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夜尽察觉我神色有异,立时问我︰「有事?」
我没答她,自顾凝视眼前照片。
秦夜尽见我看得入神,猛地捉住我的手臂,使力摇晃着,还着急问我︰「郎,郎,你还好吧?」
我一定神,张开口,侧着头,像个傻子似的呆望她。
秦急促地说:「你认识相中人?这相片我看过,我记得相中人叫狄忍。」
我立即加以否认:「不,我不认识这人。」
秦一脸疑色:「不认识?那你说,为什么一看到这张相片就如此吃惊?」
我结着巴说:「我、我没吃惊。我、我突然觉得头昏而已。」
秦似乎犹未释疑,向我追问:「你真不认识这个狄忍?」
「不、认、识。」我使劲拨开她的手,「我没骗妳,信不信由妳。」
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惟恐她生疑,并未迴避她的目光,正面与她互相对视。
过了数秒,秦夜尽叹着气说:「我姑且相信你。」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妳相信就好。」
「觉得头昏,可能是你伤势仍未痊愈。这样好了,你先在「长生石」上再休养数天,待伤势痊愈再替我办事吧。」
我一口拒绝:「不必,我觉得休养够了,是时候活动一下筋骨,其实我现在就想离开这儿,马上替妳办事。」
「你确定?」
「嗯。」
「好吧,随便你。」
「郎,我送你离开。」年华说。
「让我送他吧。」话犹未完,秦夜尽已伸手托住我的胳膊,一路搀扶我走出楼外。
甫出楼外,秦霍地展出「黑鸟银翼」,携着我直冲云霄,然后一直飞出丛林之外。飞行之际,秦忽然问我:「要不直接送你回家?」
「不用,妳有要事忙,别浪费时间送我。」我拒绝她的好意。
「随便你。」秦淡然说,随后双方都默不作声,默默翱翔于天际,最后在一处四下无人之地降落。
「回家先休养一阵子吧。」秦再三嘱咐我。
「嗯、嗯。」
「你别怕,若然你在追查途中遇上危机,我会立即赶来助你。」
「知道了。妳走吧,不用担心我。」
「好,万事小心。」秦讲完后便展翅远飞而去。
我呆立原地,目送渐飞渐远的她,想到她对我如此关顾,却对她说谎,心下禁不住泛起了内疚之情。
其实,我也不是有心瞒她。瞒她,只是出于我的本能反应。
她信任我,但我还未完全信任她。
若然我对??她坦承与狄忍相识,我不敢肯定会有何后果。她会否以为我和狄忍是同一道人?又会否对我生疑,以为我是「黑桥」的人,甚至怀疑我跟贩卖人口的事情有关?因而对我不利?这都是我所担忧的事情。
或许是我太多疑了。又或许,我根本不信任任何人,不相信别人会待我好,只信别人会加害于我。
然而,说到底,若不是她,我早就活不成了。
我居然怀疑我的救命恩人?
