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冷风习习。冷清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府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地雾气,孤清而荒凉。像是有指引般,她轻车熟路的越过长廊,推开古老斑驳的铜门,径直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如之前千百次梦到一样,屋内烛火微闪,地上,映衬着男子的身影。
这次,能看得到他吗?
透过窗子,她清楚的看见,男子孤身坐在桌前,修长白皙的手指眷念的抚着桌上的绣品,昏暗的烛光模糊了他的脸,令她看不真切。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她的心仿佛被捏住似的,一阵阵的生疼。
拜托,让我知道你是谁。这份急切的心情,不知从何而来。
她急欲知道答案,快步上前推开房门。
万幸。
这次,他没有消失。
松了口气,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他,怕一丁点动静,所有的一切又消失不见。
男子仍然没有抬头,似乎她不存在般,周身笼罩着一种莫名地悲哀,深深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不明白,明明离他这般近,两人却好像存在不同的时空里,偏生感觉他离她越来越远,远得她怎么也抓不住。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莫名的熟悉,那种陌生的心疼,那种无措的慌乱,那种说不出痛在哪个地方的无助。她不喜欢。
“你……”轻启樱唇,她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事想问他,可偏偏到了他面前,又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这么看着他,只想这么好好的看看他。
一阵凉风吹过,烛光摇曳,令他的容颜更加隐藏在黑暗之中。不知道为何,她清楚的知道,在阴影之下,他紧蹙着眉,两道清流从他眼角缓缓滑落,隐没尘土。
他在哭吗?为什么?
她就这样,痴痴得看了他许久。久得几乎忘记了时间。
黑暗中,散发着淡淡地幽香,雾气更加浓郁。
蹙起秀眉,淡漠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恍惚。这香味……她似乎在哪里闻过。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已经记不清了,只剩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回眸再次正视着他。以一种复杂的疑惑的神情。
终于,黑夜中缓缓传来嘶哑颤抖又带着几分眷念的声音,“天雪……”
明明靠得那么近,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重重的敲击在她的心上,几乎敲碎她身上每一根神经。
闻言,瞳孔猛地放大,她的呼吸近乎凝滞,双手不知觉的握紧,背后一阵发凉,全身被不知名的情绪撕扯着,双眸直勾勾的凝望着他。
尔后,黑暗中的男子缓缓的抬起头。
终于……
下一刻,只觉得脚下一空,她失重的下落,再次跌入无边黑暗。
“啊——”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她猛地惊醒,苍白修长的手指拽紧身上的薄被,里衣被冷汗浸湿了大半。
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来人推门而入,稚气而惊愕,“族长夫人,你怎么了?”
她抬眼望去,仍未从刚才的梦魇中清醒,眼眸里带着几分茫然与惊慌。
米白色的身影急步走到她跟前,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清秀的脸上挂着担忧,“族长夫人,你怎么哭了?”
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触到一片湿润,才发现满脸泪痕,枕巾被浸湿了大半。她这才恍过神来,胡乱用衣袖擦干脸颊,“做了个噩梦,”她顿了顿,接过来人递来的水杯,一口气饮尽,温热的水温顺着喉咙而下,也稍稍安抚了凌乱情绪,她抬眼抱歉一笑,带着几分局促,“对不起,吵到你了,童忆。”
“做噩梦吗?”童忆点了点头,安慰道,“阿娘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族长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嗯。”她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若真是相反的,该有多好。
“族长夫人是想族长吗?”童忆歪了歪头,只能想出这个理由,绽开一抹稚气的笑容,“尹叔叔已经派人通知族长了,族长应该很快就能赶回来的。”
闻言,她不禁有点想笑,又不忍心驳了她的好意,倒不争辩,“童忆,回去睡吧。”
童忆“嗯”了一声,刚刚被吵醒的瞌睡虫又回了笼,嘱咐几声便离开了。
送走了童忆,刚刚的梦魇令她彻底没了睡意,穆楠雪披着一件单衣,慢慢踱步到窗前,凝望着窗外冷清的月光。
想族长吗。呵呵。连见也未曾见过,何谈想念?
