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四小时后,如无意外,我将会结束生命。
如无意外。
窗外的天空,像灰烬一般,又灰又暗,也不见半点光明。
我的人生有如天空。
窗内的办公室,虽然一室活人,却像坟埸似的,周遭渗着死亡气息。
我和同事们虽活着,却跟死人一样,只有躯壳,没有灵魂。
我们正在拼命完成手上的工作,却不带丝毫情感,思想,仅靠机械般的双手重复着机械式的工作。
我们是活死人。
活着的死人。
一群为了生活,出卖了灵魂的活死人。
活死人的灵魂已悄悄远离。
捉不紧,抓不着。
也许下班后,某部份人与某人相会,感受到某人的爱,就能够唤回他们的灵魂。
爱,是构成灵魂的其中一种重要元素,我猜想。
爱也可以把灵魂召回身边,我相信。
然而,我深深明白,我的灵魂是永不回来了。
因为我没有爱。
我爱过一个人。
但她不爱我。
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所以我不可能唤回灵魂。因此,只好一直当活死人,直到永远。即使活死人每天都有机会逃出可怕的坟埸。
但,坟埸外的世界始终比坟埸内来的美好,至少可以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我离开座位,急步走到正门前,正准备推门而出,坟埸看守人,上司x先生从背后喝止我︰「站住!你要去哪儿?工作都完成了没?」
「没。」我背着答他。
X先生生气地说:「你疯了?未完成工作就想走?谁让你走,我批准过你走吗,快回去岗位努力工作!」
我竖起中指,头也不回,淡淡地说︰「老子不干了,那一堆永远没法清掉的****,老子就赏你吃吧,别客气,请慢用,喔。」也不理他有何反应,就昂首跨过门坎﹐逃离办公室。
逃离坟埸。
我走进升降机。降落途中,回心一想,不经不觉,原来我已在社会上工作了廿年有余。多年来,少说也换了数十份工作,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久,离职时也几乎没有一次是跟上司和气收埸,每一次都跟上司闹翻,然后拂袖而去。
偶尔,当独处时,我反思过,为什么总是如此。
结论是错不在我。
结论是世上无良的老板,上司实在太多太多。
他们对我无理的要求,苛刻待遇也太多太多。
而我不能哑忍他们的种种苛索,却没法子改变什么,所以惟有选择离职。
真的,错不在我。
「叮」一声后,升降机门打开。甫出大楼,便见一大群活死人在街上四处游荡着。
我取出一根香烟,在路旁一边吸着烟,一边观察它们。
看着看着,我渐渐感到一丝欣慰。
原来还有很多人欠缺爱。
烟尽,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直到一个岔口前停下。
岔口分开左右两边。往左走,我可以搭公交车回家,往右则可以搭地下鐡探望她。
她,名字叫花纹。
她,正是我惟一爱过的人。
我迟疑着。结束生命之前,该待在家中细细回味过去人生,还是跟她道别?