「郎我,你真是一个烂人。」我自说自话。
想到这,我实在不愿再想下去,只觉浑身累透,一心想快快回家休息,于是走到马路边,召车回家。一回到寓所就倒在床上酣睡,睡至翌日中午才醒来。
醒后,我犹自赖在床上,不愿起床,两眼半睁,呆呆凝望天花板,心下尽是胡思乱想。一时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经历,但觉虚幻不已,如幻似梦。一时又想自己现已身负异能,已非一般常人,往后该如何自处?思前想后,却未有定论。
想着想着,我忽尔想起了狄忍。
一想起他,我就立马起床,跑去拿起放在书桌上的公文袋,接着打开笔电,把公文袋里头的usb连接至笔电,用笔电细阅储存在usb之内有关「黑桥」与及狄忍的资料。足足用了两个钟头,我才看完所有资料。
然后,我取出狄忍的相片,拿在手中细看,不经不觉看至发怔,心里想的都是资料上有关他的一切。
据资料上记载,狄忍是「黑桥」的骨干成员。而不止如此,他更是黑桥头目,羽桥的养子。
在狄忍十六岁时,羽桥从一所孤儿院将狄忍领养,收他为养子。
我和狄忍是在同一所孤儿院长大的。
过往我只记得,狄忍十六岁那年某日,有一个大汉亲自来到孤儿院把他带走,但大汉的长相我一早忘掉了。直到刚才我目睹羽桥的照片,方记起原来羽桥正是当年带走狄忍的大汉。
资料上又记载狄忍自加入黒桥以来,就一直是羽桥的左右手,一直替羽桥出生入死,在刀口上过活,为羽桥打天下。
而资料中有一句关于狄忍的评语。
狄忍是一个极度危险人物。
他极有可能参与贩卖人口的非法活动。
看到此处,我的心不由得发出一阵抽搐。
我虽不是圣人,不会经常将道德二字挂于嘴边,可是乍闻故友竟然是贩卖人口的坏份子,心里总会不舒服,也痛,心痛故友为何要走上歪路,为何要做出这些天理不容的坏事。
我继续呆看相中人。看了良久,忍不住对着相片说︰「狄忍,对不起。」
狄忍,我记得。
我记得我欠你一句道歉。
一句当面的道歉。
我更加记得,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因为,我曾经出卖你。
狄忍,对不起。
我的眼眶开始有点湿润。我紧闭眼睛,困住泪水,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郎我?」忽尔,脑中有一把声音呼唤我。
「谁?」我仍未回神,一时之间认不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秦夜尽啊,」她的语气带点不满,「才一天不见就忘掉我啦?」
「不,没忘,」我以冥神术回应她,「有什么事?」
「你的伤势如何?」
「妳不讲,我都忘了有受过伤。没事了。」
「没事就好。」
「妳该不会只问候我的伤势吧,主人。」
「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你上级。」
「妳想我怎么称呼妳?上级小姐。」
「你可以叫我秦大使,或者叫我秦姐。」
「姐?可是妳长得像个少女。」
「因为我保留了生前少女时的样子。但我的年纪至少比你大几百年。」
「为什么妳保留少女时的样子,而不保留老太婆时的样子?」
「闭嘴!闹够了没?」秦终失去耐性,大声喝止我。
「闹够了。」
「闹够就快去办正事。你去了端木伯的家了没?」
「还没,正准备去。」其实若不是她提起,我都忘了有这件事。
「你快去吧,就这样。」
对话就此结束。我没有即时动身,反而回去床上躺卧,继续左思右想,辗转反侧。过了将近一个钟头,才重新起床??,去浴室马虎地梳洗一轮,换了一件黑色卫衣,一条水磨蓝牛仔裤,一双污迹斑斑的运动鞋后,就出门而去。
我没有立即前往老婆婆的家,只在街上四处流连。
虽在渡鸦林不过数日,却恍如隔世,又只觉有如从幻境之中重返现实世界,感到份外珍惜,当下暂时抛开心中烦扰,怀着惬意漫步街头。
途中,我四看沿路途人,发现都是行色匆匆,步伐急促,各自为生活奔波,完全没有喘息余地,眼中只有生活,生存。为了生存抛开所有,包括情感,人生价值,甚至思想。
我想起了秦夜尽的一句话。
「生前没有思想的人,死后徒剩一副躯壳,不留灵魂,更失去了延续生命的机会。」
为了生存,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灵魂。
然而,人生存的目的,正是为了生存。
不须要目的,不须要理由,人就是要拼命生存下去。
但话说回来,除生存以外就不容再有别的?
难道就容不下一点思想?甚或是理想?梦想?难道为了生存,人就一定要放弃所有?放弃真正渴望的东西?
