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迟暮之年，他们依然满怀着壮志未酬的兴奋。
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终于听见了希望的钟声，看见了和谐的蓝色曙光。
一个女人疯了，两个男人走了，剩下的男人看护着疯了的女人，剩下的女人守望着两个走了的男人。一个有坟，一个没坟。
有坟的说，坟是我自己留的。无坟的说，我有自己的坟。
疯了的说，人死了还要坟干啥？
一男一女相视微笑，好像在说，还是疯了的灵透。
坟在人心里。
神奇的一夜城
南海显得更蓝了，透明的蓝。
一座瑰丽的城市傲然屹立在南海岸边。
香港在海对岸惊呼："神奇的一夜城。"
一夜之间，南门步入了世界城市之林，今古奇观。
你看巍峨的六十层高的世界贸易大厦，以三天一层的速度耸入云天，南门速度。
商厦工厂成千上万地铺泻开去，极目难尽。
世界经济生产结构调整的浪潮，在南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热气腾腾。
随着香港数以万计的工厂大面积北迁，世界好些高科技、技术密集型的大企业陆续进来，出现了技术引进的新的格局，十分喜人。
李业深市长目光敏锐，他一开始就盯紧这一高科技产业，竭尽全力地催生促进，使南门很快就适应信息经济发展的新潮流。
看来南门经济特区这个试验场可以说是初见成效。南海微微地露出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不过，南门上空最耀眼最感人的光环是十九条马路通行的动脉流。路通使整个城市的格局出来了，土地升值了，功能组团呈现了，引进开放全盘盘活了。说起动脉流，言必洛古。
纲举目张说了这么多年，举了就是张不开来。这一回真的是立竿见影，一下子全张开来了。
当人们走在四通八达宽阔整洁的马路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洛古市长和工程兵的故事。当年洛古兼任市长，外商现在还习惯称呼他是市长。在他们眼里，市长比书记大。为了开发这十九条大马路，洛古请来了两万名工程兵，日食工地夜宿山冈，顶烈日冒酷暑，抡起铁镐钉锄，硬是把大马路开了出来。一夜之间，他们用铁笔把整个城市描绘出来了。这奇妙的十九条动脉就这样静静地在南门巨大的躯体上流动了，生命在流动血液在流动活力在流动希望在流动……呈现出一条南门城的动脉流。
他们是顶住压力，贷了六亿元贷款，节衣缩食地走过来的啊！
从此洛古市长名声在外了。外商到来南门，都以见到洛古市长为荣了。
没想到这点称谓给李市长带来了刺激，他总是感到心神不安，仿佛活在这个阴影底下。有时，他还会暗自感叹，要是早点来南门就好了。然而，当年的境况成败未卜世事难料。不过，还有一点令李市长心里好不痛快，那个来料加工的"三来一补"模式竟成了南门白手起家的标志。唉，一堆垃圾工业的来料加工组群，社会的累赘变成了兴家的法宝！真是贻笑大方。因此他满怀希望地要以高科技的创业优势，来淘汰抛弃这个垃圾累赘，以此消除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非此不可。
开拓高新技术工业需要科技人才和资金，这恰恰是南门的缺门，只能依靠内地的支援了。李市长是老北京，他迎来了电子工业部、机械工业部、中国科学院及首都高等院校的支持，组成了高科技工业的团组。可喜的是外商也对这个组合比较满意，进展顺利。这就形成了一种"外引内联"的新模式，重要的是这一模式是由李业深市长亲自主持的。从发展趋势看，这当然是今后的主流组合了。这一点令李市长感到无比慰藉。