她只知道,他叫童战,而立之年,是童氏一族的继任族长。
仅此而已。
就连这些,也不过是桑月告诉她的。
他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尹天雪。”
“端木洛樱不会记得你,不会记得有过穆楠雪这个人。”
“你是我在童氏一族的细作。”
“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因为你失忆了。而其他的,他们会告诉你。”
“若不想身上的蛊毒发作,就好好听话,别妄想逃跑,更别妄想透露半个字。”
于是,没有她拒绝的权利,她成了死而复生的尹天雪,童战的妻子,童氏一族的族长夫人。
这场梦魇,四年来,她梦过无数次。她不知道男子是谁,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今日,直到刚刚,她终于听清他喃喃自语的话。
他说,天雪。
天雪。
是尹天雪吗?
他……到底是谁?尹天雪……又和他什么关系?
而她,穆楠雪,为何与她的容貌相似,又与他们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偏偏让几百年后的她,不停地梦到那名男子,又偏偏让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
桑月的警告吓不到她。她不怕死,但她怕白死。
她相信,上天这么做,必然有深意。
所以,即便她心里千般无奈万般不愿,也顺水推舟,来到这里,来到水月洞天。
既来之,则安之。
穆楠雪天生骨子里有一种倔强,即使前面是篝火地狱,她也无所畏惧。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穆楠雪的思绪,“天雪,睡了吗?”
她转身打开了门,见到来人,扬起一抹淡漠又礼貌的笑,“二叔。”
当她被救醒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此刻站在门外的中年男子,尹仲。
他说,他叫尹仲,是她的二叔。
她和尹天雪,真的那么像吗?她不自觉的摸向自己的脸。
像到没有人看出她是个冒牌货?
“本想回房的,我听童忆说你做了噩梦,就过来看看。”尹仲温和的解释道,“怎么,是不是想起一些事了?”顿了顿,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还是身体不舒服?”
他眼中的慈爱和关怀的语气,令她有几分失措,她都快忘记被亲人关怀的温暖了。
曾经,穆楠雪也有一对恩爱的父母,美满的家庭。在她十五岁那年,一场车祸夺去了父母的生命,她从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变成了亲戚间推来推去的包袱。没有人愿意收留她,就怕惹上她父母留下的无底洞的债务。她甚至无法完成学业,就要背负起公司的债务。那时的她,才领悟到什么是世态炎凉人性冷漠。
摇了摇头,穆楠雪退开一步,淡笑着,“劳烦二叔挂心了,天雪很好。”她踱步到圆桌旁,“二叔,请坐。”
尹仲在圆桌旁坐下,不放心的在她的手腕上把了把脉,见脉象平稳,这才缓下脸色,“天雪,你的余毒已清,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往后该好好调养才是。”
遥想几日前,他经过墓地,灵敏的听觉使他听见地下有微弱的呼吸声,顺着声源而去,竟是在尹天雪的墓碑之下。抱着一线希望,当即他便挖开坟墓,棺材里原本已死去的尹天雪有了气息,身旁还放着灵镜。
更让他惊奇的是,尹天雪恢复了原本的容貌,皮肤光滑细致,身上的余毒已清,但却失去了记忆,体内武功尽失。她的情况很像当初童博那般,死而复生,记忆尽失,却又不尽相同。
他不知道灵镜为何会出现在尹天雪的身旁,它明明一直被放在藏书阁密室之中。况且也无人牺牲性命换取她生命的延续。难道真是上天眷顾,灵镜显灵?不管如何,尹天雪的死而复生,无疑是上天的恩赐。
出乎意料的惊喜总能模糊一个人的判断能力,即便是心有城府的尹二爷,也毫不怀疑她的复生。
桑月此人不能小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隐藏了施在她身上的蛊毒,连尹仲也发现不了。
“住在这儿,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童忆便是。”童战和童心不在水月洞天,就辈分而言,当属尹仲最有权威。童氏族人性格纯真,很容易就接纳了尹仲,对于过往种种均不介怀,又因为他活了五百多年,对他很是敬重。于是,族长不在,族里的大小事尹仲都暂时代为办理。童忆细心周到,自从尹天雪苏醒之后,她便被尹仲调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几日相处下来,凭心而论,尹仲待尹天雪是极好的。小到衣食住行,样样亲力亲为,事无巨细。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二叔,过去,天雪和您感情很好?”
