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发与皱纹的递增交织着时间如流水的推移,这些无疑伴随着何云的彩色记忆,苦着累着、想着写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力不从心了,是啊!也该歇歇了。经过一直以来执着的坚持和不懈的努力,他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从何云答应徐帅的那天起,创作先后历时一千多日夜,三年后两部电影文学剧本《千里跃进大别山》、《黄麻惊雷》终于封笔。
又过了两年,文学剧本《四十八个日日夜夜》发表。
接着何云好像来了瘾头,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又是数年一晃而过,《紫塞风云》、《汾水亭》等小说相继出版。
在这些作品中,有的还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他也成为继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之后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被授予广电系统的“老有作为奖”。
时过境迁,又是一年春草绿。去旧金山老三京安那儿探亲回来还没一个月,何云就不顾老伴儿的反对,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山西老家采风。
这天晚上,何小晋下班去母亲那儿待了一会儿就回了空司大院儿,愁眉不展地一手拿着一封撕开口的信,一手提着皮包进了家门,方非在厨房里刚做好饭正要解围裙,他听到开门声立刻迎了出来。
“哎,你还挺正点,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愁啊,这饭刚做好你就进门了。有一点我可得事前声明,咱做饭的手艺操练时间尚短,这好吃不好吃可保不准啊……”话没说完,方非觉得有些不妙,自打小晋进门就一直沉着脸闷着,性格直爽的她这在以往是很少见的。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跟被霜打过似的,手里这信是谁来的?”还没等小晋回答,他就一把拿过信看了一眼信封。
“美国来的,是京安。发生啥事儿了,你说话啊?”
“是京安来的!他信上说爸爸在美国时发烧去医院检查,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经过初步治疗烧是退了,可阴影还在,所以大夫怀疑他的病没那么简单,有可能很严重,建议做进一步检查确诊。可爸就是不听非要回国。回来以后,又跟咱们瞒着这事儿,一直没去医院,我刚才去了妈那儿,妈说她劝过他好多次,让他去医院全面检查,可老爸就是不听,还执意去了山西。你说这老头子怎么就这么糊涂,真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啊。”
“糊涂,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你以为他糊涂,我倒觉得不是。”
“什么意思?”
“他不但不糊涂,而且是茶壶里煮饺子。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一回国就去了山西老家?我想他是意识到了什么,说句不该说的话,他无非是在与生命抢时间,一心想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罢了。”
“你是说他对自己的病情心里有数,明白得很。”
“没错,我想他是预感到自己的身体不适今后可能是回不去了,所以才这么急着回山西的。你没听人说过嘛,一些老人一旦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总要回老家去看看,说白了那就是为了了却最后的心愿。”
“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找他回来去医院做检查确诊啊。”
“你呀,说风就是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山西大着呢,他虽有手机,但要在山区或边远地带恐怕也是联系不上,就是现在他接到了电话也不见得甘心往回返,索性不如这样,咱事先打听清楚他具体在哪儿,咱好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不然就是到了那儿也是瞎折腾找不到人。”
“那我这就给韩叔打电话,明天我就去单位请假买飞机票,你就别去啦,去年才上调来空司不久,任务又重,哪有时间顾上私事。”
“我正好有任务过几天要去西安基地,所以可以先陪你去山西,然后再去目的地,两不耽误。”
“可珠珠后天就要回来商量毕业分配的事儿啦,她可重视你的意见,要是咱们都走啦,她会不高兴的。”
“这你就放心吧,我们前几天已经通过电话了,也大概商量好了,她决定去我原来的部队,我也帮她联系了,她研究生毕业,学的专业是气象,在一线机场工作最合适。再说这样的人才部队欢迎得很,还有我的老战友严纲他们还可以关照的嘛。”
“这个倔丫头鬼主意就是多,跟你商量难道我的意见就一点不重要吗?哎,要知道我才是她的亲妈妈呀。我就不明白啦,当初她小舅说她钢琴弹得好,考音乐学院或军艺那是板上钉钉没跑儿,可她却偏偏不干,非要去学什么气象,这可倒好,跟你一样干了空军啦,终于合了你的意吧。”
“女承父业有什么不好,如果当初有机会我还盼望她能去招飞,当一名女飞行员岂不更好。”
“你呀,就是个飞行迷,要不是那年因为咱俩的事儿我刺激了你,让你带着情绪飞行差点儿出事故伤到了腰,你才不会放弃一线部队来空司呢!”
