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古清楚，最使人难堪的充满着悬念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历史只不过是悲欢离合的演绎罢了。他觉得自己是无愧于朋友无愧于自己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相信她的选择尊重她的选择，直至今天，他依然尊重她的选择。感情爱情感恩？他会坦然地尊重爱的天平的判断，尽管这尊重是他自己应得的痛苦。
他想，海谷我对不起你，但也对得起你。
人生不外是对得起和对不起这两句话。当这两句话由衷地融合在一起时，这就是历史的悲哀。
天快亮了，黑夜已过去了。然而，他依然无法入睡。
小红楼显得冷落衰微了，因为少了一个美丽的周静。这种冷落令海谷感到了心灵的震撼，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失落。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无力。
他站在窗前，望着寂静的街道，昏黄的路灯，世界变得如此昏黄。悠然间，他看见了《蓝色小夜曲》，蓝色的光，世界又呈现出一片蓝色的温柔。然而，这个蓝色的主人却在医院里，世界就一点也不温柔了。
夜空下，越秀山五层楼亮着一点灯光，昏黄昏黄的，现得有点儿衰弱。夜已深了。
他感到内疚，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已经过了三十个春冬了，一万零九百五十天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看望她呢？为什么啊？尽管是为她好过才不回来的，但这个理由显然是软弱无力极了。他觉得自己太狠心了，也太怯懦了。生活常常是这样，在最关键最危难的时候，犹豫会使你丧失一切，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谁也不责怪，只责怪自己。历史是他自己选择的，时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因为他面对的是两种历史，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遗憾的是他没有紧拉着她的手。不过他又问心无愧，他已把自己所有的爱都付给了她，三十年如一日，始终如一。在巴黎他从没爱过别的女性，也从不沾染过别的女人。他爱的心灵是纯洁的道德的。在深深自责的哀痛中，他由衷地感谢洛古。是洛古在他不在的艰难时刻里呵护着她，替代自己去呵护她啊！
在医院里见到了她，他已拿定主意，今后一辈子在她身旁伺候。他是怀着原罪感去伺候的啊！
天呀，回忆的绿叶变黄了，生命的绿叶也衰败了，只有爱的绿叶依然翠绿如故。
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怯儒，恨自己的儿戏人生，恨自己的犹疑一世……
他合上眼，又看见了《蓝色小夜曲》，是蓝色的，蓝色的。过去是蓝色，现在是蓝色，将来也是蓝色，这多么好，多么好啊！
他竟然又做起了蓝色的梦！
最后一博
西下街两旁的法国梧桐树林阴密密，依稀弥散出侨眷的西洋味儿，这是海谷没想到的。
他们三个老同学，三个男人，在各自历尽沧桑之后，又回到了小红楼。岁月如烟，不堪回首。也许只有海谷过得自由舒服些，然而，寄人篱下的屈辱绝不易于受用的。无可奈何！
当初，他们都抱着美好的理想，怀着天真的愿望，投入这热血澎湃的时代洪流。几经奋力拼搏，不尽如人意的明知故犯不停重复的谎言不断的失败，使人心都淡了。世界竟然这样荒唐。然而，他们并没有后悔，因为路是自己走的，那就勇敢地走下去吧！他们相信会走出自己的路来的。
问题很现实，洛古要去南门经济特区上任，是任一把手。这是中国第一个最大的经济试验区啊！机会难得，时不我待。用白言的话说，这是中国的希望。谁去敲响这希望的钟声？在一旁的海谷沉吟了好久才问了一句，这口钟敲得响吗？要是敲不响呢？这句话问得好深沉。
