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木地望着摇晃着的树叶，眼睛顿时湿润了，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暖流，热烘烘地透过了全身。他感觉自己背靠着一道墙，一道红砖墙，赢得了老同学的理解。此时此地，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理解万岁。
洛古老同学的理解，又一次把他从绝望的黑洞里拉了出来。
白言坐禅，面壁收声。他沉默抑郁终日愁眉不展，像掩埋在黑亮的煤堆里，篷头垢面，只剩下一双惆怅的眼睛。他琢磨着禅宗惠能说过的一句话：人人皆可成佛。平等自尊。他变了，一切都不在乎了。他不害怕孤立，却害怕锣鼓。他在欢乐的锣鼓声中，看到了鸟笼经济的衰落崩溃，这太不值得了。他看见有人在不惜一切千方百计给鸟笼经济注入兴奋剂，大跃进小土高炉人民公社，消灭老鼠，还包装上赶美超英直上天堂的桂冠。壮哉美哉。命里注定，美丽浪漫的空想终成泡影。中国像一只重新装修过的千疮百孔的旧船。本来可以避免的历史失误竟成了必然。
这是一页令人感到心痛难忘的历史。
面对这一幕世纪性的对经济文化愚昧的当代闹剧的落幕，他感到无穷的忧虑。
他在等待，在沉默中等待，在绝望中等待，在令人窒息的迷信香火中等待。他遵守上级的规定，不参加集会，不接受采访，不走出院子。六亲不认，与世隔绝。他像麻风病人那样被隔离了……
蓝色的天空变成了灰色，灰沉沉的。他在灰沉沉的天空下，等待着。等待意味着窒息，慢性的窒息。你经历过这样漫长的历史窒息的折磨吗？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中央宣布实行改革开放，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他等待了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
任人打扮的女人
小红楼很平静。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满屋明亮。一个平静的节日。
女儿林林从北京来了电报，爸爸我尊敬你亲你。这是二十三年来女儿第一次给他的贺电。
妻子为他开了一瓶啤酒，为他们的懈脱干杯！他心里高兴，为感谢妻子的长年操劳，为妻子苦难的解脱，喝下了这杯酒。这是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同妻子碰杯。
他依旧沉默着，因为他习惯了。他在沉思中，开始了新的等待。
他看得很清楚，这条死胡同已走到头了，出路何在？改革开放，建立市场经济。这无疑是唯一的一条正道，重新同世界市场经济接轨，就在原先断轨的地方。整整三十年兜了一个圈儿，人都变老了，热情青春活力心血都衰微了，历史也老化了。幸好这一幕当代经济文化愚昧的历史闹剧总算落下了帷幕，给全人类带来了幸福。
他很想高兴，但高兴不起来，历史的沉淀遗留实在太沉重了。他在沉思这场伟大的经济接轨，要经历十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因为世界永远在前进，一分一秒也不停留。
妻子整理装订好了他的手稿，《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的修改稿，心想他用得着的。满心欢喜。
他默默地把手稿封存起来，苦笑着。
"束之高阁？"她问。
"都已经过去了。"他淡然答道。
她无奈地抿着嘴笑道："你呀，白言！"
"你听我说，这市场经济外面人家早已谈得滚瓜烂熟，学派多着呢！而且运行应用得卓有成效。我谈的这些一点也不新鲜，蒙混不得。"他说得平淡安然。
"你有自己的体会感受嘛！"
他眼睛闪亮了一下，笑道："有，就这么一点。"他轻轻地搂着美丽风采依然的妻子说，"市场经济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女人，她嫁给谁就给谁生孩子，明白吗？这么一点体会我拿得出去吗？我的大医生。"
她深情地望他一眼，"这一点不够吗？我看够了，足够在任何地方都拿得出来。"
他吃了一惊。她说得这样肯定自信，漂亮的脸蛋呈现出一种奋不顾身的锐气，他从未听过她这样说话。