尹仲的笑容一窒,垂下眼,许久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把玩着茶杯,沉浸在过往的种种,良久,他摇了摇头,低哑地开口,“天雪,我不是个好人。”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
这辈子,他愧对很多人。尹浩。尹天雪。童氏一族。童氏三兄弟。龙腾。门剑秋。尹凤……
甚至一些他记不清或者说不出名字的人。
五百年了,他从未如此与家人秉烛夜谈。就连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尹天雪,如此坦诚相待毫无心计的交谈,这也是头一遭。
穆楠雪一怔,倒是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困惑地凝视着他。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慈祥温和的坏人。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忍见他神伤,她不由脱口而出,“我记不起过往,二叔也不必介怀。”
她的坦然示之,令尹仲有几分愕然,忽地,他又恢复慈祥地笑,“天雪,你自是变了。从前的你,断不会说出这番以德报怨的话来。”尹家人,想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以德报怨,那是什么?
不过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呢?
童博变得自在逍遥,童心变得沉稳睿智,他,变得淡泊名利。
曾经,他们叔侄怒目相对,费尽心机只想致对方于死地。
而今,却能毫无芥蒂的秉烛夜谈。
对于她的变化,尹仲是欣慰的。往事如烟,逝者已矣。无论是尹浩对她疏离的爱,还是尹浩之死,都成为她心中积压多年的石头,对赵云的恨,对天奇的恨铁不成钢,对童战的痴情,对月牙的无私,在这艰难的世上她承受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东西。也许,遗忘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她不该被往事羁绊着,逝者已矣,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望往后,她能随心而活,幸福安泰。
面色一僵,穆楠雪攥紧了拳头。难道她露出了什么马脚而不自知?
“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你幸福,天雪。”尹仲凝视着穆楠雪,目光清澈而真诚,“感谢上天,让我有机会弥补你。弥补那些过错。”无论天雪变成什么样,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他身上的罪孽,也能减轻一些。
她开始嫉妒尹天雪了。那个死去却活在每个人心中的尹天雪。
她有显赫的家世,倾世的容貌,过人的武功,爱她的家人,来世之约的爱人,生死与共的朋友。
虽然已经香消玉殒,却活在每个人的心中。
而她,什么都没有。
连这世上唯一爱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
她消失在原本的世界里,有人会为她难过吗?
思及此,眼眸黯淡下来。
如今的她,就像一个小偷,偷走了属于尹天雪应有的一切。
没有在意穆楠雪的失神,尹仲不想沉浸在过去的话题,话锋一转,“算算日子,童战也快回来了。”想必,一听到天雪复活的消息,童战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吧。哎,只可惜自己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
若有似无的笑了笑,穆楠雪对此并不是太关心,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吗。”
似乎每个人都数着童战回来的日子,单是童忆,一天就要说上好几次,比她还着急。
他们是忘记她“失忆”了吗?
她知道,他们是希望族长幸福,希望他们夫妻团聚。
可对于穆楠雪来说,童战,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听起来与豆豆、童博、童心等人一样,并无区别。
她倒是希望童战迟些回来,她还能过几天自在逍遥的日子,不必昧着良心欺骗他的感情。
还是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欺骗他的感情。
况且,比起童战,穆楠雪对无数次梦见的那名男子更感兴趣。
总觉得,他和自己有什么联系。
不过她不急,鉴于梦境越来越清晰,每梦一次都离真相更进一步,迟早她会查清楚那名男子,到底是谁。和天雪,和她,有什么关系。
“二叔,不如你告诉我,我的过去?”穆楠雪单手托腮,眼里有几分好奇,“我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尹仲扬起一抹神秘又温和的笑,“还是等童战亲自告诉你吧。”说着,他起身往外走,“好了,夜深了,你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