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2月,人民解放战争已进入全面大反攻阶段,中共中央正酝酿在东北打一场关门打狗的辽沈战役。在这之前几个月何云就接受了上级保留其团职待遇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参加建设的光荣使命,他即将由吕梁奔赴东北,投入到新中国电影厂的建设工作中去了。
离开前的这段时间里,何云在忙碌交接工作收拾行囊之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去山上,每次都待上好一阵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要脱去身上的军装,离开战斗过的部队了。没有人知道,此时他心头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这天傍晚,他一人从几里地外的烈士墓地走回来,又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手中紧握着一顶红星八角帽,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摆在床上那套自己一直没舍得穿的新式军装发呆。时间就这样在沉寂中流失过去,直到时任西北野战军晋绥纵队司令员的方克强匆匆赶来为他送行,在警卫员赵虎的大声呼唤和急促的敲门声中,何云才红着眼圈儿缓慢起身为他俩打开房门。
眼窝深陷、眉头微皱、双手背握的方克强俯身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何云手上握的那顶旧的红军八角帽。他没有说话,在屋里自顾自地踱起步子,缓缓地环视着屋子中的简陋陈设、已经打了包的行李和床上那套新军装。最后方克强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地上那堆纸烟屁上,此刻无需任何语言他已明了何云此时的心境了。
“哈,这顶八角帽,是三六年春上咱红军打你家乡过时,阁老子送给你的那顶吧?瓜娃子的,没想到都过去十多年喽,你这娃儿不但没丢,还一直收得好好的呢,也真是难为你啦。”
方克强用力拍了拍何云的肩膀,从他手上接过那顶红军八角帽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感慨万千地接着说,“让你小子转业去东北,心有不甘是吧?这俗话说得好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仗总是要打完的,你、我,包括咱部队上所有的人都有离开的那一天。只不过有早有晚,有人活着离开,也有人却是另一种离开。你不甘心,难道他们就甘心吗?看不到新中国的建立,不能参加新中国的建设。比起他们,你我算得上是幸运的人喽,到现在还活着,不像那些倒下去的兄弟们、战友们。在胜利之前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则成,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更是为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活着,我们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一定要完成他们未尽的事业,绝不能辜负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让你下山转业,掐指算算你今年才满二十四,是早了一点儿,你心里不好受自己心里苦,那是自然。现在,我不是司令员,只是你大哥,就站在这儿。你别闷着,有话就说,有气就撒。不然,以后就没机会啦,怕大哥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话没落音,方克强居然有些哽咽,忽然仰着头背过身去了。
“好,我不憋着,我说。方大哥,你是看着咱长大的,有谁能像你这样了解咱明白咱。我十三岁参军,八年打鬼子,两年打老蒋,加在一起在部队过了整整十年。每天只要睁开眼,就是和弟兄们在一起出生入死、摸爬滚打,一起行军、打仗、学习、工作。白天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晚上挤在一起打地铺、睡土炕。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军旅生活,在咱心里早已把部队当成是自己的家啦,也从没想要离开过。可现在咱是真的要走了。咱受党多年教育,道理咱全明白,如今咱是党的干部,任务即是革命工作需要,必须无条件服从组织。但从感情上自己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咱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有心,有心就有情,转业去万把千里外冰天雪地的东北工作,环境艰苦咱不怕,可要离开大哥你和同志们,离开战斗了十年的部队,离开这片生我养我、浸染过烈士们鲜血的土地和亲如一家的乡亲,咱这心里头还是比刀割还难受。这几天我白天忙活这、忙活那还好过一点儿,可到了晚上一个人心思这心思那,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翻来覆去成宿都睡不好觉。”
“是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也一样舍不得你呀。说实话,你小子打小儿就跟着我,可以说是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长大成人的,现在让你转业去东北,就如同孩子要离家一样,我是揪心的难过。但就这件事儿上,如果你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去认识,那意义就不一样了。不知你想过没有,从目前的战局和敌我兵力的对比来分析,无论在东北、华北、还是西北的哪个战区,我军只要再取胜一两个大的战役,就全国形势而言,敌我双方力量就会发生根本上的变化。照此推算,解放战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将结束了。到那个时候,新中国建立,百废待兴,中央需要大批干部去担负新的建设任务、开辟新的天地。可要搞建设就必须培养各方面的建设型人才,特别是专业人才,党中央毛主席正是出于这样的战略构想,才在战争进行中就着手进行规划、部署,提前开始新中国建设人才的培养与可能的物质准备啦。你小子正好赶上了这样的机会,因为你有这方面的条件,比如:团职干部、年轻有文化、又具备专业特长,能有幸去参加这方面的工作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嘛。呵呵,别看咱是纵队司令员,我在这些方面就不如你了,像咱这岁数,咱这经历,也只能是带兵打仗的料,可等仗打完了咱再想去干别的,那就是临时抱佛脚它也来不及了呀。你说对吗?”