“又来啦,这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儿,你却非要往一块儿扯,飞行员的腰是最容易伤到的,我这是飞的年头多了造成劳损,自然规律。再说,我要是老弱病残,上级也不会调我来吧?”
小晋有意阴阳怪气儿撇着嘴笑着奉承,“是啊,你多有本事啊。飞行有经验,战术有研究,指挥有方法,管理有创新。这次是上级特调、提职重用,绝对不是照顾情绪,我的将军老公,行了吧。”
“好啦,你就别挖苦我了,老婆大人。”方非也忍不住扑哧地笑了,马上轻轻用手推了推小晋的双肩,“赶快去洗个手,饭都凉了。”
“对,快吃饭。吃完饭我还要办正事儿,给韩叔打电话呢。”
小晋洗了手,两人开始吃晚饭。她也许是饿了,吃得好香,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地又聊到了何云身上。
“小晋,你说你了解你爸吗?”
“爸爸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有时像是一幅水墨画儿,黑白分明,眼睛里不揉沙子,对敌人与恶势力嫉恶如仇;对战友和同志视同兄弟;对亲人关怀备至又要求极严。可有时你又觉得他像一团迷雾,模模糊糊,他的内心难以捉摸和探究。我们虽为父女,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也一直没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所以对爸这个人,我还是不能说太了解吧。”
“是啊。咱们这代人毕竟与他们那代人经历不同,要说了解,我爸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他曾这样评价过你爸,他说革命这么多年,他下属和战友众多,阅人无数,可你爸却是他见过的最才华横溢、信念执着、心性高远、意志坚强的人。你想我爸是什么人?他可从不轻易夸奖别人,就连他都那么高看你爸,可见何叔不是一个简单而无为的人,所以你不太了解他也就不足为怪了。”
“要这么说也对,我爸既是革命者也是艺术家,一个有着执着信念和艺术追求的人,难得的很,而且又是方伯伯他一手调教看着成长起来的,对自己这个徒弟兼战友他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哎,对了最近忙得晕头转向,没顾上联系,你爸最近身体咋样啊?”
“还好,前几天我打电话问过了,他说干休所的老干部刚检查完身体,他没大毛病,就还是那点儿老伤呗。他说话还那么有劲儿。每天给自己安排得满着呢,有时候去钓钓鱼、爬爬山、打打门球,有时候去活动室看看报、聊聊天、打打牌。这不,我看他都快成老顽童啦。”
正聊得高兴,冷不丁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两人一跳,屋内的温馨气氛立刻被打破了。小晋不由得神经一紧,放下饭碗,疾走几步到电话前一把抓起听筒,“喂,是韩叔,对……是我,什么,爸昨天晕倒了,那他现在在哪儿,咋样了?哦,你陪他回北京来了,航班是……好……好,我们马上就去机场接他。”
颤抖着放下电话,小晋心急地正要往衣架那儿去抓衣服,忽然被椅子绊了一下,方非一把拉住她,顺势把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道:“爸爸不会有事的。每临大事要冷静,就是天塌了还有我顶着呢,别怕啊。你准备准备,我去把车开过来。”说着,轻轻推开小晋,抓起一件上衣飞快地出门去了。
对于自己的病情何云其实早有预感,只不过他要把最后这点儿时间留给家乡人民,现在旅游是个发展地方经济的好方式,他要为此尽自己一点儿绵薄之力,写一部千古流传、家喻户晓的历史小说作为宣传之用。另外,他还想为父母扫墓祭拜,最后再看一看家乡的山山水水、告别乡亲父老。这才是他这次去山西的真正目的,可一连数日的紧张忙碌终于耗尽了他本就孱弱的体力,他终于扛不住,晕倒了。之后,洪洞县委的人通知了韩北义,在病情稍稍稳定后一路护送回到了北京,到家第二天,何云就被萧冰燕逼着送去北京医院做了进一步深入的检查,经过一周的全面系统检查,他的病情终于被确诊。
肺部鳞状癌晚期,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家人瞬间跌入谷底。
“赶快做手术啊,大夫。”萧冰燕和小晋同时冒出一句话来。
“何老的身体太弱了,恐怕顶不住这么大的手术,就这样贸然手术,人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呼吸科的主任医师拿着何云的病例边看边低沉地回答。
“那也得想其他办法治疗啊。”
“可以给他保守治疗,但时间不能再拖了,需要你们家属做个决定,只有签了字才能做。”
“化疗还是放疗?”方非问。
“放疗。”
“我不做手术,就做放疗。”几个人一惊,循声回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何云已经站在他们的身后,苍白的脸上表情静定,身边站着风尘仆仆刚从青岛海航赶回来的冀平和一脸悲伤低头沉默的小伟。
“你不在病房,来这儿干嘛?”老伴儿萧冰燕惊异地看着丈夫。
