但最后，我都抑住了自己的冲动。因为我很清楚，小文既然有了自己的生活选择，她需要好好地经营那个属于她的生活天地，这个时候，我万万不能去打扰她的，她应该尽快把我忘记，她的生活中不能再有我的一丝痕迹，只有这样，她的生活才能归于宁静。而我的出现只能掀起她内心深处的波澜，扰乱她的生活，这是万万不可的。理智告诉我，我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默默地祝福她，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快乐。只有这样，我的心也才能是安宁的……
又过了半年多，有一次，那个当年介绍我们认识的朋友来我的办公室，闲谈中偶尔说起小文，尽管我特别想知道她的近况，但是表面上却是一副漫不经心、随便问问的样子。朋友对我说，小文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闻听此言，我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上矜持了，急忙问他：小文怎么啦？
朋友叹口气，说小文结婚后，一直过得不快乐，与丈夫和他的孩子的关系一直处不好，因为她丈夫一直觉得小文不爱他，一直觉得小文心中另外有人，但是这个人是谁，他又说不出来。再加上丈夫的生意一直走下坡路，小文的加入，并没有挽回生意下滑的颓势。所以两夫妻一直在打冷战，夫妻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如果不是她父母和亲友的反复劝慰，两人早就分手了。由于长期郁郁寡欢，气血郁结，不幸得了绝症。
闻听此言，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朋友：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消息是真的吗？
朋友告诉我，他是从小文的父亲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我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脑子里全部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文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以至于朋友后来跟我讲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小文病了，我该怎么办？本能告诉我，必须马上去探视她，给她安慰。也许，我的安慰是一副灵丹妙药，对她的病情有极大的治疗作用。
但是，我现在能够去吗？设想一下，如果我真的走进小文的病房，那么躺在床上的她，看到我，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如果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大家的面表现出情绪波动了，那么，陪着她的亲人会怎么看？她的丈夫会不会迁怒于我？这样一来，是不是会给小文造成更大的伤害？这一切，我必须考虑。
同时，情感又告诉我，既然知道了小文的情况，我不能无动于衷。否则，我的心会不安，会自责，会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我必须要用我的办法向她表示我的安慰和祝福。于是，我委托那个朋友先详细了解一下小文的近况：她现在在哪个医院住院？治疗得怎么样？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是不是愿意我去探视她？最后我希望这个朋友在了解了小文的全部情况后，在各方面都合适的条件下，能够陪我一起去探视小文。
朋友并不知道我跟小文曾经有过这样的接触，他接受我的委托之后，马上通过小文的父亲深入了解了她的近况：小文目前在上海的一个大医院住院，已经动过手术，正在接受化疗，情况还算稳定。只是心情还是很不好。现在，她不想见任何人，谢绝亲友们的探视。
当朋友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小文的这个态度，符合她的性格，也从某种程度减轻了我的心理负担，让我找到了一个解脱的理由。
只是我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小文的病情，我总要对她表达出我的关爱之心啊。在经过无数次的犹豫和纠结之后，我试探性地给她发了一条经过再三字斟句酌的问候短信。没有回信。也许是她没有看到？也许是她不方便回信？我心有不甘，过了两天，我又重新给她发出了问候的短信。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是她没有收到，或者没有看到我的短信？还是她看到了，却不想回复？抑或是她看到了我的短信，因为病情严重，没有办法回复甚至是已经？……
这一切，已经成了一个我无法解开的或者说我已经不想去解的谜。
我知道，自从两年前在琴桥下我的怀抱里哭过之后，小文已经走出了我的世界，进入了她自己的生活轨迹，我们就像茫茫宇宙中的两颗各有运行轨迹的行星，再也不会有交集。原本，之前的种种，都应该成为记忆的片段，或者把它存在心中，或者让它烟消云散。原本，我们应该彼此把对方卸载，从此了无牵挂。但是，我们毕竟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泰戈尔说过，天空中没有翅膀的影子，但鸟儿已经飞过。小文的形象就像翅膀的影子，她遍布于我精神世界的每个角落。而我的影子，是不是也在装饰着她的精神世界？填充着她的梦？
这样的时候，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献上我的祝福：小文，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默默地关注着你的尘世沧桑，苦苦相随你的生命悲喜。愿你早日摆脱病魔的纠缠，愿你尽快驱散笼罩在心头的乌云，重新获得阳光的普照。
2008.12.2
我只是在一次平常的旅程中，在波音737的机舱里自作多情式地体味着一种作为父亲的柔情，我宁愿把这种情感看得很崇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