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闷热已经停留了几天，阿尔文也已经几天没有见到父亲了。
皇帝还能气若游丝地躺几天，他就要再等父亲几天。
许多人家的家眷先后住到了他家，母亲和家里的佣人忙得不可开交。走到哪里都觉得满眼是人，从早到晚耳朵里面不是孩子哭就是大人唠叨。10岁的他本来爱热闹，现在也觉得不堪其扰。他的几个小玩伴也搬来了，但是每个人都被自己家的大人耳提面命不许玩闹，不许跑跳、不许唱歌，不许大声说笑，装也要装得忧心忡忡——实在绷不住就干脆到神像面前去为皇帝的康复埋头祷告。
不知道哪两家带来的女佣人又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起来，本来就热得烦躁的阿尔文趁乱悄悄溜到了后院。
庭院里也没有一丝风，几个脸色阴沉的大孩子早已坐在了那里，看到他出来，也没有人动地方。阿尔文环视一周，没有做声，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也许是天热得人都懒了吧，他也没有力气去计较。他从地上捡了一朵花，看到里面已经爬了蚂蚁又丢下了。天阴着，树下更显得幽暗。他抬头望了望动也不动的枝叶，抱怨了一声：“连鸟都不叫！”
“这就等烦了？”对面的格列博揪了片叶子，一边扇着风，一边笑着问他。
母亲叮嘱过自己这几天一定不能笑，格列博竟然在笑。阿尔文戒备地看着他，决定父亲一回来就连同刚才的事一起告诉父亲。虽然年幼，阿尔文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与格列博的父亲不睦。
“是，我笑了。见了宰相家最受宠的小少爷，我一向不都是笑着的吗？”被格列博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阿尔文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要赶紧告状去啊？”格列博伸手把阿尔文拉到面前，嘴咧得更宽了。“皇帝不是还好好的么？为什么不能笑啊？难道你家已经知道这次皇帝一定挺不过去吗？这罪过可比笑严重多了。”
角落里有人干咳了一声，格列博并不在意，把阿尔文放在自己膝盖上抱着，转头望着干咳声传来的方向，用挑衅的语气说：“兴许宰相大人真的知道呢！向来皇上想什么他不是都知道么？阿尔文小少爷，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有人说要是没有我某位嫂嫂，皇上的身体还不至于坏到这样！嗯，也就是你的某位姐姐。”
阿尔文当然没听过这样的谣言，赶紧挣扎着从他腿上跳下来，骂他胡说八道。本来坐着瞧热闹的人也尴尬起来，有两个直接起身进屋回避了。
刚才干咳的人站起来，走上前按着格列博的肩膀，说：“格列博，你是中暑了么？越发讲起掉脑袋的胡话来了！赶紧闭嘴。”
格列博回头瞪了他一眼，发现是自己的兄长提莫。
“看在我还能揍得了你的份上，闭嘴吧。”海军统领的三儿子冷冷地看着还矮自己一大截的弟弟。
大门“吱悠”一声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发色极浅，几近白色的脑袋。随后闪进来一个高个少年，一进门就高举起双手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来的是哪头狼啊？”格列博站起来问。
来人指了指汗津津的额头上的一块疤，说：“你去告诉里面一声吧，我赶时间！”
“怎样？”其他人纷纷站起来。
“皇帝过世了，该做什么夫人们都知道吧。我还得赶到别处去！”
提莫上前问道：“为什么来的是你呢，利朗？”
“正式传话的人还在路上，一会就到了吧。家父吩咐我先来提醒一声。话说你们克里提克岛的人全聚在这里干什么，不是在计划什么吧？！”已经踏出去一只脚的利朗又折回来。
“我们当然是在为皇帝陛下祈福，倒是你们苏斯兰人什么打算？大醉三天么？”
利郎摆摆手迈出门去，“不闹了，我走了！”
“喂，利朗！”格列博突然喊道。
“又干嘛？！”银发的脑袋又伸进来。
“再见！”格列博突然换上了及其认真的语气。
“呸！走了！”利朗摔门而去。
被扔在一边的阿尔文仍在咀嚼着“皇帝过世了”这五个字。利朗说得未免也太稀松平常了。虽然谁都知道皇帝年事已高，最近这些年一直病得厉害，可这毕竟是皇帝陛下的死啊，总该有什么不一样的。阿尔文觉得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总该感到悲伤，但他又实在对皇帝没有多少印象，现在的脑海里也空空如也。
虽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眼泪却兀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院子里的其他人也还愣神站着，格列博许久才冷笑了一声，望着天说：“我还以为会在这时候憋场雨出来！”说完这句话他就发现了旁边的阿尔文，惊讶地嚷道：“小少爷你这在是哭吗？！对皇帝最忠心的竟然是你么？！笑话，你才见过他几面？！还是你父亲早教过你？”
阿尔文赶紧转过脸去，想憋住泪水。
格列博蹲下来，把他的脸扳过来，说：“也难怪你要哭！老皇帝死了却没有新皇帝，谁知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我父亲恐怕不会再是海军统领了，当然，你父亲也不再是宰相大人了！”
阿尔文甩开他，拔腿向屋里跑去。利朗径直来在他家后院当然是想给他家报信，他得抢在这些人之前告诉母亲去。母亲的反应也让他吓了一跳——她愣了一愣，却没有哭，反而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说：“乖孩子，哭得好啊！”
母亲马上丢下他出去安排事务了，一阵忙乱之后，聚在他家恭候这一时刻的这些克里提克籍官员的家眷们都集合到了正厅，脸上挂上了仿佛还不知道这一消息的担忧神情。母亲脸上的神色尤其复杂，既准备好了开哭，又准备好了笑容可掬地询问来使“皇帝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吧？”只有刚从睡梦中两巴掌拍醒的孩童现在就嚎啕大哭起来了。
阿尔文站在人群中，继续自己抹着眼泪。虽然母亲提醒他省一省，葬礼还早着呢，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眼泪，他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
从雕花的木门里进来的不是身穿金丝袍子的宫廷信使，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袍僧侣。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正厅中心，金甲辉煌的卫兵跟在他背后鱼贯而入。这个僧侣在母亲眼前展开一捆卷轴：纸上不是任何家族的徽记，而是一团没见过的乱线。看到这个，阿尔文突然抓着母亲的裙子抽泣起来——看到这个，他觉得无比难过，甚至觉得浑身发冷。
“这是长老和法师占卜的结果：天不垂怜，新皇将从混乱与血泪中诞生。”
准备了半天的母亲在这种情形前也呆住了，答不上话。
“那我们怎么办？”有人替母亲问出了这一句。
“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黑袍僧侣卷起纸张，转身向门口走去。“葬礼结束后就启程。”
卫兵队长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人们，口气坚决地说：“各位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