"谢谢！"他睁着一双泪眼望着她，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好像第一次细致入微地凝望着。她美丽依然，妩媚迷人。他发觉她秀气的眼角上有了皱纹，鬓发已见斑白。
"我俩都老了。"她心里明白，望着他一头灰发低声地说。
他们的生活一片枯黄，没想到又萌发出生命的绿色。
唉，这一对可怜的伴侣结婚之后，从未有过这样轻松快乐。
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依然是金黄色的。
残缺的孩子
洛古听了改革开放的传达报告，第一个想到的是白言。他是市场经济的先知先觉者，一个值得人们尊敬的伟大的先驱者。他曾悄悄地读过他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的手稿。从起初的存疑到慢慢的信服，经历了艰难痛苦的自我否定。因为中国经济的穷困逼着他去寻找求索，弄明白个道理。尽管他的理论受到鄙视，但它却生气盎然地活在人们的心上。是时候了，该让煤堆里掩藏着的金子发光了。他上小红楼，碰了门钉。白言夫妇竟少有地上越秀山去了。
小红楼在山脚下，抬头便望见通往山上的小路，弯弯曲曲。当年白言在孤独绝望的时候，在窗前久久地望着山顶上的五层楼，那楼巍峨雄壮，顶着蓝天白云。他憧憬着有一天能站在山顶上俯瞰一眼这座美丽的广州城。这是他们三人当年热血沸腾地许下的一个心愿，要看到一座我们自己的城市。
夕阳西照，五层楼下游人稀少，显得格外冷清。五层楼雄伟壮观，建于明朝，是广州城的镇海楼。当年广州面临大海，越秀山下一片汪洋。沧海桑田，岁月如歌。五层楼见证了几许重大的历史，也目见了小红楼的悲喜衰荣。白言身居广州，但很久没望过广州城了，也很久没去看过五层楼了。难忘的空白的二十三年。他一时心血来潮，趁着暮色拉了妻子上越秀山来了。他要站在五层楼上，望一望广州城。
广州临海矗立，建城于秦始皇年代，历尽辉煌显赫，是世界上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老的海港城市之一。千年国门，闻名天下。眼下这座城市，参差的楼房，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流，一片灰色，给人一种沉重的陈旧衰落感。陈旧是经岁月沉积下的滞后消沉，这太令人可怕了。
他默默地全神贯注地俯瞰着。
"你在给羊城祈祷？"妻子问。
"神已死了！"
"人还在啊！"她安慰道。
"对，我在等待着呢！"他竟然笑了笑。
她眨巴着一双迷离的小眼睛说："我知道你在等待着什么。"
"你说说。"
"你在等待那个任人打扮的女人什么时候生下孩子！"
"陈洁浓呀！你没见那个女人早已生下了孩子吗？"
"什么？"她还不明白。
"可惜是个残缺的孩子。"
"哦……"她明白他指的是那鸟笼经济产下的扭曲市场。
沉静了好一阵子。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孩子，还有眼前灰色的广州。"他惆怅地说。
"你该想办法医治这个残缺的孩子。"
"唉，我没这个能耐，也轮不到我呀！"
"那真的没处方了？"
"有，顺其自然。一切都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复苏，顺其自然康复，顺其自然调整，顺其自然运作，顺其自然发展。自然这一点太重要了。"他深思熟虑地说。
她想了想才说："那不就让它自生自灭？"
"我们的政府和专家得造就一个顺其自然的环境，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
"这也叫经济学吗？"她故意问。
他点了点头，"这叫生态经济学。"
"那是你说的！"
"是这样的，经济界同自然界一样，都要有个生态平衡，在平衡中发展，在发展中平衡，失去平衡就会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这就是要顺其自然的要害所在了。"
"你说的平衡就这么重要吗？"她又问。
"这可说是世界上难度最高的了。"
她突然放高嗓门说："依我看，天人合一是人类哲学的高峰！"她模仿着他的儒生语气，惟妙惟肖。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语了。
"我只是说给你听的。"
