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展体谅上级的处境，裹在复杂的关系网里，有点心烦意乱了，便又说："中央说了，特区特事特办，昨日交通事故的处理就似特办的样子。当机立断，下面反映好。"他认为这特事特办已是中央给的最大的政策了。
大有大难小有小难，积重难返。
昨日洛古来到交通事故现场，指定由公安局处理好事故。公安局二话不说，迅速妥善清理好现场。
市常委决定为了理顺方便交通管理，今后城市交通管理由公安局主管，公路车路费交由公安局交通管理处收缴。这一来交通局便少了一块肥肉。交通局长表示，此事得上报请示省交通厅并上报交通部。
此事引起了震动，事关改变了全国已定下了的条条。
奇怪，解放路口铁路轨的横栅也伸长了，补上了缺口。也许生怕发生交通意外吧！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市委处事的力度始见功夫。
既然上面给了政策，那就要学会用足政策。
没有想到在经济特区办点正经的事不容易，办点不正经的事也不容易。
比方说拆鱼骨天线禁跳的士高还有比基尼三点式，你说正经事抑或不正经事。说正经是为了人的灵魂的净化，说不正经你怎么才禁止得住呢？此事令人惊心动魄，特区变成黄色特区，四处流言蜚语。
怎么办？特事特办。相信人民多见不怪。
因为历史的运行时代的运作无极限。
时间无多了
洛古到省上汇报交通主管易位的事，交通部也派人下来，郑重其事。
省委书记史田天同意南门市委的方案，公路交通由公安局主管，省内各地效行。这可说是对南门市一个莫大的支持。
史田天思维清晰，处事老练果断。自上回陪同胡耀邦同志视察南门之后，心情愉悦了，先前的浮躁也不见了。那回在干部见面大会上，胡耀邦同志穿着一身西装，笑道："我个子小穿西装不大好看，今天我带个头，洛古同志身材高大，我看穿起西装更见英俊伟岸了。"特区是开放的窗口，一式的灰蓝色中山装也太单调沉闷了。一时间全场活跃笑声四起，气氛顿然轻松欢快了。特区特事特办这句话也是在这次见面会上说的。怎能不令人兴奋不已呢！翌日洛古也跟着穿起了西装。人们想，看来跳的士高做比基尼健身操也无大碍了。
这穿西装的小事竟也是一次观念的解放。
胡耀邦同志在省里住了一夜。当年他在史田天下面工作过，往事旧话叙谈不完。他说，特区可以搞快一点大胆一点，中央没有钱，给政策，小平同志说，你们去闯，走出一条血路来。我说的特区特事特办也是这个意思。史田天说，我要政策不要钱。他笑着说，好，谢谢了！
此时中央也不容易啊！
史田天留下洛古一叙。他很关心周静的病，提出让她转移到北京医治。
可怜的周静安静了点儿，可憔悴多了。她已回到家里，由海谷细心照料，请了个女护工。她依然神志不清，默默地凝望着蓝天浮云，还有白色的茉莉花儿。不哭不笑，不知疲累，一望就大半天。只剩下一双大眼睛里呆滞的眼神。
她见了丈夫洛古，望了望却认不出来。
海谷越来越焦急了。他想让她换个环境，彻底离开那道恐惧的围城，好让蓝天浮云白茉莉花成为她心中的围城，平和安宁静谧。最好让她到巴黎疗养，那儿有周静妈和她哥哥周敏吾，她在那儿会慢慢好起来的。况且现在政策宽松了，她也可以走了。
听到这里，史田天深感内疚。她的疯病毕竟是由审查引发出来的。当然原因是复杂的，周静的事牵涉面广够复杂的了。他这回下南门，专程去了周屋围，也是为了周静的事。当他见了女村长周素平，有点面熟，尤其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就想起了周静。事情也可以有个初步的判断了。
此事一直保密，连洛古也不知情。故作神秘罢了。事情还得从土改运动说起。
当年在粤西土改，土改工作队里数周静聪明漂亮，倾国倾城。区委书记逼婚，说她是地主家庭出身，要把她开除出队，回乡管制劳动。她的倔强性格当然是至死不从。一心留下来献身祖国的周静，至此万念俱灰，彷徨迷惘。自此之后，她一直不提自己的家乡，好像完全忘记了一样。
