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洞天,地狱岩底。
夜色深沉,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砚,晦暗而隐秘。
天鲛剑生生陷进岩壁中,剑身的白光一点点灰暗下去,仅剩的星光随风而散,只余一身铁锈。
散落的水晶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岩壁上隐约印着两人的身影。
穆楠雪跪坐在龙博身旁,紧咬下唇,眉目间掺杂些许焦急,目光灼灼盯着他沉睡的面容,隐隐透着担忧。
奇迹般地,龙博虽然陷入昏迷,但渗血的伤口竟开始渐渐愈合,直至皮肤再无伤口,完好无暇。
迟疑了片刻,穆楠雪尝试唤醒他,“龙博?龙博?”
龙博慢慢睁开了双眼,迷惘的眼眸渐渐有了焦距,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似梦呓般低喃道,“……天雪?”
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冰冷如冬。
芍苑,主卧。
夜色朦胧,伴着清凉的夜风,吹皱了窗柩上的帘子。
清幽典雅的房里,燃烧着炭火,一室温暖如春。
走廊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不多时,门扉被推开,一股冷风吹进屋内。秋儿利索地关上房门,阻止冷意袭进温暖的屋子。她并没有马上进入内室,怕身上的寒气影响到房内养病的姑娘。原本呆在内室伺候的冬儿听到声响,走出来接过秋儿手中的托盘,再次走回内室。
随着她的走近,浓郁的药香溢满整个屋子。
“姑娘,该吃药了。”
冬儿唤醒半睡半醒间的豆豆,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大碗又浓又稠的汤药,鼻息间全是浓浓的苦药味,不由苦了一张脸,哀嚎道,“两个时辰前才喝过……”
“回姑娘的话,这药每两个时辰喝一次,请姑娘趁热喝。”冬儿眼都不抬,弯腰恭敬地端着托盘,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这药也太苦了,隐修开得药都没这么苦……”豆豆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做着消极的反抗,“这都两天了,你们主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两天前,她醒过来就只见到秋儿冬儿,听她们说是主子路过松儿谷时发现她身受重伤,好心把她带回来救治。
可当她问到她们主子是谁、能不能捎信给御剑山庄报平安时,她们又推说主子出远门,没有主子的许可,她们不回应任何事,一切待主子回来再行定夺。
这事疑点重重,豆豆心中犹疑却不明说,如今自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秋儿冬儿身怀武功又亦步亦趋守着她,就算感觉有异,仅凭她一人之力也逃不出去。
“姑娘恕罪,主人的行踪,冬儿不知。”果然,又是一句话!
豆豆扶额,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数日已过,不知道水月洞天到底度过劫难没有?还有……龙大哥……童战他们是否唤醒他的神智?
这一切,她都心急如焚地想要知道。况且,她必须尽快出现在龙博面前,告诉他,她一切安好。不然清醒后的龙大哥误以为自己亲手杀了她,会发疯的。
万一……万一已经发疯了……或者……接受不了自杀了……
不行不行,她再这样漫长地等下去,会被脑中的胡思乱想给逼疯的!
豆豆翻了个身,掀起被子蒙住头,背对着冬儿,硬声道,“没有见到你们的主子,我不会再喝药!”
如今看来,她只有赌一把了。她们主子好吃好喝地照顾她、治好她,所用之物是上等的好货,身上的衣衫更是价值连城。
试问谁会如此花费重金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至少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她的命对于她们主子来说,不止是有些用处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她活着就是最好的筹码。
“姑娘,请不要为难冬儿。”
“我意已决,把药拿走!”
从外室走进来的秋儿,与冬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秋儿点头示意,悄悄退了下去。
背对着她们的豆豆,嘴角微微上扬。从身后离去的脚步声来看,她应该很快会见到所谓的主子了。
长老处所,童心房内。
龙博醒后就没有再开口过,他应该好好静一静,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颠覆了他的世界,穆楠雪选择默默离开,留给他一些空间。
夜凉如水,穆楠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中挂念童战这会应该还在童心房内守着,步履匆匆往长老处所走去。还未迈进大院,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房内的窗柩上映着许多人影,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就见童战拉着隐修出来,两人说了几句就吵起来了,她不由加快脚步走过去。
“你说什么!”
“诶,你凶我也没用啊!”隐修双手叉腰,迎着童战赤红的眼,侧目看到穆楠雪款款走进来,忙招呼她走近,张口就道,“管管他,你管管他!这小子横竖听不进话!”