"你这不就把我拉到山上来了？"
他俩举目远望，开怀大笑。
"难得难得！"
在他俩面前出现了洛古魁梧的身影。他是跟踪而来的。难得见到他们夫妇俩这么有兴致。
"没想到你上山来。"白言拍拍他的肩说。
洛古一言不发，从提包里拎出一瓶长城葡萄酒，高高举起说："祝生日快乐！"
"啊呀，老同学，谢谢！我自己也给忘了。"他高兴，感动得流下热泪。他心里明白，洛古一直在关心他支持他，苦撑着他度过了孤苦难耐的日子。虽然他很少上小红楼来，但他从不避嫌。每当他感到绝望时，他总是坦然而至，给他安慰信任。"我相信你！"他轻轻地说的这句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怪我，我明明记住的，却又偏偏给忘记了，怎么会呢？我糊涂了……"陈洁浓不停地责备自己。往年他俩的生日是在孤独沉寂中度过的，煎上一个鸡蛋，滴上几点生抽，冲上一杯茶末，这已经是够奢侈的了。
"得意忘形嘛！因为你忙着庆祝改革开放这个生日。"洛古安慰她说。停一下，他朝着白言，高举起酒瓶道，"祝生日快乐！"
"谢谢、谢谢！"
三人各自樽饮了一口酒。白言这些年惹上心脏病，只能喝少少的一口红酒。
"为改革开放干杯！"白言由衷地又喝了一口。这是多年来最温暖的一口酒。他高兴，从心底里高兴，他看到了希望。
他们三人开心地坐在高高的红棉树下。红棉花早已开过了，留下了一树宽大的绿叶儿，迎风挺立。
"听说你扶正了。"白言早就听闻他要上任市委书记，真为他高兴。
"意外之事。"他淡然道。
"这是政策落实，是好事。"白言心里明白，上面政策放宽了，在洛古这个层面上也见到了。
"唉……"他长叹了一下，心情忽见沉重。白言的事没声没气，岭山大学是部里管的，他这个市委书记够不着，最多是提个意见，无能为力。
白言有自知之明，他心里多少仍然在担心着自己，耿耿于怀。不过他心中有数，因为至今白言的事已不重要了，也没人再过问了，得过且过。况且那抹屁股的麻烦事儿，谁也懒得去惹，就让它不了了之吧。只是妻子心有不甘，向有关部门询问过。他们热情接待，耐心解释，说白言的事未立案，也未作过处理，辩论嘛，有过火的失误，但群众运动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听腻了的官腔，再说也白说，她就退出来了。这些事白言都看淡了。不是吗？这些年工资没少发，也没扫地出门，还养着你，不是万幸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呀？
"我明白，你心里很苦，挂着我……好，不谈这些，说说你的事。"白言深情地望着他。
他说，要试试塘鱼敞开供应，这是全国第一个市场改革的试点。听听他的意见。好，他当然赞成。他说，你大胆去搞，这些我们都经历过。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俩在鱼档买过塘鱼，反正是钱多多买，钱少少买，买多卖多，买少卖少，鱼多价贱，鱼少价贵，就这么个折腾着来回着。我看只需稍稍放宽点养鱼政策，就可以上去了。万事起头难！
洛古听得出来，白言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试点上面，他对中国经济的了解太透彻了。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我最近去过香港，很像个样子！"洛古故意引过话题。解放前他们都到过那边。
他点点头说："香港这个西方的天东方的地的小岛，真是个奇迹，值得去好好研究。"他当然清楚，二十多年来他研究商品经济理论是拿香港作为参照的。五十年代香港经济不比广州好，当年广州机场路口的立交桥刚建成，香港便派人过来参观，那时候他们还未建立交桥呢！到了六十年代，香港猛然冒了起来，只不过十来年工夫，香港经济比广州增长十倍甚至几十倍。这里面要学人家的东西可就多了。亚洲四小龙堪称世界经济的奇迹，香港就是其中颇为活跃的一条。你看看，就这么十来年的时间，差距便拉得这么大了。
"我估算，香港同广州相差五十年，差距的确很大。"洛古无限感慨地说，"他们充分利用了地域特殊优势，是中国大陆的唯一转口港，接纳了大陆的大量外逃资金和外逃人员。当然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和经济体制充分的自由度和透明度，是它跃起的内在因素。"