后来经过土改，她家成分定为华侨自由职业者。她哥哥是医生，带着母亲在法国巴黎有诊所挂牌。尽管如此，她也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乡。这实在令人太伤心了。
正当走投无路之际，朝鲜战争爆发。惊逢生路，她当即报名申请上战场。她是抱着与其偷生苟活不如光荣战死而赴朝的。在战地上她英姿飒爽视死如归无畏无惧勇往直前，被人称作是战地烽烟中的一支红玫瑰！
她技术好懂英语，之后便被派到战俘医院去了。一次反击战之后，医院战俘多了，药物供应后勤却显得紧张了。那些美国战俘，像失去亲人的孩子般哭了。求生的渴望死的恐惧伤残的痛对亲人的思念，都沉积成一种悲痛的饮泣。从他们哀伤祈求祷告的眼光里，她感受到白衣天使的尊严，生命的延续有待她呵护。她顿然感觉到自己还有生存的需要，因为这是人性爱的需要。她变得平静了，用不着急于光荣战死了。她消除了对生的恐惧。
她精于胸腔颅脑手术，挽救了不少重伤战俘，忠诚地履行了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他们亲切地称呼她"Misszhou"，"人道天使"。
那回一个叫杰克的美国上尉飞行员战俘，手术后并发肺炎，高烧昏迷，危在旦夕。周静把医院里仅剩下的一支匹尼西林给他注射了，使他退烧获救了。当时，有人提醒说，这是仅有一支备用的啊！救命要紧。有更需要的呢？她默然，她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然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事后杰克知悉事情的真相后，深受感动，由衷地感谢这位美丽的白衣天使。自此人道天使的传奇连同她的美丽在美军中广泛流传着。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杰克暗恋着这位可爱美丽的姑娘。他放弃了释放回国的机会，请求留下来陪伴姑娘。但她拒绝了，并严肃地告诉他，这儿没有他的位置。他无奈地走了，但从不失望。他相信爱之神会感动自己心上人的。
回国后，杰克后来当上了美国空军司令。他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遗憾得很，他只是带着"Misszhou"这两个字离开她的，对她一无所知。当时两国长期处于冷战，自是石沉大海了。他怀念着她，深深地思念着。他以人道基金会会长的名义捐款给周小姐的家乡，以为就此可以得知她的下落。但希望又落空了。
其实上面总算弄明白了人道天使是周静。然而，美国空军司令的"痴情"的深层含义又是什么呢？这该是她内部审查的一个大大的疑点了。可悲的是这一点连洛古也给牵连上了，难怪他永远地穿裤（副职）了。
自古红颜多薄命。
其实洛古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妻子是南门人。妻子不想说，他也不多问。而周静回村也没几次，她只依稀记得村里有间祖屋，屋前有个池塘，池塘边有棵榕树。曾几何时，故乡的祖屋池塘榕树带给她几许冤屈！
经过调查，找到了周静的家乡。人道基金会的捐款也就送到周屋围了，一百万美元。
历史松动了，可周静却疯了，杰克遗憾依然。
历史永远是遗憾的历史。
史田天深感内疚地对洛古说："周静是个好同志。"他亲自落实了白言的冤案的平反，也对洛古说："白言是个好同志。"他也只能说这些话了。
历史恢复了清白。
他深切同情洛古的艰难处境，说："你看周静是不是换个地方？我看到北京去巴黎都可以。"他认为海谷了解她，会呵护好她的，也太难为这位美术大师了。
"我拿不定主意……"洛古明白海谷的意见是对的，得彻底变换个环境。唉，"我爱祖国祖国不爱我"的心结太紧了太沉了伤害太重了，得完全换个环境，让她缓缓地舒解。然而，让她一个人去巴黎，他依然深觉内疚。她跟着自己这些年，没有一天过得舒坦过。她是在沉重的阴影下活过来的。