“隐修,发生什么事了?”穆楠雪看了看童战阴郁的神情,转而把目光落在敞开的房门内,月牙僵直了背脊,背对着他们站在床幔前如石化了一般,她略微迟疑了一瞬,心中了然,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柔柔地对他说,“……你别急,隐修会想到办法的。”
“你说是不是,隐修?”她一偏头,转向隐修,向他使了个眼色,可隐修一脸凝重,颇为沉重地对他说,“他的脑门受到重物冲击,肿了那么大个包,很可能脑中已有血块。我早说过保住他的命已经万幸,可若是脑内出了问题,恕我无能为力。况且,他的心智来自龙博,本就不是属于他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岂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或许过几日过几年他就会恢复,也或许……永远也恢复不了。”隐修苦笑了一下,“再不济,不过是恢复从前的童心……这是他既定的命数,糊涂一世也并非是件坏事……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隐修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十岁,他向来通透洒脱,喃喃自语地转身出了大院,“尽人事……听天命……”
童战仿若石化般立在原地,巨大的痛苦被生生压抑住,呼吸变得艰难,沉痛的闭上眼,掩盖满目的艰涩痛楚,“五年后,再见到他,他不认得我了……”
穆楠雪担忧地看着他,更握紧了他的手,静静地听着。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童心恢复了心智,我有多高兴?爹娘离世时,最为童心担忧。我当时就想,若是爹娘还活着,知道童心成熟稳重,还当上了长老,该有多欣慰。这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说到这里,他对她笑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悄悄划过脸颊,声音是忍不住的哽咽。
“我知道的……童战……”穆楠雪温柔地拭去他的泪,一颗心像被揪紧了,眉宇间充满了不忍。
她当然知道龙博童心于他而言有多重要,若是能牺牲他的生命救回他们,他定会义无反顾。心头百转千回,她想安慰他,话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此时此刻,童战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
“是我的错,天雪。我不该让他涉险,不该让他独自面对危险,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童战眉目苍然,苦涩在眼中一点点凝聚,泪光点点,这些日子强压在心底的悲伤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逼得他几欲窒息。
穆楠雪抱紧了他冰凉的身子,无限纠葛在心间回荡,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她突然开始恨鬼窟,恨桑月……恨自己。明明知道童心此行凶险异常,却为了隐藏自己而缄默不言,默许桑月所做的一切。她与桑月,并没有什么不同。
童战紧紧搂住怀中的娇躯,心里冰凉冰凉地,唯有她才能让自己感受到一丝平静,抵着她的发丝,眼眸渐渐变深,哽咽得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信她还在,不曾离开。
泪眼朦胧,沾湿了他的前襟。穆楠雪温顺地倚在他怀里,丝毫不在意越来越紧的力道勒疼了她。她的目光涩然地盯着前方,眉间痛苦隐现,眼角一点点变得悲凉。
天雪、天雪、天雪……
你可知,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天雪。
再一次,泪水浸湿眼底。穆楠雪用力抱紧他,满目苍凉,一种无声的忧伤在眉间堆积,很轻很轻地回应,“……我在。”
翌日,清晨。
芍苑,主卧。
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从云层中穿透而过,大地笼罩在一层金黄的轻纱中。清风拂过,吹起散落一地的残叶。
豆豆盯着洁白床帐,饿得头晕目眩,仍固执得紧闭双唇,任凭秋儿冬儿苦苦劝说也不肯进食。食物的香气在鼻间萦绕,她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半晌,她们相视一眼,尊主对豆豆姑娘的态度不同一般,就连首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从昨晚到现在豆豆姑娘始终滴水未进,她们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冬儿只好匆匆去禀明恨天。
鬼窟,地牢。
恨天刚踏进阴暗潮湿的地牢,就见尹仲喝着清粥,还配着几个小菜,吃得津津有味。听到他走进,尹仲眼皮都不抬,继续喝完最后一口粥,意犹未尽地又把空碗往狱卒伸去,“再来一碗!要稠的!”
狱卒不敢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恨天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给他。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挺舒服。”扫了一眼地上的空碗,恨天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
“包吃包住又不用干活,吃了睡睡了吃,自然是舒坦!”尹仲接过粥,大口大口地喝完,打了个饱嗝。
吃饱喝足后,他躺会石床上,每移动一步,捆绑在四肢的铁链就会发出响声,铁锁下的皮肤被划出一道道红痕,“什么疯把鬼窟尊主给吹来了?”他打了个呵欠,不咸不淡地说道。
恨天冷笑一声,“想来,你已经知道童氏并未灭族。”
“自古以来,童氏一族上承天命、身怀异秉,若轻易就被灭族,我也不用苦苦挣扎五百多年。”尹仲虚叹一声,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况且,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吗?”
恨天的眼神骤然变冷,如一把利刃直刺向阴影中的尹仲,厉声道,“果然你早就知道!”愤然甩袖,又逼近了几步,微微眯了眯眼,盯着床上的人,语气愈发冷凝,“怪不得你不阻止本尊,怪不得……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你早就猜到本尊会退兵!”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尹仲,不要装傻,不要考验本尊的耐心!”恨天冰冷的面具有了丝裂痕,握紧拳头,紧绷的面容明显带着些许愤怒,他在黑暗中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泠崖的野种凭什么能坦然地活在阳光下!凭什么!
若不是泠崖从中作梗,墨芍还好好活着,他和墨芍有了孩子也该这般大了吧。他所拥有所渴望的一切都被龙氏生生摧毁!
