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的一天,南京全军放映员训练班里新来的教育科长正淡然地站在一旁观望。从这儿望去,院门上还拉着“欢迎全军放映员训练班新同学的红底白字”横幅,警卫战士把守着大门里的登记处,几个工作人员在接待从各地部队前来报到的学员,秩序井然。忽然人堆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何云不明所以,急忙分开众人,一看究竟。
“凭什么要收走俺的枪?不就是个放电影的训练班吗?”
“对呀,俺们当兵的就没有交枪的习惯,又没当俘虏。”
“你们别吵,这是放训班的规定,你们必须交出你们的武器由主管人员负责代管。”
“我说同志,你是地方的人,又没打过仗,当然不会懂得武器对于我们军人的意义是什么。那是我们的第二生命。再说,这枪又不是烧火棍,往那一放就没事儿啦,它是需要定期维护保养的,不然到了学习结业时,枪都锈死了,回去以后还怎么用啊,所以啊,还是放在我们自己这儿比较便当。”
“大家都听着,我们也是执行上级决定,任务是只管收缴和保管枪支,其他的我们一概管不着,你们既然是来放训班报到的,还是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有意见待会儿找领导提去,好不好?”
“学员同志们,你们赶快交了武器到这边儿来登记,不然的话,人会越积越多的,大家快一点儿好吧。”
“既然你们都做不了主,就请你们的领导来处理行吗?反正俺们是不会交枪的。”
挤上前观看的何云已经弄清了事情的缘由,他走到领头儿的工作人员跟前,对他附耳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回过身来对着众人坦然说道:“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你们都是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家都应该是烂熟于心的,服从命令,遵守纪律的意义和重要性你们比谁都清楚。这里既然是放映员训练班,当然就要有放训班的纪律和规定。俗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纪律,就是一盘散沙。设想一下,一个集体,一个战斗的集体,如果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那这个集体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你们今天要进入这个集体,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希望你们将进入的是一个如同你们老部队那样的战斗集体,那么你们就应该自觉维护和遵守它的规定和纪律,按要求把枪支和弹药交出来,由工作人员统一管理。不过,你们刚才提出枪支保养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可以向上级反映,我想领导是会考虑解决的,也绝对不会让你们的枪支生锈,不能再继续使用的。”
“这位同志,看你岁数不大,管得还挺宽。你说话算数吗?在这儿瞎搭茬儿。”
“是啊,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真是新鲜事儿啊。”
“学员同志们,现在你们大家先交出武器办理入学手续吧。至于你们的意见我保证尽快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好吗?”
“你保证?口气好大啊!俺们为啥相信你,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是啊!你看他的穿戴就知道他也是地方上的,而且又没有枪,那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他说话当然算数了!你们不认识?他就是负责你们培训的教育科何科长,你们大家现在认识了吧!他说会给你们答复,那就一定会给你们答复!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异议,还不快交出你们的枪支弹药办理入学手续,还等什么啊。”
“这样吧,我带个头儿,小李,你先收了我的枪,再收他们的。”
说着,何云顺手掀开未系纽扣的便装外衣襟,熟练地解下带有勃朗宁、枪套和子弹盒的牛皮带放在桌上而后迅速离去,他的身后传来一片嘘声,众多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快步如飞的背影逐渐消失远去。
接着,一时语塞的学员们陆续排成了两队,默默地上交武器并办理入学手续,一切又归于平静。
何云刚离开不久,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嗤”的一声急停在放训班的大院门前,车上接连跳下来三位穿军装的人,其中一位挎着驳壳枪的战士身后还背着个被包,上面别着个脸盆儿。一位挎着枪警卫员模样的小战士一路小跑,来到报到处,拉住一个工作人员便问,“同志,你们这里是全军放映员训练班报到处吗?”
“对啊!你们也是来报到的吗?”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东影来的同志?”
“有没有东影来的同志?我说小同志,你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呢,你打听东影的人,到底想打听谁啊,直截了当的不好吗!”