"儿子怎么个意见？"他知道梁克明回来看望过妈妈。
"他正在办留学美国的审批手续，他说要是妈妈去巴黎就医，他就申请转留学法国，好照顾母亲。"洛古清楚儿子非常认同海谷的意见，母亲被摧残得够苦了，故土这块地方给她的伤害也太沉了。
"那你看着办吧！克明转留学的审批我可以帮忙。"他说。
史田天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心中有数，自己留在省里的时日无多，他得让周静的事处理妥当。不久他要官复原职回北京。他不想走，想多点日子留在省里，看看开放的南海，看看最早开放的南门。当年，他经历过陕甘宁特区南泥湾大生产自救，冲破了敌人的经济封锁。没想到曾几何时，他今天竟又开拓经济特区，以开放市场经济去冲破自我封闭，走出一条希望的路来。小平同志说是一条血路啊！既然是血路，他就更不想离开了。
他经受过无数的风浪挫折。最刻骨铭心的是"文革"中一批战友的惨死倒下，他愤怒过哀怨过浮躁过，悲痛得几乎要发狂了。然而，他终于克制住平静下来。他清醒地看到了历史长河的流向。上帝死了，庶民永在。他从洛古身上看见了历史的宽容。
在同样历尽摧残的沉痛之后，在开放的阳光下，洛古竟又遭受那粗暴的沉重一击，致命的一击。是史田天审查了洛古。洛古清楚自己敞开塘鱼供应的市场改革试验是对的，但他并不争辩，后来试验成功了，他也没有笑声。他只默然地面对着疯了的妻子，尽了自己的历史责任，显出了人性的宽容理性的宽容历史的宽容。
面对着他的宽容，史田天感到羞愧。他没这个暴躁的权利，没这个一脉相承的权利。历史上有过大大小小的暴躁，AB团红旗党胡风分子右派牛鬼蛇神……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个，我们坑了四百万个。大言不惭。然而，带血的光环依然是带血的啊！他的羞愧倒还不失为一个勇士。
历史是清醒的。人心自有公道。
宽容的羞愧令他清醒了。他从南门经济特区的起步，看到了历史宽容松动的力度。第一个开放引进的工厂在农村，第一批进厂的工人是农民，第一个资本运作的是农民的土地。请记住，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从农村始发的，经济的接轨是从农村的猪棚牛栏祠堂起步的。他敬佩洛古，面对着无数指责讥笑咒骂，他都听得入耳，步子迈得实在自然，因为他心中装着农民。他清楚中国农村城市化的第一天真正开始了。顺其自然吧！真的，中国的改革开放不可以没了农民这一块没了农村这一块。如果忘记了农民，就意味着忘记了世界。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放心地回北京去了。
"北京派李业深同志下来任南门市市长，通知已下来了。"史田天说。
洛古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谁下来当市长都一样工作。他担心的倒是史田天的去留，便问道："你回北京吗？"
"身不由己。"
"你不在，我就更困难了。"他黯然说。
"我也不轻松啊！"
"史书记，我们一直在想念着你。"
他望着洛古说："路就这样走下去吧！你会走出一条路来的！"他感觉已看见了一条希望之路。
个人的命运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又一次把他俩捆扎在一起了。从他俩捆扎的困惑艰难中，表现出了命运的历史和历史的命运的深刻性。他俩渴望着在有生之年，切实做一件有益于人民的事。遗憾呀，时间无多！
人越体味到生命的短暂，就越会体味到时间的可贵。
往事不堪回首
李业深从北京下来省城。他是同白林林一起到达的。