“你们都想瞒我,不让我知道病情,但你们没这个权力,我自己的病当然应该由我来做这个决定。”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看着他病弱的身体,他坚决的态度,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他延长生命的意志只是为了完成他未尽的事情。事到如今只好满足他的心愿随他去了,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生命最后的有效时间才是他最想要的。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似水,生命如火,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革开放的年代激情似火,和平发展的方向正确无比,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通途宽广。这些年来的经济腾飞,国力增强为这个国家和民族注入了新的生机,增添了无限的活力,这些无不鼓舞着何云,坚定他与病魔顽强战斗的意志。
日历一篇篇地翻动,时间到了2004年早春2月,他仍然没有忘记使命。一直以来,他都谨遵医嘱,积极配合治疗,咬紧牙关就那么坚持着,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像一位身负重伤不下火线的勇士。他在治疗、在写作,坚持着、拼搏着,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时日去分秒必争。何云身边的亲人无一不被他所感染,就连北京医院相关的大夫、护士也被他所感动。尽管全然心知肚明,但是大家仍旧齐心协力地努力着,不放弃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
功夫不负苦心人,钢铁般的意志战胜了病魔,奇迹终于发生了,三年后,那部描写家乡传奇故事的古典小说的手稿在何云那瘦骨嶙峋的手中诞生了。此刻他终于如释重负一般,发自内心地笑了。是啊,怎能不开心呢?他已经竭尽全力,终于没有遗憾了。
两个月之后,清明刚过的一天深夜,他毫无声息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他一生为之奉献的纷繁世界。
十天后一个清晨,夜雨终于放晴,天上挂起一条瑰丽的彩虹,翠柏松枝还在往地上滴着水,小鸟就在枝头扑棱着翅膀驻足鸣叫。一袭黑色风衣的何小晋一个人默默地来到了烈士陵园,在何云的墓碑前站定,她献上一束父亲生前最爱的白色马蹄莲,她知道那也是周总理喜爱的花。她从书包里缓缓地取出一本书,郑重地摆放在石基上,这就是那本即将出版的名为《苏三新传》的小说。一阵春风徐徐吹来,她不禁低下头,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清新泥土气息的空气。她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又虔诚,独自静立了许久,才微微扬起头,让阳光透过树梢照在脸上,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
“爸爸,我来看你啦,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真得意识到你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是燃烧的生命之火,什么又是生命价值的体现,让后人去评说吧!爸爸,你忠诚所愿,一生奋斗,死后却没给自己留下只字片语、一纸文章。爸爸,你无愧为革命者,无愧为艺术家。
爸爸,你更无愧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
你的革命、你的战斗、你的电影、你的着作伴随了你无怨无悔的一生,那光辉的人生五彩斑斓、绚丽夺目却又是如此单纯,单纯到灵魂净化,净化到洁来一身又洁去!如今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爸爸,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能为自己活上一回。活得安宁,活得快乐,活得过瘾,活得痛快!
爸爸,我曾敬过你,堪比英雄;也曾怨过你,犹如痴子!但这些现在都已经化为对你的敬仰与无尽的思念。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让我们在天堂再相聚。”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春日,依旧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何小晋又来为父亲扫墓,除了手上一束淡雅的白色马蹄莲外,提包里还装着一本小说,不一样的是书名儿变了,火红的封面上闪烁着四个金色的大字“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