“对不起,同志!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只是想通过东影的人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一见自己的首长上来搭话,警卫员立刻介绍,“同志,这是我们军长。”
“哦,是首长啊。不瞒您说,我就是东影来的,不知您想打听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何云。”
“何云?咳,首长啊!那您可打听着了,他正好就在这儿,是我们教育科的科长。”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刚走,您稍等一下,我这就给您找他去。”
这个被称为军长的大个子军人习惯性地走到工作人员的桌子后面,默默地看着他们收缴学员的武器。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弯下腰一下子拿起木箱子里了的那条带枪套和子弹盒的牛皮带,从枪套里迅速掏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回身问负责看箱子的一个警卫战士:
“这枪是谁的?”
“这是我们教育科何科长的枪。”
“没错,这是何云的枪。”
“首长,你认得这把勃朗宁?”
站在军长身边那个身背被包的年轻军人忍不住了,立刻把话接了过来,
“当然认识,它当初是我们军长爱人用过的枪!后来送给了何干事。”
“首长,这到底是咋回事啊?能不能讲给俺们听听啊。”
看到已经办完了手续的部队学员们好奇地围了过来,大个子军长略微沉吟了一下,又轻轻掂了掂手里的那把勃朗宁,他似乎从学员们上交武器时不舍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端倪,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以则成他们这些地方干部的身份要想训练这批军队后生的确不是件容易事儿,此刻他必须站出来帮何云他们一把才对,所以他不再犹豫,终于讲起了这把枪的故事。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教学楼的放训班主任办公室里,何云与白主任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
“小何,收缴枪支弹药由放训班统一管理,这是你来之前我们去南京军事学院学来的经验,再说纪律是胜利的保障,放训班就得有个纪律,而且这也是为安全起见,这都已经执行了,如果废除这条规定,出尔反尔、颠来倒去,不成了学员的笑柄了吗?所以你现在想改,那可没门儿。”
“主任,人家军事学院管理人员全是军人,对武器的管理和维护都专业得很,再说人家那边儿的设施也都齐全,是按照长期办学准备的,而咱们这里是临时机构,从人员到设施都不具备那样的条件,尤其人员都是地方来的,对枪支弹药的熟悉程度还真不如那些军队学员呢,所以我的意见,咱们还是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把枪支和弹药分开来管,对枪支发还本人,对弹药收缴集中交由警卫连代管,等结业时再交还本人,这样既解决了枪支的保管和维护,又能保证安全,还可以节约人手好好看管维护咱们那些宝贝放映机,三全其美,你看这样行吗?”
“反正我没你主意正,咱又没干过军队,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说不过你,那好吧,这件事儿就这么着吧。可你还提出一早要出操的问题,我就纳了闷了,刚才你还说咱们不能学军事院校,可出操不就是军事院校才有的科目吗?你怎么又出尔反尔啊。再说,咱们这是放映员培训班,又不是军事院校,没必要安排出操。我的意见,还是集中精力、抓紧时间、搞好教学,以争取早日完成培训任务为妥。”
“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同志曾对我说起过,过雪山时,咱们的炊事员为了保住做饭的行军大锅,有的累得想歇歇脚,可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还有的是走着走着被大风刮得连人带锅都掉下了山涧。从这里,我联想到我们的放映员是一定离不开放映机的,尤其是部队的放映员那是要经常下一线部队的,所以他们必须具备充沛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否则要想独立地完成艰苦环境下的战斗任务是根本不可能的。部队练兵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练为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主任,咱们培养的这批放映员恰恰是为了部队政治工作的需要,他们将来还是要继续面对部队的生存环境。正是为了让他们随时记住自己是一名军人,始终保持军人的作风和战斗意志,所以我才决定从难从严要求,安排他们每天出操,以使他们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旺盛的斗志,能够适应今后更艰苦的环境,更好地完成一个军队放映员的使命。难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和做法不对吗?主任。”
“唉,说来说去,绕来绕去,都是你的理。不过也对,你在部队干过十几年,对于带兵你肯定是比我有经验。另外我也不该管得这么具体,虽说咱是负责全面工作的,可你是分管教学的,又是临时党支部书记,所以这个出不出操的问题我也不管了,还是你说了算,那这样吧,一会儿你就布置下去好了。”