白言在沉思。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买来了两杯凉茶，放在他们跟前。
他喝了一口说："洛古，你不妨再看看亚洲四小龙的共性，挺有意思的。"
他被批判了这么些年，对我们一些领导干部指鹿为马、大言不惭的本领之高作过探究。原因在于他们唯上唯书唯己，形成了只看国内自己的共性，只见外面世界的个性的单向思维，养成了对外面世界视野不宽广、阅历浅薄的毛病。即使高素质的人，如洛古也多少染上这种思维方法。他自己之所以能超脱些，应该说有幸于懂点英文，长年无所事事，终日浸泡在信息资料堆里，易于洞察全局。他以为眼前经济学的多向思维尤其重要。
他给洛古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大抵是六十年代，当我们疯癫地沉浸在红海洋的波浪里，世界经济生产出现了结构性的调整，大步地向亚太地区转移，这就是说先进的生产国经济中心边缘在扩展，在亚太区组成新的经济中心，扩大了新经济中心的边缘，可持续性梯级发展形成了空前巨大的经济浪潮。香港敏捷地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遇，一下子发展起来。亚洲四小龙就此而腾飞。这个迷人的经济调整之波还在继续着，弥漫着。只要我们及时打开大门，还来得及赶上这一班车，还有时间啊！洛古，你感觉到这脉搏的急促跳动吗？这才是我们改革开放要迎接的经济浪潮，张开你的双手去迎接吧！
白言显得少见的兴奋，瘦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他把杯里的凉茶一口喝光了。他焦虑地喃喃地说："看看外面世界，别再争吵了，机不可失呀！"他心痛得淌出了血。看来此时此地经济文化的多向思维实在是太重要了。
洛古认真地听着，感到他的话真实而又深刻，这是他在宣泄长久郁积在心里的苦恼，真是个难得的知音。
"你的故事还未讲完。"洛古有意提醒道。
"这一场世界经济生产结构调整的浪潮起因在哪儿呢？是一个小不点的半导体。半导体电子管的出现，标志着信息经济的形成。电脑缩小了世界空间，也扩大了空间，无限小也无限大，于是兴起了技术密集型生产组合群体，这就是高科技时代。原先的劳动密集型生产自然流向经济中心的边缘地区。可以预见，随着电脑的普遍平民化，高科技的垄断意味着全球经济的垄断，形成其自身发展运行的组合规律，顺其自然地替代旧有的轨迹。也许资本主义世界的生产周期性危机会因此而改变。因此，我们的起步虽然低下，但视野要远大，要盯着高科技这一焦点，要顺着世界高科技发展的格局轨迹，走出我们自己的路。我想世界经济格局将会重组，我们会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白言说得很平静，他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肺腑之言。停了好一会儿，他又无限感慨地说，"眼光放远，思想开放，步子踏实，再不可以走错路了！"
洛古听了他的话感到震撼。他说的这些事自己也多少思索过，却没有他说得那样肯定集中明确突出和自信，有点诸葛亮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的味道。比如对世界经济调整及机遇的抓紧，高科技垄断趋势的阐述和世界经济格局将会重组的预见，都是独具见解的超前之言。由此他禁不住忧虑东欧和老大哥这一摊子社会主义阵营，在世界经济格局重组的变革中的艰难去向。他想，所有这些白言都考虑过。白言呀，你这些年的孤苦没有白过。他由衷地尊敬这位真正的学者，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老同学而感到自豪。
此时此刻，洛古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这颗金子还是被墨黑的煤堆遮盖住了啊！
世界从来就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一个使人感到遗憾的世界。
生活有了深度
灯光下，白言脸色苍白，有点儿气促，斜靠在椅子上，凝望着书桌。看上去他的身子比以前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