算了吧,好像越扯越远了。反正,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渴望的是什么。
活着就好。
一轮手机传来的玲声,打破了我的思绪。
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花纹。我连忙按下接听键。
「郎?」
一听到她的声音,我马上心情大好︰「嗨,花。好久不见。」
花纹在手机中的声音有点急促,也有点哽咽︰「你去哪啦?我好几天都找你不着,打你的电话都是空号。」
我即时编了一段谎言骗她︰「前几天去了郊区露营,今天清早才回家。怎样了,想我了吧。」
「想你的头,」花纹一顿,接着「唉」了一声,说︰「我承认想你了,我担心你又出事了。」
「我会出什么事?」
「我怕你、怕你又想不开。」花纹低声说。
「我没事,妳放心。这样吧,我晚上找妳吃饭,到时再慢慢聊。」
「好吧,我等你。」
「不见不散。」
通话结束。一想到可以跟花纹相见,我不禁由衷一笑,心想:「现在就起程去探望老婆婆,然后赶去跟花见面。」
心中决定了行程,便马上在附近招了计程车。上车后,我从口袋中取出字条一张,把它递给司机:「师傅,我要去写在字条上的地址,谢谢。」
大约半个钟头,我到达了老婆婆的寓所楼下。我环顾四周,发现身处在一个贫民区,附近的环境非常龌龊,楼房都十分破旧,外墙严重剥落,还满布大大小小的裂痕,有些甚至已钢筋外露,根本已成危楼。
此时正值黄昏,昏红的光线正好洒在破房子的裂痕之上,使裂痕好像正在淌血的
伤口似的,教人汗毛直竖。
老婆婆住在顶层六楼。她所住的楼房并没有电梯,我只能爬楼梯到达顶层,期间不由感慨,老太婆出入家门都要行走数十级阶梯,也太折腾老人家了。
终于来到婆婆家门前,我伸手叩了几下木门,见无人回应,便试着推门,不料只轻轻一推,木门便被我一下推开。我悄悄进门,不作声响,惟恐惊动了老人家。
一进门,便有一阵酸臭气味扑鼻而来。我搓搓鼻头,忍着恶臭四下张望,只见房子空间狭小,破旧不堪,地上尽是杂物,似已凋空了一段时日,但我一转眼便看见前方数步之遥有破椅一张,椅上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坐着。
老人背对着我,面朝一扇窗,窗户大开,任由夕阳之光射进屋内,染红一室,也染红了老人家,使老人看来和夕阳是多么的接近。
我放轻脚步,慢慢行到老婆婆身边,看到她正凝望窗外夕阳,夕阳余晖将她本已枯黄的脸照得更形枯黄,又见她神色落寞,了无生气,好像对一切事物已不提兴趣,包括生存。
我轻拍婆婆瘦削的肩头,同时在她耳畔低声呼唤她:「婆婆,婆婆。」叫了好几声,孙婆婆才缓缓抬头,一脸愕然地望着我,颤声说:「?谁?你谁?」
适才在车上之时,我已为自己捏造了一个身份,此时就用来瞒住婆婆:「婆婆您好,我是一个慈善团体的义工,团体派我来探望这儿的独身老人家,看看老人家们有什么需要。该怎么称呼您?」
「我跟夫姓,我先夫姓端木,你就叫我端木婆好啦。」
「端木婆,我姓郎,您叫我阿郎就好。」
端木婆和蔼一笑:「阿郎啊,我给你倒茶。」说着,端木婆双手紧抓椅子手把,试图借力撑起身子,中途却力有不逮,四肢发软,重新坐回椅子之上。
我见状连忙说︰「您别客气,茶我不需要了。」
端木婆呵呵笑着︰「婆婆老了,手脚都不管用了。来,坐??,坐,去后面拿椅子坐。」
我依言去拿椅子,把椅子搬到端木婆身旁与她一同坐着。
端木婆朝我由衷微笑,说︰「好久没人跟我聊天啦。」
「您是不是独居?」我假装不知情,故意问她。
「是的,本来不是,但我老头在前几年死了,就变成独居老人了。哼,老头子真狠,比我早死。假如是我比他早死,就不必像现在般孤苦仱仃啦。」
「婆婆别难过,您有何需要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妳。」
端木婆垂下头,喃喃地说︰「都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还会有啥需要呢,活了一大把年纪,已别无他求了。」说到这,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尽吐毕生的郁闷似的,「现在我惟一所求,日盼夜盼的,就只盼有人替我寻回我的女儿。」