正说到这儿,那个来报信儿的工作人员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
“何、何科长,你可让我好找啊!有一位首长正在大门口等你呢,你快跟我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小李,你先等我几分钟。”
何云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毛笔写了一张《关于枪支弹药分开管理的通知》,接着又在自己制定的教育计划上添上了每个班级由班长组织出早操的内容。做完这两件事儿后,他才同小李一起拿上通知书去了大门口。
离大门口还有百米,何云只说了句“去贴上,照此执行”就把那张通知书交到了小李手上,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搜寻着。
最先看到何云的是那个身背被包挎驳壳枪的年轻军人,他大声喊着:“军长!是何干事,他来了。”
虽然还未见到那位首长的面,何云心里其实早就猜到来人是谁了。他迫不及待地分开众人,还没等站稳,人已经被迎过来的大个子军人抱了个正着。
“好家伙,可想死老子喽。”
“方大哥,我就猜到是你。哎哟!你的手劲儿还是这么大,快放手,我都快憋死了。”方克强这才松开手,又往后退了两步,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阁老子让我好好看看你变没变样?龟儿子的,好像又高了一点点儿嘛,人也壮实了,可是不像过去的小鬼头、小麻杆了。”
“那是当然,我都二十六啦!是成年人了,可不是小鬼了。”
“好、好,太好了。听说你在东影干得不错,这次是这个训练班的教育科长,看来是又进步了。”
“对,我刚来才没几天,哎,方大哥,你怎么也来南京了,又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咳!我是奉命来南京军事学院高级指挥系学习的。顺便把虎子送过来,参加你们放映员训练班学习的。”
“是赵虎吧,那太好了。哎,他可是你的警卫员啊,让他来学习,以后肯定会改行离开你,那你可舍得?”
方克强顺手把赵虎一把推到何云前面叮嘱道:“他也跟了我快五年了,现在是该让他离开我去长点儿新本事的时候了,不然就真的耽误他的发展了。现在你在这儿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他要是到时候学不出来,阁老子可拿你小子是问,听到没有。”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何云忍住笑立正回答,“哎,对了,方大哥,你现在在哪儿任职?”
“何干事,首长现在已经是我们西野A军的军长了。”赵虎连忙介绍。
“呵,方大哥,你才是又进步了呢。佩服、佩服。”
“不够你们拍马屁的。好啦,好啦,正事儿办完了,我也该走了,则成你送送我,虎子你快去报到吧。警卫员,咱们走。”
“好,方大哥,我送你。”
何云与方克强并肩来到门外的吉普车旁,警卫员挎着汤姆逊冲锋枪跟在两人身后。
“则成,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不瞒你说,我都快当爸爸了。”
“哈哈,那我就要当大伯了嘛,只可惜还不知是男娃是女娃。要是个女娃儿我可是要收做儿媳妇的啊。”
“没想到你真贪心,堂堂大军长还是个老封建,还想搞指腹为婚那一套呢,没门儿。哎,对了,方大哥你既然也在南京学习,咱们一定保持联系,好吗?”
方克强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行,保持联系,你们去我那儿肯定不方便,有时间我会来看你们的,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大姐走了有两年了,你有没有再找爱人?”
“看样子又要有仗可打了!哪儿还顾得上这些,以后再说吧。”说着,方克强一把拉警卫员上了车,司机二话不说立刻发动,那辆军用吉普一溜烟儿地开走了,何云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心里的酸楚一时不知向谁去说。
这以后,何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而又有秩序的放训班的教学工作中去了。可无论怎样忙碌,他还是没忘掐指计算妻子的预产期。与此同时,他有意识地收集着来自各方面的消息,并以他曾为军人那特有的敏感和直觉时刻关注着朝鲜战局的发展与变化。
同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公然进行武装干涉,并令其海军第七舰队侵入我台湾海峡。
9月15日,美军在朝鲜北方西海岸仁川登陆,入侵朝鲜,并不断向北进犯,眼看战火就要燃烧到鸭绿江边,我国东北边境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10月下旬,在这严峻的形势下,中国政府应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请求,毅然做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由彭帅为司令员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秘密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由此,一场抗美援朝战争的大幕被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