认准了就放开手去干。李市长下令何元展，拟一个停止引进"三来一补"的通知，还指定特区内的来料加工厂陆续迁出区外，待市长办公会议时通过。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决定，魄力惊人。
无独有偶。周大成在横吉镇召开"三来一补"的现场经验交流会，且已发出了通知。不管有意无意，这明摆着是对着干了。李市长当然勃然大怒了。
横吉镇政府办公楼，山坡上的一座双层楼房，简陋陈旧。周大成就这个乞儿命，发了大财仍住狗窝。他说办公嘛，有个坐的地方就可以了。光是这一点，李市长就看不过眼，小农意识。
李市长带着秘书长何元展来到横吉镇。
周大成早知道他瞧不上来料加工的垃圾，但不以为然。这世道不就是讲效益吗？
"你就这样看重这个"三来一补"！"李市长望着周大成说。
"这个东西有磁吸作用，效益好极了。"
"你说说看。"
周大成一字一句地说个清楚："横吉镇贷款四千万元，建了四十万平方米的厂房，月租每平方米十元，年收入厂房使用费四千八百万元，还有工厂管理赞上千万元。全镇人口两千人，人均分得两万元。这"三来一补"是横吉镇的命根子呀！"
"是这个数吗？"李市长侧过身来，问何元展。
"是二十万平方米厂房吧！"
"何秘书长，那是去年的数，我看你这一点失职了。"周大成不客气地说。他不屑于姓何的朝秦暮楚趋炎附势。
李市长想了想问道："有近十万外来工？"
周大成点了点头。
"这十万人的吃喝住行的社会负担重吗？"他有意点出这个社会累赘的脓包。
"有利有弊有得有失，利大于弊得大于失，更不要说解决了十万人的就业问题了。"周大成接着说了几件事。
他们请来了北京和省城专家做了个城镇建设规划，地下的下水排污管道都完工了；宽四十米的中轴大路绵延七公里的路灯今晚剪彩大放光明；八层高的横吉大厦已告落成，外商可以舒舒服服地在这儿过夜了；人民广场今晚大放烟花，庆祝大马路大厦双喜临门。还有值得人们高兴的是横吉最漂亮的建筑物是镇村里的学校。
末了，周大成慎重地说："李市长，所有这些建设我们是用了"三来一补"得来的钱。这是有账可查的。"说完，他望了何元展一眼。
"不错嘛！"李市长苦笑了笑问，"你有没有考虑，比如说办些自营合资工厂企业？"
他摇摇头。
"为什么呢？"
"都亏了本。镇上办了两个合资厂全都亏本了。"
"原因呢？"
"我们没人才，不懂得管理。我们正在物色人才，一旦找着人才有合适项目就上。"他瞧了何元展一眼，他在市里是管合资企业这一块的。自然大都是盈利少，甚至亏本的。老实说开发高科技产业很不容易。
"我看"三来一补"总得要升级的！"何元展说。他曾经是"三来一补"的积极先行者，颇得人心，现在却又见得背道了。
"你说得对，一定要升级的。我们正在跟美国协和光学厂谈个项目，生产激光头，合资经营。"
"区上不是有个磁头厂吗？"李市长知道磁头厂产品已畅销世界。
"这是迟早要淘汰的产品，况且一套磁头母机要上百万美元，划不来。我看磁头这玩意儿才是夕阳工业呢？"
"那你应该召开个升级转型现场会，这不更好吗？"
周大成笑着说："李市长，有得钱赚就先赚的好。"
"你开这个"三来一补"的会，请示过吗？"
"请示了林方朋书记。"周大成说。林方朋是市委副书记，分管特区外的南安区。
李市长正要何元展给个电话林方朋，岂料电话未发出，他人却来到了。他听说李业深下来横吉，便料想到个中的缘由了。
林方朋说，是洛古书记示意开这个会的。周大成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个文件来。这是一份横吉镇"三来一补"的情况报告，上面写着洛古的批示：
"三来一补"是个创造，横吉镇的经验值得推广。