海谷自见了周静之后，感触殊深。他一下子变得成熟通透了许多，人也显得长进了。他想过，区区一点点塘鱼免票供应的试验已落得了个人仰马翻，更何况是个引进资本主义的经济试验！请你要记住，试点成功了，可妻子却被逼疯了。他认为不值得去，也不该去。这个试验不成功，说你是搞资本主义；成功了，也说你是搞资本主义，仅此而已。说白了，那是个流放的地方，你是被流放到那里去的！？要是美差肥缺，能轮到你洛古吗？
"不能去，这个地方万万不能去！"海谷斩钉截铁地说。
白言微微一笑说："我等了三十年才等到这一天啊！"他笑得很甜，又给人感觉到很苦，这是他掩藏了几十年的微笑。
"我已经是别无退路了。"洛古理解白言的心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海谷理解他们的感受，但这又何苦呢！无论如何他得把话说完："没有给你钱，却要你在一个两万人口的县城小镇上，建立一个辉煌的经济特区，这是要你去当开荒牛！牛的下场意味着什么呢？"
老实说，"文革"上演的一幕幕老牛的悲惨下场，给他极大的心灵震撼，实在太可怕了。可以预见他俩都是这样的老牛的料，命运险恶。因为他俩不是玩政治的料，而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经历了这漫漫的三十年，他冷眼旁观，其实是心心相印，他终于发现了共产党有真假之分。常常是假党员欺负真党员，因为前者会做政治，后者只想着管经济，因此神被鬼蒙骗了，神鬼合流，天下大乱，苦不堪言。想想吧，历史上几许人物的光芒四射，随着岁月的流淌，都被人们淡忘了，唯独包青天的亮光在人间底层长盛不衰，成为人们的希望所在。然而这希望毕竟太微弱了，仍然是老实人真党员吃亏。他个人图些什么呢？要不是为了周静，他趁早返巴黎去了。他就是为老同学担心呢！
"洛古，你得慎之又慎啊！都已到这把年纪了。"他说得动了感情。
"这该是我最后一博了。"洛古说。
海谷听了心灵为之一震。壮志未酬这是信仰的力量，他既然决定了就去拼搏吧！他从心底里钦佩洛古勇往直前的秉性。他也清楚，自己就不具有这个勇气。
坐在旁边一直未开口的陈洁浓，眨了眨那双迷离的小眼睛，对海谷说："别替我们担心了，其实你比我们都清楚呢！"
白言接着妻子的话说："你说说，好吗？你刚刚从外面回来，有参照对比。"
洛古说："我在等着听呢！"
海谷想了想说，我是学画的，玩弄颜色游戏。世界本来就是个彩色的世界，有自身的色彩。其实外面资本主义世界并不是一团漆黑，也不是那么可怕。我们却不明不白地把自己原先的色彩刮去了，涂上一层灰蓝，昏天黑地。我到过世界各地写生，还专门去了划有世界分界线的地方。使我感到惊讶的是，颜色惊人的相似性类聚性群分性对比性。我站在柏林墙前，发现西边颜色比东面靓丽。我去过"三八线"，看到南面颜色比北边多彩。我回到南门边界河畔，看见对岸香港的颜色比这边鲜艳。至于东欧那边一大块，只是灰蒙蒙沉重……这是为什么？也许那边少了点强抹滥涂的硬伤吧！人的本性是彩色的，人们喜欢彩色的大地，讨厌大片灰蓝的天空。因此彩电彩照彩色物体淘汰了旧的黑白，成了时尚的潮流。是时候了，再也拖延不下去了，只要我们愿意恢复原来的色彩，再添上点外面合眼的色彩，完全可以画出一幅赏心悦目色彩斑斓的图画来的。上帝是宽容的，只要我们愿意，总会如愿以偿的。我以为彩色是永恒的生命原色。神死了鬼殁了，但生命的彩色长在。
"说得好，很好！"白言赞赏说。
"你大可以开一门新课，彩色经济学。"洛古听出了个中味道。
"我只不过是多走了几个地方写生而已！"他说的是实话，根本没有去想过什么彩色经济之类的玩意儿。但是有一点他相信，如果真的愿意，这个经济试验是有希望的。
白言兴奋地说："正因为如此，你的写生彩色带着开放性多样性强烈的海洋性，这正是我们所欠缺所渴望的啊！"他感觉到一种少见的思维震动，孤陋寡问的惊异。
然而海谷对洛古说："你还是不可以去那个地方。"
"真是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