她领他到家里见了爸爸妈妈。之后又领他去见了海谷叔叔。故友重逢，海谷自是高兴。可他没让李业深见周静，他不愿意让她那疯样儿出现在这位市长面前。他读书的时候，在白言家里认识李业深，彼此相熟。后来他们参加了反迫害反饥饿的学生运动，遭受国民党当局的镇压，彼此走散。李业深便转入地下南路支队去了。白言留下来护校迎接解放。没想到李业深很会挤迫，一帆风顺地挤上了中央机关副秘书长的位置。凡是能挤上这样一个位置的，就具有挤压迂回的本事。如果拿来同白言夫妇和周静相比，那明显是不相同的另类了。
李业深很热情，一定要请海谷去一趟南门市，好好叙旧。白林林当然举双手赞成，她很想听听海谷叔叔对世事故土的看法。他常常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有其独特的见解，发人深思。比方说，那回谈及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他淡然地冒出一句，煮夹生饭了要回炉补火。补什么火呀？说好听一点是补初级社会主义的火，说顺耳点是补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火，说不好听的是补资本主义的火嘛！坦荡荡的，一针见血，痛快淋漓。爸爸你说呢？白言向来话不多，他不假思索地说，当年刘少奇就说过，要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稳定生产关系，资本家剥削有功，提倡四大自由，即借贷自由出租土地自由买卖自由雇工自由，直至后来的"三自一包"。到头来还是包产到户给了解困。要发展私有经济，活跃多种经济所有制。她想爸爸胸有成竹态度明朗。看来夹生饭早已被人察觉，中国的赫鲁晓夫也早已冒头，这大抵是刘少奇死不见尸的原因吧！
李业深以南门市长的名义盛情邀请海谷访问南门市，参加政府大厦落成典礼剪彩。海谷答应了。接着，他说政府大厦大堂渴望能挂上一幅海谷大师的画。当然啦！海谷是世界闻名的美术大师。海谷也爽快地点头答应了。由此可见，李市长公关的魅力了。他兴致勃勃地对海谷说，最好是画一幅油画。海谷是国画大师，也是油画大师，在国际上以油画著称。他是融东西方绘画艺术之精髓自成一派的。
海谷眼也不抬地说："我送画可不让人指定！"
"失礼了，失礼了！"李业深忙表歉意。
"我知道在国外你画油画的多，回来就想挥笔国画了，对不？"白林林机灵得很。
"就你聪明了！"海谷笑了笑。
在白林林眼里，李市长还算得上个新潮人物，思维敏捷通情达理，衣着也整齐讲究。她从香港回北京后，在同学王小军家里见着李业深。知悉他要去当南门市长，便打趣说："我跟你去南门可以吗？"
"欢迎之至。"
"我是逃港回来的呀！"
"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他一点也不惊讶。
"真的吗？"
"嗯。"
"什么时候去报到？"
"现在已报到了。"他笑道。
"李叔叔，你是个人物。"她高兴地说。觉得这个人很够朋友。也颇具胆识。
王小军的爸爸在座。他管着一大摊经贸的事。看见姑娘那个高兴劲儿，便对李业深说："她同小军在一个部门。"李业深听了顿觉释然。见他毕恭毕敬的样儿，她心想大抵是小军爸举荐他下去当南门市长的。再想一想也不简单，空着个市长缺儿，待政府大厦落成时才到任，干手净脚潇洒自如。
小军爸说的"她同小军在一个部门"那句话也是够意思的。他看了《内参》上那篇逃港纪实，署名林林，觉得这姑娘颇具胆识机灵过人。此事还得感谢王小军哩！她从香港回来后，给小军说了逃港的事。王小军觉得很新鲜，很有价值，就要她写个详细经过。她如实地描述了全过程和所见所闻。他看后认为颇有参考价值，难得的第一手材料。便说是指派她经由此渠道出港的，并发稿给《内参》刊载，后来引起了很大反响。自此白林林的大名在高干层里留下了印象，也给她打开了通往《内参》的渠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