"这就好，你们开会好了。"李市长说。
"现场会缩小范围，科以上干部参加。"林方朋为了缓和气氛，补充了一句。
临行时，李市长笑着对周大成说："你对"三来一补"情有独钟。"
周大成高兴地点点头说："李市长，我以为横吉镇农村城市化是从"三来一补"起步的，一步一步向高处走。"
这是一槌低沉的回响。
回来之后，这一槌低沉的回响在李市长耳朵里一直萦绕着，耿耿于怀。呸，鼠目寸光，小人得志。
后来洛古想让周大成上市里管工业，李市长坚决反对，一个洗脚上田的农民能管理好现代科技工业吗？！这是后话。
洛古从北京开会回来，南门市政府已发下了关于停止引进"三来一补"项目的通知，文内还规定了特区内的来料加工厂按期迁出特区，云云。一石激起千层浪，上下内外一片哗然。好些工厂已着手搬迁，反正特区外及邻近县镇的条件都见好了，且优惠方便。连一些电视机厂、电器厂、手表厂、微电机厂等大企业也相继要迁走，南门市顿显萧条。
这样的决定太草率了。洛古本想取消这个决定，可李市长声言是经市长办公会议通过的，且市人大王主任也在场。意思是很明白的，你别干预行政！嘿，市政府同市人大联手，事情就复杂了。
市委常委、副市长罗世宁劝洛古焦急不得，先做做思想工作为宜。他早已看出这不是味道，那次市长办公会临结束时，才由何元展读了这个决定，未经充分讨论，他连个反对意见也未说完就通过了。他当然保留意见了。其实这只要因势利导循序转型便可以了，何必硬性取消迁出呢？在费解的后面，也许有其深层的原因。
李业深市长总算领略了洛古的果断行事。市委常委通过取消这个停止"三来一补"的决定，责成李业深负责执行。李业深也毫不示弱，说是要跟人大常委沟通一下，并向上请示，延误些时日。
事情眼见白热化了。会后，洛古干预行政的流言不胫而走。
周大成依然抱着他的宗旨：效益是金钱，效率是生命。他派人上门邀请要搬迁的大工厂企业来横吉落户，条件优惠，还帮助邻近的镇村引入安排。他就有这个顶牛的勇敢，反正政策是允许的，特区内外实行两个政策嘛！这一闹非同凡响。有样学样，连隔邻的东莞惠州县市也主动出击，迎接贵宾来客。事成之后，还再三感谢南门送来金凤凰。事态尚不止于此，令李市长心急如焚的还是香港传媒的报道，头版头条消息《南门特区惊现裂变》。
一夜之间，南门出现了一出一进的繁忙奇景。
何元展奉命给周大成通个气，劝他别一边牛颈顶着干。
周大成笑着说，这经营买卖的事已不是镇政府说了算，得由村镇的股份公司定夺。眼下横吉镇已实行了农村股份制了。村里集合起"三来一补"及土地使用权出让等收入，组成股份公司，村民按分配入股，年终分红，村民在公司里既是职工又是股东，已俨然成为股份公司化的农村了。
何元展明知是对方的托词，但又是事实，难讲！他早知道横吉实行农村股份制，但没料到进展如此神速，始料不及。
周大成像看透了他的心事，又说："只要透明度高有效益，农村就拥护欢迎。你们把金凤凰赶了出来，飞到了身旁，只有傻瓜才不伸出手去接啊！"
一向精明过人的何元展竟无言以对。他周大成就有这个用数字事实服人的优点。世界是讲求效益的世界。
末了，周大成悄声地说了一句，老何也给你透个消息，贝湖区发不出工资了，你回去最好准备点儿现钞。
你怎么会知道？
我家塘莲村不是在贝湖区吗？只有你才被蒙着。
何元展心里一震，这可能吗？贝湖是南门市最老最富裕最发达的区呀！惊心动魄。
回来之后，何元展果真收到了贝湖区的报告，申请借支工资款，原因是因为少了"三来一补"这块收入，一时周转不过来。我的天！
打肿脸充胖子的苦头我们吃得还少吗？蠢事年年有，但回回都不同！
"真有这么困难吗？"李市长问。