“方大司令员,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尽说便宜话。好啦,咱思想通了还不成吗。不说这啦,唉,方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呢,咱这就去伙房给你弄吃的,快着嘞,下面条,再炒俩菜,咋样?”
“等等,小赵,把咱的东西拿出来吧。”
方克强接过警卫员递上的包袱,一边打开一边数落着:看我给你小子带的啥。酒、辣子,这皮坎肩是防寒的,红药水儿、阿司匹林、奎宁丸这是治病的,还有这支勃朗宁、一盒子弹、一把匕首是给你防身的,外边儿还有一匹好马,咋样,都全了吧?”
“好家伙,你比老妈妈还周全呐!要是咱嫂子出远门儿,你是不是也这样细心照顾着啊。”警卫员赵虎一听就急了,一边摇头叽咕眼儿一边狠劲儿地拉了拉何云的袖子不让他往下说。方克强背对着他正弯着腰盘点着包裹里的东西,听到他一句玩笑话,身子猛地挣了一下才勉强没有倒下去。何云的心猛跳了几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连拉带拽地将赵虎撂出了屋门,一口气拉他出了院门儿才松开手,刚回身就劈头盖脸地问:“小赵!你给我老实说,怎么回事儿?”
赵虎咽了口吐沫,沉吟了一下才呜咽着开了口:“是司令员不让咱告诉你的。他说你要走了,不想让你再难受。事情……是这样的,李……李明茹同志三天前带队检查下属区县土改工作,在她回来的路上中了地主还乡团的冷枪,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在两天前牺牲了。司令员是在她牺牲前赶到野战医院的,料理完李大姐的丧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你这里……”
像遭了雷击一般,何云腿发软一个踉跄伏在门前的一棵槐树上,眼泪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脑子一懵,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李大姐那么好的人,和方大哥结婚不到三年,在一起的时间无几,儿子方非还未满周岁就走了?老天真是不公、太不公平了!他的爱妻牺牲了,自己这个小兄弟又要离他而去,他心里的痛远比自己要深重得多,可自己不但没为他分忧让他宽心,还在这种时候闹情绪、发牢骚,给他添堵,真是欠揍啊!”
想到这儿,何云眼泪如泉涌般地流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悲痛,抬起袖子猛地抹了一把眼泪,向赵虎吩咐道,“先进屋照顾他,我去一下伙房,就回来。”
一袋烟的工夫,他和炊事班长已经摆好了饭菜,还弄来一坛子汾酒。一切安置停当,炊事班长拉着赵虎回伙房去了。何云迅速拿过两个土瓷碗摆在桌上,转身抓起酒坛子,用手发狠地拔开堵头,咕噔噔地将酒倒满。举起一碗酒递到方克强手中,然后举起酒碗开了口:“这屋里就只有咱两兄弟,你先前说过,现在你不是司令员,是我大哥,心里不痛快,让我别闷着,有话就说,有气就撒。好,现在,你要拿我当兄弟,你也不要憋着、扛着。你心里的疼、心里的苦在咱走之前就一股脑都倒出来。以后咱远走了,你想找机会跟咱一吐为快都难了。我是搞摄影的,平时又爱画个画,所以很少沾酒,但是今天咱是舍命陪君子,来个一醉解千愁。来,咱们这第一碗酒先敬嫂子和牺牲的兄弟们!”
这时,方克强长呼出一口气,眼睛里噙着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沿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顺着络腮胡子一滴滴落进了酒碗,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深深地点了点头,站起身与何云一同将酒碗举过头顶,又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默默地将酒在地上洒了一个圈,就以此薄酒来祭奠逝去的爱妻和战友吧。
方克强放下酒碗,回身拿起那把勃朗宁手枪,神情凝重地对何云说,“我送你的这支勃朗宁就是你嫂子牺牲前用的那支,她临终前让我一定转交给你。是啥意思,你小子应该明白。”
“我明白。在这以前,嫂子虽然干着地方工作,可在她心底一直惺惺念念地想有一天她能重新干回文艺工作,这是她最大的愿望,现在她走了,方非这孩子他还太小,这个愿望和理想就由我代替她实现吧。”
何云说完,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从床上的挎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来,他从里边抽出一张照片双手捧着递到方克强面前,“这是我几个月前路过嫂子那里,给她拍的一张工作照,想不到还没来得及送给她,她就……就留给大哥做个纪念吧。”
方克强双手接过照片,两眼深情地凝望着照片中的李明茹,宛若蜡像般一动不动,时间也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屋子里一片沉寂。
夜深了,油灯灭了,空酒坛子倒在一旁,两人趴伏在桌上已沉沉地睡去。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他们的脸颊上,眼角残存的泪珠还依稀可见。
隔天一大早天气晴好,何云收拾好东西和赴东北的同志们会合,他们在一排战士的护卫下,踏上了去往白山黑水的艰苦征程,也由此开始了他生命中另一段非同寻常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