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月牙白长袍，负手出现在院门口。他身形颀长，五官俊秀，双目明朗，相貌未至而立，气度一派温润可亲。隐隐现出的几分贵气，却被嘴角那温和的笑意掩藏，只觉其人分外令人亲近，声音入耳，笑容入目，如沐春风。
江还觉得自己僵硬得脚板板都麻木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目有些放空地与那人对视，但心中思绪已百转千回。
“在下姓穆，名千寒。老人家，初次会面，小小心意，还望笑纳。”那人对着酒三倒微微颔首。他身后一老仆，便捧着一个锦盒上前交给酒三倒。
酒三倒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伸手去拿，还是江还率先回过神来，提醒他接了礼物。
将那主仆二人引进屋，隔绝了院中好奇的目光。酒三倒泡了茶端上来，有些诚惶诚恐道：“不知二位大人哪里高就，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江还一听，好酸呐。他此刻已经定下心神，这主仆二人无疑是冲着去年他自己犯蠢干下的好事而来的，但看那架势并非纳灵府问罪的样子，只要不是纳灵府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人，那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谁也没见着他怎么给那葫芦搞破坏的，是非曲直，还不全凭他一张嘴？
“老人家不必拘束。我从君临灵院而来，来孤帆城的高贤灵院访问，碰巧听说了令公子测定灵根之事，有心邀请他们随同我去君临灵院修炼。但苦于不知如何联系，所以才耽搁至今。老人家意下如何？”穆千寒将茶盅放下，食指上的金属戒指银光一闪，他的目光淡淡看向站在一边的江醉和江还。
酒三倒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江还，然后扬手一指，“这个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你还是问他吧！”
江还：“……”这老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为人父的身份啊！
他有些惊讶，不知为何穆千寒明明是奔着葫芦而来，却拉出君临灵院来说。但他心中已有计较，他肯定是发现葫芦有问题在先，而后得到了高贤灵院传出来的消息，方才找到这里。
君临城乃帝国都城，灵府总府、排名第二的君临灵院都在那里。这人来自君临灵院，想必身份一定也不简单。
穆千寒朗声一笑：“那也好，令公子不像是那种全凭家长做主的少年郎，不知老人家可方便我们与令公子单独聊聊？”
“哦，没问题。”酒三倒点点头拉着江醉撤了。
江还心道果然不是亲爹。
穆千寒又道：“还请那位小公子也留下吧！我听说，那位灵修天赋惊人的正是这位。”
酒三倒脸色有些难看，迟疑了片刻还是留下了江醉。
待酒三倒离开屋子后，穆千寒浅啜了口热茶，眉间有极其细微地皱起，而后又将茶盅放下，看着江醉道：“看来给做手脚的就是你喽？”
江还一惊，下意识地想挡在江醉身前，却硬生生地止住脚步。
然后穆千寒看向江还，还是一副微笑的模样：“你是主谋，他是主凶？”
江还不明白这人了解到哪个程度了，能推测出来的是，穆千寒在高贤灵院得知江醉双脉的消息之后，认为葫芦里的黑气是江醉搞的鬼。但因为刚刚在院门那边听到自己最后和酒三倒说的那番话，所以认为这个加黑气的注意是他出的。
江还正忖度着该怎么回答，才是最好的选择，微微凝神，在穆千寒问话的两秒之后，他放慢了语速，道：“我知道您真正是为何而来。”
穆千寒笑吟吟道：“我知道你知道。”
“这件事情，与我弟弟无关。我只能告诉您，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我发现时，葫芦已经是那样了。”
穆千寒又将话题抛给他：“哦？是哪样？说说。”
江还清楚，穆千寒就是在刻意让他一个人说。他尚不知道穆千寒的真正身份和真实用意，如果自己稍有说错，说不定比自己全招了还要麻烦。
这时候只能尽可能地说得模糊，说得无辜，毕竟那只是一开始自己所看到的，灵气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可就不知道了。
江还边想边开口道：“我在上缴葫芦的前一天，看到葫芦里莫名其妙有一点点黑色，我怕是灵气出了什么问题，本来想着第二天和两位纳灵兵报告，但第二天发现那黑色又没了，我以为是我自己看错了，而且我也很害怕会受到惩罚。想着还不如不说，碰碰运气，但是我后来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办法。”
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江还心里有数，自己这番话没什么谎言成分。日子是对的，害怕也是真的，黑色气体融入葫芦确实看不见了，所以就不必担心谎话要用谎话来圆的问题，不必担心接下来哪里说漏了嘴没办法转圜。
穆千寒盯着他看，江还与之对视片刻，微微垂眸，却并不是心虚的神色。忽而穆千寒勾唇一笑：“那时候你都害怕了，现在倒是镇定。”
江还低声道：“您要是纳灵府过来问罪的，也不会在这里听我说了，只要不面对纳灵府，就没什么害怕的。”
“这么控诉纳灵府，你就不怕我是灵府之人，定你个谋逆之罪？”