何元展点了点头。他给李市长说过，白手起家底子薄，就这么一点儿本钱，开销大呢！他李业深没在基层呆过，不晓得当家的难处。若然下面四个区都告紧，市里也没预留这笔开销，那就真的像香港报刊说的面临裂变了。他是反对取消"三来一补"的，顺其自然在此基础上升级就好了。可是李市长要这样做，他也不敢多说。唉，一个市长连市里的财政收入也不时刻关注，预算外的财政存留也不清楚，不碰壁才怪哩！一个新兴城市基建项目多，投入大产出少周期长，这是必然存在的命穴。
本来李业深就此收手也是顺理成章，执行市常委的决定是了。但他却偏偏认为是下面基层的落后农民意识在作祟，一意孤行。他就不相信下面穷成这个样子。顿然他反而感觉到这投入大产出少正是南门经济发展的一个死穴，这一回给暴露无遗了。一时信心陡增。
千密一疏。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消息《"三来一补"是引进的行之有效的好经验》。李市长一时目瞪口呆，当头棒喝。谁捅上去的？如此神通广大密不透风。他非弄个明白不可。
几经了解，记者的消息是由《内参》来的。查到《内参》就止步了，说是要保密。后来还是李活要来了份《内参》上的一篇小文章，题目是《一出一进》，把特区内外迁出接进的繁忙情景描写得活灵活现生动之极，还一窝儿端出了贝湖区发不出工资的穷尴尬相。至于此文的作者是谁呢？大抵是白林林吧！这些情报都是李活从他的在北京的铁哥王军嘴里探出来的。李活是李市长的儿子，武警军官。当年军队允许经商，他趁机停薪留职下海去了，办了个南门黄河实业公司，当然是靠着王军的树阴了，经营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
李活同王军是大学同学。王军是个人才，在校成绩优讲朋友也有点霸道，加上父亲显赫厚实的根子，天生是个领袖人物。李活看清楚了这一点，投其所好，成了王军手上的铁杆。李活在校时早早就看上了美丽的白林林，他明白在姑娘眼里自己没有位置，因为他成绩平平，人也长得并不出众。但他依然热情浪漫韧劲十足，相信情之所至石头也为之落泪。后来发觉王军也迷上了白姑娘，他就戛然停步知难而退了。之后柳暗花明，他察觉出白姑娘并没有把王军放在心上，惊喜之余，从此更是耐心守候了。人的初恋沦落到如此情况，悲然凄然乎。
李业深不甘心如此落败，他得找白林林证实一下，了解个中的来龙去脉。
神州的事不宜于天真幻想，你想到吗？开放繁忙的经济特区还有闲心窝里斗，而且烟尘不息争斗不止！
迎接迷乱
李业深给自林林看《内参》上的文章。
她瞥了一眼，眨巴着小眼睛说："是我写的，怎样啦！李市长。"
姑娘坦率得惊人，老练的市长也为之愕然不止。
"洛古书记知道吗？"他问。
"他不是后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姑娘说话直刺刺的，一点也不客气。
"王军看过稿子，我交给他的。"
"那是他的意思了？"他急着问。
她摇摇头说："哪会呢！他这个人从不理会这等事。"停了停，她睨视他一眼说，"兴许是他爸爸的意思吧！"
"喔。"李业深一下子惊住了。最近落实政策，老首长辞去了原职，另有高就。他老人家怎么也关心起这来料加工的垃圾堆呢！
"想想，要不人民日报会如此重视吗？谁有这个能量。"姑娘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她早已摸透了这官们的心态。在省里要见省委书记，只要她在电话里说一句中央《内参》的白林林，秘书就乖乖地立即转达，要不就好难了。
李业深真的哑口无言了。这姑娘有时气势汹汹的，真是令人摸不准，神通广大通行无阻，连放荡不羁的李活也闪避她几分。
李活闪让白林林是有原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