最后,我选择了往右走。
说到底,世上惟一教我不舍的人,就只有她一个罢了。
晚上九点钟。
尚余三个钟头,我将会离开人间。
如无意外。
我人在城西一条著名的酒吧街。今天是happyfriday,街上聚满了人,大多都是来寻欢买醉,从中找到快乐。
我挨在电灯柱旁,闭起两眼,竖起两耳,专注地倾听四周各种声音。
我首先听到车子的马达发动的声音,然后是零碎的响咹声传入耳边,当中又夹杂着人群的喧闹声,喧闹声中渗杂着欢笑声,欢笑声到结尾居然是几声叹息声。各种声音不停地刺激我的大脑,使我变得清醒一些,也感染到一些愉悦,嘴角自然地向上一扬。
但我随即回复阴沉,低喃着︰「哥们,你不配拥有快乐,没有你的份儿,懂吗?」
快乐的人身处寒冬也总是快乐,哀伤的人身处初春也依然哀伤。
我是后者。
花纹是前者。
我独坐在酒吧一角,痴痴的细细欣赏她的一举一动。
她十分忙,忙东忙西,忙着为客人下单,捧餐,递酒,甚至要帮忙打扫,清理客人遗留在地上的呕吐物,酒吧内的所有活儿好像都跟她有关,花紋不但没有丝毫不悦之色,反而脸颊展现出两颗大笑窝,笑容满脸。笑容是发自内心,绝不虚假,很真诚,也很灿烂很快乐。让人看了她就觉得她是真心享受工作,享受为客人服务。
我爱看她的笑窝。
那一双笑窝好像有魔力似的,一见之下,我就像受了心灵治疗,本来紧绷的我感觉放松多了。
也许这就是我爱上她的原因。
当然还有太多太多原因,教我爱上她。
相反,有太太太多原因教她不会爱上我。
原因一,我们是两极。
她代表希望。
我代表绝望。
我苦笑着。
原因二,因为原因一已够要命,所以原因二或其它原因已不重要。
过了将近一刻鈡,花纹才瞥见我,她马上向我一笑,连忙走到我身边,一走近看见我的脸,就收起笑容,忧心地说﹕「你病了﹖脸色那么苍白。」
「本来有,可是一见妳就立刻好了。」
「不好笑,认真点,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多谢关心。」
她始终不放心,又问﹕「我还是陪你去看医生好了。」
「不用了,我没事。可以帮我点一杯朗姆吗?」
「气色那么差还喝酒?」
「酒能医百病。」
「不好笑。」
「老朋友,请给我一杯酒,一杯就好,我需要酒。」
花纹叹了一口气﹕「好吧,」她板着脸,叮嘱我﹕「喝完之后快给我回家休息。」
我点头。
不久,她为我端来一杯朗姆酒。
「谢。」我将酒一饮而尽。
花纹吓了一跳,大声说﹕「别喝太急啦,喝太急头会疼。」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气死我。」她活像条金鱼似的鼓起腮,装起一副生气模样。
我们默言了片刻。
我敲着酒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安静。
我先开口﹕「花。」
「嗯?」
我张开口,本想说出想说的话,然而始终开不了口。
「没什么。」我随便应她。
花纹应是发觉到我有异样,她直视我,眼神充满关切,问我﹕「郎,有心事不妨跟我说,不要憋在肚子里。」
「我的心没事。」
「郎,」花纹本欲说下去,但我抢着说﹕「好了,大家相识了那么久,真有事的话怎会不告诉妳?可能是酒喝太快,醉了,话也说不清楚了,这样而已。」
花纹脸上疑色未减,看来仍未释怀。
为了令她安心,我故作轻松,双手拍着大腿,拍起拍子,笑说﹕「活着就是美好,天下间没有事情值得烦恼。妳教的,不是吗?」我指了指胸膛﹕「妳的话我都记在这儿,相信我,我过得很好,很快活,没有什么心事。」
花纹盯着我,看来还是有些不安,但比刚才显得从容。她又叹了一口气,柔声说﹕「好吧,不啰唆了。但答应我,早点回家,睡一觉好的。」
我一下站起来,对她作敬礼状﹕「遵命,长官,属下当下就启程回家就寝。」
花纹忍着笑说﹕「谁是你长官,女王才对。」
「是的,女王。」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发着怔瞧着她笑。
她笑得真美。
她的笑容絶对是我在世上所见过最美好的东西。
死前有幸见她一笑,也该无遗了,
吧?
「郎?」
「嗯?」
「你真应该快休息,看你像个呆子似的老盯着我。」
我勉强一笑,跟她挥挥手,轻声说﹕「不用管我,妳去忙妳的,我想多坐一会。」
花纹抿着嘴说﹕「好吧,随便你吧,我不烦你啦。」她一转身,就到另一角招呼客人去了。
我趁这时候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以酒杯压住,然后静静的走出酒吧。
一路走到街角,心里有说不出的遗憾。
我始终没有说出心底想说的话。
也没有勇气亲口跟她道别,永久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