江还沉默了片刻说：“您一定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如果您真是灵府的大人，那我便更要将纳灵府的‘蚁穴’告知于您了。”
穆千寒道：“你怎知我分是非，没准儿我就是装出来给你看看的，正好套套你的话。”
江还心里突然一阵后怕，口中却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倒也无所畏惧了，反正有理没理，横竖都是罪过。”
穆千寒闻声微微一笑，“你倒是伶牙俐齿心思利落，不过，是非也好，‘蚁穴’也好，灵府都由不得你来评判说道。”声音分明温醇如明月映水，却有隐带一丝冷冽威势。
江还手指微微蜷缩，“蚁穴”是说灵府的，“是非”本是说他的，他却放到一起……这分明是暗示了他是灵府中人！
江还心中惊惧，却要克制着自己不动声色。
穆千寒转而又问起江醉：“小朋友，你一直没说话，现在由你来说说，你哥哥那天采集灵气时的具体情形。”
江还一看他问起江醉，就松了口气。陌生人就是打死他，他也照旧是个不吭声的闷葫芦，而且，江醉本来就与此事无关，能说出什么来呢？
果然，穆千寒问了几句，眸色渐深，江还适时开口道：“我弟弟他……不太懂事，不擅长说话。”
穆千寒闻言对站在他身旁的那位，试图将自己隐身的老仆使了个眼色。那老仆便上前抓过江醉的手腕。
江还本以为他要打江醉，差点就扑过去了，结果发现那老仆，就抓着江醉，闭上浑浊的眼睛，站在原地仿佛入了定。
过了片刻，他睁眼对穆千寒道：“回主上，确实是隐聚灵。而且他是……”说到此处，他俯身在穆千寒耳边低语了几句。
穆千寒点点头，又道：“另一个。”
哦，到自己了。看起来好高深的样子。想必是另一种更为高级的测灵方法。这老头不会发现自己手里的一二三叶吧，要是叶氏兄弟给他揪出来，可就基本上是暴露了。
那老仆像把脉似的握住江还的手，慢慢皱起眉头，又是凑过去低语了几句。
一丝悦色从穆千寒眸中闪过，“哦？那还真是不虚此行。”他的食指轻扣桌面，沉思了片刻道，“看来事实已经清楚了……江还，你很聪明，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大概是什么身份。这次之事，谅你无心，我不便不予计较。不过这地方你们可待不下去了，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一同前往君临进行修炼学习。”
心中巨石落下，江还的背心已被冷汗打湿，心中庆幸。不过他有点意外穆千寒这么快就结束了这次问话。想想其实也不难理解，想必是江醉的天赋让他真的有招揽的意思吧。
君临灵院……总是比高贤灵院好太多，纵使不是自己的选择，那终究也是个好去处，也不亏了。
他道：“我想问一下，为什么？”
穆千寒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上次你们不是在高贤灵院测定灵根，你弟弟可是双脉的天赋，这样的天赋不接受最好的灵修指导，岂不是暴殄天物？而且你自己……都不好奇为什么自己无法聚灵吗？”
江还身形一僵，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消失。看来是那老仆是发现了自己的灵脉问题了。
穆千寒将他的反应收在眼底，道：“你二人随我前往君临，我自会派人替你解决问题。”
江还心中闪过些许不屑，那抹淡淡的情绪似是被穆千寒看出，他道：“看你二人灵脉都已完全成形，却到去年岁末才去测灵。想必对修炼也是不大感兴趣的。我见过部分纨绔的世家子弟无心修炼，你这样的平凡百姓家的小孩也有如此想法倒是少见。”
那“倒是少见”几字里似是添了些难以名状的意味，似乎是说话者心中在思索着些什么。
江还垂眸：“……我想问的是您让我们跟您走的原因，而不是我们跟您走可以得到什么。”
穆千寒定定地看了江还片刻，不容置喙道：“这个以后你会知道的。而且……跟不跟我走，可由不得你选择，毕竟……不管有心还是无心，你自己犯了错，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来。”
尾音淡淡，却又仿佛掷地有声，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江还早就知道自己没法选择，心中倒也没有什么失望和畏惧的情绪，只在心里祈祷着，希望这次的灵气风波是彻底地过去了。打开门，正趴在门上听墙脚的酒三倒吓得摔了个大马趴。
江还暗暗瞪了他一眼，道：“老爹，我和阿醉准备和穆先生去君临灵院了，那是帝国顶尖的灵院，比高贤还要好的……你在家好好照顾开怀。”
“唉，不用。”穆千寒伸手按住江还肩膀，“老人家也把行李收拾了，和我们同行吧！”
江还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穆千寒道：“君临距离孤帆未免太遥远，想必老人家也不放心两个孩子独自在外吧。而且来去不便，耗时长久，一年难得回乡几次。如果老人家一同前去，岂不是解了父子间的思念之苦。”
江还咽了口唾沫，谨慎道：“不用如此麻烦。到时候我和阿醉多回来探望便是。老人身体不便，孩子也太过年幼，路上奔波太过辛苦，我也不忍心。何况我爹在这里住惯了，不像我们那样容易接受新的环境。也省的给穆先生添麻烦。”
穆千寒似笑非笑道：“这些小问题，总比应付纳灵府好。若是纳灵府知晓这斜阳村里出了什么人物，老人家的生活才不得安宁了吧！”
江还一下子噤声，那隐隐警告的话语变成了一根穿透两边耳膜的丝弦，一阵拨弄，满脑都在提醒着自己：
太天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