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学批评话语氛围中,马原小说的拼贴结构契合了某些批评家和理论家的口吻,如杨小滨就运用后现代主义来对马原小说进行新的阐释和批评。他认为现实本身充满无数不可解答的疑问,马原才用拼贴方式去展示真实生活的表面性及这种表面性所给予读者的纯粹无意义感和没有深度的神秘感。马原小说的拼贴结构“摧毁了传统小说结构的整体性、和谐等美学规范,把不协和、分裂、偶然性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杨小滨欣赏拼贴式结构所带来的随意性给人惊奇的意趣,反对传统小说,认为“它们把‘生活’编织成一条单调的因果链,或者用某种形而上学的意念将生活图解化”,而“理性”在当今社会已越来越被证明是‘物化’的了。后现代主义正是消除了把现实理想化的“理性”。他的审美现代性倾向于后现代主义的审美表现性:矛盾、排列、不连贯性、随意性、比喻的极度延伸、虚构和事实的混乱。带着这种旨趣,他在马原的小说中发现了这些后现代主义的审美因素。他说:“马原用艺术化的语言拨开传统对意义虚妄崇拜而趋向后现代主义的对生活本身的靠拢。也许马原就是为了一反理性传统的过于严肃的统治而把他的小说制成一场叙述游戏的,但叙述游戏也正是作为对物化意识的否定,成为现实形式的真正体现。”用后现代主义美学思想浸润文本,刷新了文本结构思想阐释的旧范式,开拓和丰富了审美视域,拉开了后现代主义理论和创作在中国发展的序幕。但是后现代主义的平面化、非中心、无聊感和零散性的模式,及否定传统文化时把科学、民主和主体性一并否定的取向,也理应受到批评。
80年代末的中国现代主义文论进一步演变为试图全然放逐现实主义和实践理性,其文本语言、叙事、审丑的游戏和审美娱乐趋势进一步明显。正如戴锦华所说的这是“一场对经典文学与现实主义的火刑与自焚”,“公然拒绝完成那种对‘生活真实’、‘现实’、‘现实主义幻觉’的注定失败的倒逆式爬行”。他们津津乐道于先锋小说制造的“诱人的语言迷宫”。现代主义审美旨趣激扬在批评的文字、话语中。如“余华似乎以一种精神分裂式的迷醉与狂喜,以无尽的、滔滔不绝的能指链的延伸,创造出一种流畅、弥散、陌生而不详的文体”。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余华的文本,心醉神迷于其词语的施虐和经验混乱的表述,将其视为“一次宣告戈多不曾存在的等待戈多,一部本雅明意义上的悲剧与寓言”。
按照传统美学、文学观念,死亡是应该回避或美化的,而戴锦华却乐此不疲地对此进行玩味,欣然地阐释“死亡的环舞”。她以现代主义的审丑意识重新审视、关照死亡,“它与其说是与生命相对立的象征符码中的一极,不如说只是一个被掏空、耗尽的空洞的能指,一次生命经验的断裂带上的空明,一个怪异而平淡的‘生命’意向。……余华以一种虚妄、欣悦的话语洗去了死亡的恐惧、绝望与悲哀,使它颇似一场死亡的盛宴。在一场价值的倾覆与语言的倾覆中,余华以施虐与被虐的狂喜,消解、亵渎着作为经典化符码的生之尊严与死之神圣。死亡成了余华本文序列中的复沓而又无限延宕的意义的悬置,成了被叙事件与意指链的不可弥合的断裂。”她认为死亡是余华小说文本叙述结构潜在的指涉或“缺席的在场”。“对死亡本体的叙述永远是隐喻或缺失,永远是一种叙述时间的断裂与叙事话语的沉默。话语链与叙境始终在死亡降临的一刻跃入文本的裂隙之中。”“尸身与亡魂作为死亡的能指,将死亡呈现为‘缺席的在场’,呈现为一块能指的空白。……死亡不仅丧失了经典语境中的语义内涵,而且成了一种话语禁忌,成了一块悬置的意义空白。死亡——缺席的在场。”戴锦华通过对余华小说文本的审美分析,似乎体验到审丑的宣泄和审美的快感。如在阐释《劫数难逃》写16岁少女4的一段话语时,她认为:“叙事话语如同一种男性的欣悦与情欲的目光的抚摸。”
先锋小说在叙述语言层中大量引进亵渎美的丑意象,同时刻意退出道德评价,对美丑意象表现出“零度情感”,采取不介入甚至反讽、嘲弄或冷漠的态度。
现代主义批评家与之积极互动,审丑意识日益觉醒。1986年刘东出版《西方的丑学》迎合了这一艺术审丑思潮,他在书中写道:“魔鬼的创世,丑在感性中向美的挑战。”另外,张辉的《审美现代性批判》中所谓的“审美现代性”就是审丑或丑学问题。
批评家陈晓明也善于从文本叙述结构层面对先锋小说进行解读。通过对后新潮小说的审美理解,他感受着文本的“时间意识”、现实与幻觉之间开放的感觉、开放自由的叙述文本所造成的幻觉临界存在的审美体验。现代主义的审美意识和趣味使得他在后新潮小说中看到的满眼都是现代主义的审美特征。
“我依然乐于认为,实验小说在扰乱我们的习惯视野时,却也开拓了视野,叙述彻底开放了:因为‘叙事时间意识’的确立,叙事与故事分离而获得二元对立的协奏关系;由于感觉的敞开,真实与幻觉获得转换的自由;双重文本的叙述变奏无疑促进文本开放,‘复数文本’的概念却又使叙述进入疑难重重的领域。”当然正如陈晓明意识到的后新潮小说存在演变为高深莫测的方法论活动、走向封闭的危险,一些现代主义文论一门心思挖掘文本价值——审美生成途径的做法无疑也会走向自说自话的文本封闭状态。
3.“层次—容量”层构成文本的语言本身是一个由各种层次组成的等级体系。例如,词汇层次、语法层次、语义层次等,每个层次又可分为诸多更小的层次。语义层次可分为本义、修辞义等。层次间错综交叉的无穷性产生文本容量的无穷性。现代主义文论对先锋小说文本价值进行审美阐释时也从“层次——容量”层的语义层切入。如季红真的《神话世界的人类学空间——释莫言小说的语义层次》受符号学、语义学、语用学等现代语言学启发,总结出“文本作为一个相对独立自足的符码系统,其负载的特殊语义,常常要借助作家在艺术叙事的过程中对语言成规某种程度有意或无意的破坏来完成”。季红真从语言学角度对莫言小说文本进行了语义、语法等层次上的解读,从文本中的两套用语、叙事者、基本语法、特定演述方式、血缘心理时间、人物象喻系统、色彩象喻系统、深层语义表述等多个方面,带领读者走进莫言小说的神话世界。这种人类学视野开拓了读者的审美领域,深化了对文本审美表现的理解。