「原来婆婆有女儿喔,她失踪了?」
端木婆沉重地点着头,然后沉默不语,似乎不欲多言。
「您别怕,您女儿是怎样失踪的,都告诉我,我替妳去找妳女儿。」
端木婆听了马上握住我的手腕,原本无神的眼眸也重现光采,直盯着我说︰「小兄弟休骗老人家,你真愿意去找我女儿?」
「真的,可是妳女儿失踪的经过要详细告诉我,我要听听其中有否线索,没线索是找不到妳女儿的,婆婆。」
端木婆忙不迭点头︰「对,对,您说得对。好,我从头到尾跟你说一遍。」
「您慢说??。」
端木婆先长叹一声后才慢慢道出女儿失踪经过,其中还夹杂着端木一家三口的点点滴滴。
他们的女儿叫作端木籽。
端木籽在七年前失踪,那时候她十八歳。
端木婆婆总是猜测,端木籽应该是离家出走,而不是被人掳走。因为从少到大,端木籽和老父老母的关系都不好,跟父母颇为疏离。
为什么女儿不亲近父母?这是端木夫妇一直悬于心底的疑问。二人经过反覆思量,答案可能是二人老来得子,和女儿的年纪相距足有四十余年,代沟自然而生,再加上夫妇俩都是低下阶层,每天都要为糊口忙忙碌碌,根本没法子抽空伴在女儿左右,久而久之,父母和女儿的隔膜就日渐加深,也令端木籽日渐反叛,终日流连街头,甚少回家。
然而,在端木籽失踪的当晚,端木籽却罕有地独自回家,还跟父母二人同桌吃饭。
当晚,三人一如既往,交流不多,但尚算和睦,未起争执,端木籽也无太大异样,最多是看来有点心事重重而已。到饭后,端木籽又待了一会,后来忽地取出一大叠钞票,叫父母亲收下。父母拒收,她就把钞票留下,最后抛下珍重二字便夺门而去,此后一去不回,音讯全无。
端木夫妇到处查探女儿下落,也查不出半点消息,更弄得二人心力交瘁,健康每况愈下。又过了几年,端木伯比妻子先行一步,留下老伴独自生活。
「籽啊,妳爸已等不到妳回来,而我也快撑不住了,籽,妈妈也活不了多久日子了,妳快回来吧。」端木婆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向着夕阳呐喊。
我别过脸,迴避婆婆痛失女儿的哀伤,惟恐被她的哀伤波及。
过了一会,端木婆哀求我,求我一定要帮她找回爱女。
「放心,我一定尽力帮您。您女儿失踪之前,还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或者有否跟可疑的人物来往?」
端木婆愣了好一会才说:「籽她很少回家,也很少带朋友回家,我实在不清楚她跟什么人来往。等一下,有一个,」端木婆似乎记起了某人,又似乎将某人忘掉了,不由陷入了苦思之中。
我没有催促她,只在旁耐心静候。
又过了好一会,端木婆终于寻回往昔记忆:「记起了,在籽失踪之前的半年,她有带过一个朋友回家,是个男的,长得倒算是人模人样,个头挺大的,哎,那男的叫什么?好像叫什么狄、狄、忍?」
「狄忍?」
「对!就是叫狄忍。」
「妳肯定?」
「肯定。老人家记性是不好,本来是忘了,但经你一提起,想想就记起了。」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我再追问:「籽失踪之后,妳有没有找过那个狄忍?」
「有,但找不着。」
「好的,婆婆我问完了,现在就替您去查,再见。」我不想再久留此地,当下离开座位,径自转身离去,可是走没几步,婆婆大声叫停我:「慢着,我女儿长什么样子你知道了吗?」
我当然知道,我手头上的资料中有端木籽的相片,但为免老人家生疑,惟有装作不知:「对喔,我都忘了,谢婆婆提醒。」
「你回来,相片在我这。」婆婆从衬衣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小饰物盒,「给你,里头有籽的相片,还有一只手镯。这手镯是籽的心头好,但我们家贫,老是没余钱买来送她,等到钱够了,买了,她却消失了。阿郎,如果你真找到籽,请您把这手镯交给她。」
我接过盒子,把盒子打开,里头的确放有端木籽的相片,还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镯。
「这手镯看来不便宜,妳应该亲手交给她。」我说。
端木婆直视将尽的夕阳,无奈一笑:「我怕我时日无多,恐怕不能亲手交给她啦。」
我再度别过脸,生怕被老人家的无奈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