“想不到,当年心狠手辣的尹仲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恨天冷笑一声,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扭曲,“真是天助我也,父债子还,她是注定要落在本尊手中,为龙氏为泠崖,”阴测测地笑了,一字一句地道,“……加、倍、偿、还。”
狠戾的言语令尹仲为之一惊,他没有料到经过二十多年,即便杀尽龙家人,恨天心中的恨意不减反增,他一语不发地盯着恨天愤然离去的背影,目光隐现些许担忧。
须臾,他的眸光渐浓,多了几分深沉和探究。若当年墨芍用自己的孩子顶替龙颜,那么真正的龙颜,又去了哪里?
深可入骨的憎恨,恨天发誓要报复龙氏,却绝口不提龙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龙颜已死,或者……龙颜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凭借他对恨天的了解,尹仲更倾向于后者。让龙颜轻易死去,未免太不解恨。
尹仲眉宇紧皱,被心中的猜测惊了一瞬。莫非……龙颜还活着?
鬼窟,书房外。
从地牢走出的恨天,回到书房,意外看到本该在芍苑伺候着的冬儿正站在寒风中,似等了他许久。抬眸见到他,冬儿快步走进,恭敬地说明来意。
听完她的来意,恨天心中更加忿恨,眼神一点点变冷,嘲讽道,“不吃不喝?呵,她倒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若不是她长得与墨芍相似,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若她坚持不肯吃药进食,就给本尊绑起来,用灌得也得灌进去!”薄唇轻启,吐出的言语凝结成冰。
他只要她活着,不择手段。
清晨。
芍苑,大门。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落叶满地。桑月盯着紧闭的大门,眉目迸射出憎恨之色。芍苑周围被结界笼罩,他曾经试过破解,却始终不得其入。此结界有进无出,纵使住着他的仇人,他也不敢贸然闯入,只得甩袖离去。
长老处所,童心房内。
月牙刚推开房门,就听到隐隐的啜泣声,原想趁他睡着时煮些早饭备着,不料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醒了。她快步走到床榻边,关切道,“童心,怎么了?伤口还很痛吗?”
童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汪汪望着她的模样显得委屈极了,声音嘶哑地说,“童心一直叫,一直叫,都没有人理我……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他的全身缠满了绷带和夹板,微微动弹就痛彻心扉,故而只能乖乖躺在床榻上,不敢乱动。
她一进屋,食物的芳香就溢满房间,童心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汤碗,眼神毫不收敛地流露出渴望,“……童心好饿,特别特别饿。”
月牙坐在床沿,拿了干净的帕子拭尽他脸颊的泪水和鼻涕,眼前充满稚气的他对她来说格外陌生,擦拭的动作略带僵硬,她从未帮男子做过这样亲密的事,故而有些局促,慌乱道,“对不起,刚刚我去煮面了……”
“那、那你保证,保证不会丢下童心一个人!”童心吸了吸鼻子,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透。刚刚醒来空无一人又无助的恐惧,令他心有余悸。
“……好,我保证。”月牙摸摸他的头,柔声轻哄,就像哄着要糖吃的孩子。他的眼神充满了纯真和依赖,那是她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眼神,一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心间某处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得到她的许诺,童心泪眼未干,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乖乖吃下她喂进口的面条。
隐修房内。
童战还未进去,就听到房内呼声震天。轻笑一声,推门而入。
“隐修,起床了!隐修——”
隐修正在梦中和龙家小姑娘团聚,却被吵醒,格外不爽地瞪着始作俑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吵什么吵!知不知道我老人家这几天有多辛苦有多累?你们这三兄弟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是是是,隐修你最辛苦了。”童战轻笑应和着,打开窗户,热烈的阳光照射进来,“你看,午时都过了。”
隐修凑过去一看,果然烈日当空,一拍脑袋,“我这一觉怎么睡得这么久。这人老了啊,脑子都有些糊涂了!”他匆匆洗了把脸,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帮童心换药。”
“诶,等等。”童战喊住他,神情有些严肃,眼睛瞄了一眼房门,确定门外无人经过后,才把隐修拉进内室。
隐修不解他鬼鬼祟祟的行径,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脸色也有几分紧张,做贼似的低声道,“怎么了?”
童战不答,撩开左衣袖,只见紧实的手臂内侧有一条淡淡的红线,好似一条红蛇,已渐渐延伸到前臂。
隐修定睛一看,已然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他握住童战的左手细细端详,脸上尽是骇然,“是谁使这么阴毒的招数?”
“你认得?”
“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蛊毒,叫血海棠。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上见过相关记载。此毒对常人毫无害处,但对习武之人却阴毒至极。中毒者武功越高,蛊毒越盛,只要一使用内力,蛊毒就会从手腕蜿蜒而上,一点点渗入五脏六腑,待红线逼至心脏,中毒者的五脏六腑都将被融为血水,从内而外腐烂至死。”
童战身子虚晃了一下,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此蛊毒,你可会解?”
隐修蹙起眉头,“这……古书上是有解法,但此蛊毒凶恶非常,虽中毒症状相似,但调制的办法有千万种。解药必须根据其调制的顺序和剂量来调配,否则稍有差错,解药就会成为催命药。”
童战踉跄了一下,险险扶住了床。他垂眸静默了一会儿,掩去眸内情绪,再抬眸已是一片平静,淡然道,“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